改編卡夫卡《變形記》
文/仇俊雄
一天早晨,格利高里?薩姆沙從不安的睡夢中醒來,伸手按下了鬧鐘。
分針悠悠地跳到6點30分,秒針則不屈不撓地向前移動,公交車6點45分開,他跳下床,穿上衣服的同時又把領帶套在脖子上,拉緊,這讓他有點喘不過氣。往常這個時候妹妹起床去上學,母親的嗓門喊的震天響,同時打開自己的房門,在鬧鐘叫他起床前趕他下床,去和妹妹一起吃早餐。
格利高里穿好衣服走進餐廳,桌上什么都沒有,只有不同尋常的安靜。他一邊匆匆地上樓一邊喊:“爸爸媽媽,你們都還好嗎?”沒有人應答,只有一陣沙沙聲從父母的房里傳來,像是有東西在摩擦地板。門沒鎖,他推開門,兩只巨大的甲蟲出現在臥室里,一只仰面朝天倒在床上,露著覆蓋著鱗片穹頂似的棕色腹部,六只細長的腳試圖踢掉身上的被子。另一只在地板上,向格利高里爬了幾步,似乎在對他的喊聲作出反應,隨后飛快地縮回角落,使盡全力往暗處鉆,試圖藏匿自己丑陋的棕色甲殼。
這一切讓格利高里目瞪口呆,他緊緊地捏住拳頭,仿佛要把門鎖上,一去不復返,但隨即他開口了,聲音微微有點發顫:“爸爸?媽媽?”兩只蟲子望著他,似在打量著它們曾經的兒子,一動不動,但格利高里如同得到了許可——他已經沒有了當初的厭惡感,畢竟這是他的親人,盡管現在他們看上去已無人形,像一只蟲子——向他們走去。地上的甲蟲躲著他,床上的甲蟲把腿晃動得更厲害了,格利高里看著他們,他能確定這是自己的父母,他能看見父親的睡帽因為仰臥著而卡在頭和脖子之間的兩塊甲殼的縫隙里,母親的手鏈還戴在蟲子的腿上。格利高里把父親翻了過來,光滑的背甲涼涼的,透明的鞘翅依稀可見。
他想到了自己的妹妹,格利高里沖下樓來到了妹妹的房間,他已經顧不上今天要遲到的事情。門沒鎖,但是格利高里推不動,里面有東西死死地頂著。“妹妹,你在里面嗎?”他大聲喊著,沒有應答聲,于是他開始用肩膀撞門。格利高里并不強壯,作為一個推銷員,他哪里有時間去鍛煉身體呢?但是此刻他有如赫拉克勒斯,雙腳深深地扎根于地面,肩膀如同撞棰撞擊城門。門被撞開了,格利高里一個踉蹌倒了進去,妹妹的房間里也有一只甲蟲,它仰面躺在地板上,腳在空中無助地揮動,恰巧勾住了床單,隨即它飛快地把整個丑陋的身子卷進床單里,如同一只蠶繭。
格利高里輕聲地呼喚著妹妹的名字,她卻始終不愿應答。他把妹妹翻過來,就在這一瞬間妹妹卷著床單,飛快地跑到窗簾后面。他扭頭望了一眼客廳里的掛鐘,已經七點了,往日這個時候他已經坐在公交車上,利用這半個小時打個盹,他的頭伴隨著搖晃的車廂上下起伏。十五分鐘后他會準時坐在辦公室里,為新一天的工作做準備。現在他只有十五分鐘,也許他叫一輛車就能趕到,但是他的親人變成了甲蟲,難道就這樣拋下他們不管?不,我是做不到的。格利高里想。
長久以來格利高里一直承擔著養活著整個家庭的任務,而他所要做的最基本的一點是遵守時間,經理從來不允許自己的員工遲到。格利高里決定向經理請假,上班五年來他從未請過假,這是第一次。
他撥通了經理的電話,向經理撒謊說自己得了水痘,想要得到請假的準許。
“水痘?”
