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編楊絳《老王》
文/譚帥
1974年深秋,老王被拖進審訊室時,脖子上正掛著一塊紙牌,上面用黑色毛筆寫著他的姓名,而姓名之上便是一把碩大的紅叉。被帶走前,老王正打算將那瓶從供銷社里偷來的農藥一飲而盡,可當刺鼻的藥劑被他灌入口中時,強烈嘔吐的欲望卻讓他未能得逞。當晚,他就像一塊被用舊了的抹布,被人拽著甩出了家門。
在審訊室里,老王對自己犯下的錯誤供認不諱,明亮的白熾燈懸于頭頂,他幾經掙扎試圖支起自己癱軟的身體,卻都以失敗告終。當天夜里,他反復重申自己往楊琴家放置“禁書”的行為只是一時糊涂,但他的前科和出身,注定不能讓他得到寬大處理。而當時,坐在他對面的,那位帶著紅袖章的年青人,正是他往日無所事事的侄子。
楊琴
楊琴第一次見到老王時,正往家走。柏楊樹下,南關的小道影影綽綽,推著三輪車的老王雙頰凸起,深陷的眼窩里,有一只眼睛泛著死光。當天他推著三輪從楊琴身邊走過時,楊琴對于眼前的這個男人,除了那只令人驚恐的瞎眼外,并未有其他更多的印象。
南關這片蹬三輪的總成群結伙,唯獨老王例外。楊琴的丈夫是個知識分子,飯桌上總喜歡對著這些說上幾句。從丈夫口里楊琴得知,老王為人老實,蹬三輪賣力,那只瞎眼源于他年輕時患過的一場惡疾,而這只瞎眼讓他在“蹬三輪”這圈子里很不討好,同是賣體力的車夫不愿與他親近,乘車的客人亦常被他丑陋的外貌嚇跑。
這些都讓楊琴想到年輕時讀過的蘇式小說里,那些不幸的勞工。幾經思考過后,楊琴決定讓自己的女兒——沁兒,給老王送去一瓶魚肝油。那時,老王正居住在南關的一個偏僻胡同,沁兒幾經尋找,終于在破落大院一間塌敗的小屋里找到了老王。自那之后,老王便主動地到楊琴家里尋活干,正如她丈夫說過的,老王干活賣力價錢實惠,并愿意到楊琴家搭把手,做一些他們不愿意做的臟活累活。而老王提出要跟楊琴識字,是在夏季的一次送冰過后。
那時,南關的夏季正步入尾聲,樹上的蟬鳴逐漸減少,浮動的暑氣卻仍令南關的居民們燥熱難安。在老王將冰塊放入楊琴家那臺嗡嗡直響的冰箱后,他被汗水打得通透的身影,出現在了楊家的書房。當時,屋外的陽光,正隔著窗簾透進來,在夏季強大的燥熱里,他望見書房里的楊琴揮舞毛筆,如揮舞輕紗。在短暫的左右觀望后,老王用手梳理了自己的頭發,快步走入了書房。
起初,楊琴對于老王要學字的這個請求,并沒有任何反感,相反老王的好學讓她對其產生了某種親近。她送了老王一支毛筆,答應了老王的請求。在夏季剩余的日子里,每當將冰塊塞進楊家的冰箱后,老王便會從皺巴巴的口袋里掏出毛筆,整理好著裝,謹慎而又嚴肅地邁進楊家的書房。就在那些日子里,楊琴并未感到任何異樣,直到她的女兒向她哭訴了一段不安的情緒。
沁兒
我去老王那個偏僻的胡同里,給他送魚肝油的時候,他直愣愣地看著我,那只瞎眼睛就像一個黑漆漆的洞口,仿佛要把我吞掉。我慌張地留下魚肝油,匆忙地離開,可自那之后,每當晚上我路過那片胡同的時候,總感覺有人在背后盯著我。起初,我只是晚上有這種感覺,現在就連白天我走在街上,這感覺也如影隨形。它就像一條繩子,在拉扯著我,勒緊我的脖子。
那只眼睛我怎么都忘不掉啊。你還讓他來家里學字,你都不知道,他穿過客廳的時候,瞥見我的眼神,那直勾勾的眼神,我連做夢都能看見。我知道這么說,你肯定不信,哪天晚上我回家的時候,你站去陽臺上看一看,就會曉得了,我在前面走,他一直在后面跟著啊。
老王
在接到那瓶魚肝油之前,老王反復地夢見他那早逝的妻子。在夢里,他重新又回到了那間關了他十幾年的陰暗牢房,規整的鐵欄桿隔開外頭的世界,他獨自一人在那間狹窄的牢房里,轉著圈子走。那里空氣潮濕讓他的膝蓋疼痛,四周的人神情全都呆滯、敏感,充滿猜疑。他每天睜著一只眼,趴在鐵窗戶的邊上,看見外頭高高豎起的鐵絲網與圍墻,沉默冷峻的群山。這些東西每天都一個樣。他便開始數屋外的稻草、地上的螞蟻。他從未這么想念過他那早死的老婆。
老王曾因犯事被關過幾年,服刑期間他的表現一直良好,這也為他爭得了一定量的減刑。在刑滿釋放后,老王穿著那件破破爛爛的大衣,沿著烏縣的街道,手舞足蹈地跑回家,一路上就連那飄蕩于街角的叫罵聲,都讓他感覺酣暢淋漓令人愉快。
回到家,他原以為自己還能像年輕時那樣,輕松地找到一份謀生的活,卻無奈地發現,再沒人愿意雇傭這個瞎了只眼、長相怪異的人當伙計了。那時老王正住在曾與他老婆一同住過的小胡同里,那兒以前人多熱鬧,可如今除了從獄中歸來的老王,再也沒有其他人居住了。聽說自老王那事發生以后,他們便都陸續搬走了。老