“對,”格利高里一邊點頭,一邊攥緊了話筒,眼睛不安地四處張望。
“我讓秘書主任來一次……”
“不不不,請他別來,水痘會傳染……”格利高里小聲地說著。
“……他會立刻出發,然后評估你的休假資格和長短。”經理繼續說著,洪亮的嗓音完全掩蓋住了格利高里的說話聲。
“……不,經理,我休息兩天就會好了,兩天……”沒等格利高里說完經理就掛了電話。
不論怎樣經理沒有懷疑,現在只要騙過秘書主任就好,而他則是一個十足的蠢貨。格利高里想起自己還沒吃早餐,于是進廚房為家里人倒了牛奶,一邊煎雞蛋和培根時格利高里心想:不能讓秘書主任進來,要是被他看到變成甲蟲的家人就會明白自己是在撒謊。
“爸爸!媽媽!”格利高里向樓上喊道,“早餐準備好了!”然后他端著早點去了妹妹的房間,把食物放在她面前的地上。“好妹妹,吃早點了,吃完我再想辦法,這也許是一種妖術,我會請一位巫女來做法術,把附在你們身上的咒語去掉。”
妹妹從身上裹著的床單里伸出兩只觸角,在空氣中劃動著,也許這是甲蟲的一種交流方式,格利高里想,他試圖解讀昆蟲的語言,但卻徒勞無功,也許法布爾更有辦法,他想,自己應該讀一讀《昆蟲記》。
“親愛的妹妹,”他努力重新在妹妹與自己之間建立起一種聯系,“你不愛吃培根了么?”格利高里用叉子叉了一條培根,然后遞到她面前。它聞了聞,身子卻向后縮了回去,然而它聞到了梨子甜甜的香氣,猛地向前一竄,把那只梨子塞進了它的顎里,多汁的果肉被兩片黑色的顎咬碎,汁水順著下巴淌了下了來,滴在地板上。格里高爾明白了,他需要一份不一樣的食譜,自己的親人不能再像他那樣吃原先愛吃的食物。他回到廚房,為父母和妹妹各拿了兩只梨子,打算等秘書主任走了后就去買些蔬菜和水果,比起正常的時候這樣反倒可以節省日常開支——只要買少量的肉類和魚就行——積蓄會慢慢地多起來的,正好彌補為家人治療的錢,雖然他并不知道要怎么才能治好這個怪病,現在只能依賴于上帝。
門鈴急促地響了起來,格利高里讓家人躲起來,在餐廳的父母努力去飛快地搬動自己的腿,它們還不熟練這種行走方式,同時還要找到一個地方能夠藏匿這龐大的軀殼,使得這項工作變得尤為困難。
門鈴響得更加急促了,格利高里掩上妹妹房間的門,然后去見門口的秘書主任,他提著一只公文包站在門口。
“你是格利高里?薩姆沙?”他掏出了一本記事本和一支筆,開始寫起來。
“是的。”
“聽說你得了水痘?不好意思我能進去喝一杯水嗎?”格利高里可以瞟見“水痘,……”,“申請休假”的字樣。
“是的,進來吧。”
“病情嚴重么?”
“醫生說是初期,問題應該不大。”格利高里撒謊道。
“家里人……”秘書主任突然停住了說話,眼睛望著他身后,“上帝啊……”
“怎么……?”格利高里向身后望去,他見到母親在向上爬到時候有一只腳被卡在了樓梯的縫隙中,他覺得臉上一熱……
“那,那是我母親……不,我想說那是我養的一只甲蟲,昵稱是‘母親’……”他慌忙解釋道。
秘書主任沒有等他說完就匆匆地合上了他的筆記本,目光還停留在那只掙扎的甲蟲上。“格利高里先生,我批準了你的假期,”他一邊向后退一邊說,“是的,我批準了,我為您準備了最長的休假,對,您放心,您的水痘非常的‘嚴重’。另外,不論您家中的那個怪物是什么,那只……甲蟲(他很勉強地吐出這個詞,因為他從未見過如此巨大的甲蟲,光是一條后腿就有他的前臂粗。),請您別再讓我看見它了,也不要讓您的鄰居們看見,您留著自己欣賞就好。我還不知道原來您對昆蟲有那么深的研究,能將甲蟲飼養得如此巨大,也許把他們送到動物園會好些,啊,您別生氣,我只是隨便說說,誰愿意將心愛之物送到籠子里供人參觀呢?不好意思我要走了,您不用送我。”
格里高爾聳了聳肩,不論如何他終于可以從工作上解脫一會兒,專心照顧自己的家人。他悄悄地鎖上門,去市場準備著一份甲蟲食譜。
這樣的變形持續了幾天,格里高爾開始把家人的變形當作一種常態,不再有了當初的驚訝和恐懼。他漸漸適應了動物園飼養員似的生活——從市場買來蔬果然后洗凈端到家人的房間里,食譜是他去動物園時記下的。只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家人的胃口越來越小,妹妹更是一整天都會不吃不喝,這時格利高里會用叉子叉住食物,塞到她的顎里,強行讓她吃東西,盡管妹妹掙扎的很厲害,但他依舊冷酷無情,開始時他心中還有些歉疚,但是他轉念一想,便覺得心安理得。
有一次他端午餐過去時發現妹妹爬到了天花板上,將背部對準下面的椅子,試圖讓自己落在椅背上。格里高爾見了連忙沖進去,搬出了椅子,當中還和妹妹發生了一番爭執——他用椅子擋開了試圖沖上來的妹妹,隨即關上了房門。
為了保證自己不在家時家人的安全,格利高里把書架牢牢地釘在墻上,搬出了房間里能搬動的桌子和柜子,在地板上鋪上了冬天用的棉被。他多么想和家人交談,告訴他們自己內心的想法,他想告訴他們自己這么做是因為他愛他們,他深深地愛著自己的家人,出自一片真心,盡管他們已經成為了甲蟲。有一瞬間他甚至覺得這是對兒時父母照顧自己和欺負妹妹的一種補償。
如果家庭成了一個王國,那么毫無疑問格利高里成為了君王,他不獨裁,民主地聽取家人的意見(盡管他尚不能明確地把握它們之間的交流方式,但依稀可辨之中的種種暗號)。格利高里在休假結束后去上班,下定了決心要為家人謀取福祉,不論他們是否愿意,不過誰會不愿意呢?他想。
隨著時間的推移,父母和妹妹吃的東西越來越少,格利高里認為這是他們整日在家缺乏運動的緣故,于是他打開了后院,修高了圍欄,不讓外面的行人看到里面的東西。他準時在下班回家后把家人趕到院子里曬太陽,又和鄰居說自己讓父母和妹妹去法國里昂休假。這在鄰居間引起了一片贊嘆聲,但對家人來說卻沒有起到任何效果,相反,這個世界對于它們似乎已經沒有任何事物能引起他們的沖動,不論是活下去的沖動還是進食的沖動,于是他們終日臥在地上,用覆蓋著棕色鱗片的肚子貼著地面。柔軟的房間像是精神病院里的禁閉室,也像是格利高里的手,他就這樣牢牢地將他們保護在手心。
格利高里的努力終于有了成果,他找到了一名聲稱曾將一匹施了咒的馬變成人的女巫,也許她也能將甲蟲變成人。下班后,格利高里帶著她進了院子,家人正在院子里休息,看見了巫女便猛地向她沖來,三只巨大的顎一張一合,巫女尖叫了一聲沖向房門,格利高里緊緊地跟在他后面,抓著她的袍子不讓她溜走。
“有什么辦法?”他牢牢地抓著巫女的手腕。
“讓我走!”
“告訴我怎么救我的家人,你難道沒有辦法?你這個無恥的騙子!”
“你的家人?”巫女突然歇斯底里地笑起來,“你的家人!你應當把它們送到動物園里,或者馬戲團,注意,是‘它們’!‘它們’!除非你瘋了,不要再把它們當作是你的家人了,你看它們的樣子,再看看你自己,總有一天你會害死它們,而在那之前你會先害死你自己!”
“你要是再敢說一次,我就扯爛你的嘴!”
女巫嘆了一口氣,搖了搖頭從包里取出一瓶東西,“讓它們吃幾次,也許有用。”
格利高里每天又多了一件任務,喂家人吃那瓶藥劑,他們極端抗拒,父母總是會轉過身去,而妹妹則打落了他的勺子,他只好強行把勺子塞進她的顎中。走出房間的時候格利高里突然感到自己的腳踝傳來一陣劇痛,他低頭一看,是妹妹的顎咬破了他的皮肉。
他沒有說什么,甚至連一聲悶哼也沒有,只是靜靜地退了出去。腳踝流著血,不大的傷口帶來的卻是難以置信的的疼痛,而且持續的時間長得驚人,持續了數天之久,似乎永遠不會消褪。格利高里永遠也沒能理解這個行為背后的反抗和仇視,因為那可是他摯愛的妹妹啊!他在為他們營生,對他們的情感未曾有些許的改變,反倒更加的濃烈——他相信他們只是得了一種病,而對待這種病他如同三次不認主的彼得一般,那是對于愛和忠誠的考驗,而他全部通過了,難道這個考驗的結果是家人的厭惡?抑或厭惡本身就是一種考驗?
格利高里沒能想到答案,他太累了,想到了期間的種種,父母和妹妹見到自己時由起初的熱切(快速地向他爬來)再到后來的冷漠(對于自己的出現無動于衷),最后體現在了妹妹在自己的腳踝上留下的,帶著劇烈疼痛的傷口。一種疲憊感從他的脊椎深處升起,將自己包裹起來。他覺得自己已經不能再擔當起照顧家人的任務,而他又不忍心看著自己的家人在沒人照顧的情況下死去。
格利高里撥通了動物園的電話,讓他們來到自己家里,帶走三只“從未發現過的,奇妙的動物”,吩咐他們“要像對待家人一樣對待他們,想喝水的時候就要有清水送到面前,想吃果子時就要有果子掛在嘴邊”。①然后他安靜地躺在自己的床上,傾聽著家人的腳摩擦地板的沙沙聲,把手垂在裝滿熱水的木桶里割開了自己的手腕,看著血液在水里流動,想著耶穌如何把清水變成美酒,那是他的血液。
在死前的睡夢中格利高里變成了擁有不死之身的喀戎②,他在被赫拉克勒斯的毒箭誤中腳踝后被海德拉的毒折磨著,那是永恒的痛苦,讓它不得不向宙斯乞求一死。而后他又變成了卡戎③,從醫療者變成了冥河上的船夫,因為愛一次又一次地拒絕著被毒液折磨著的家人的卑微的渡河請求……
格利高里躺在達瑪忒斯的床上④,他從未像現在一樣渴望死亡。
注釋:
①參考希臘神話中坦塔羅斯(Tantalus)的故事。
②喀戎(Chiron)半人馬,英雄的導師,醫療技術高超。
③卡戎(Charon)冥河的船夫。
④達瑪忒斯的床:現在常用于指代“逼人就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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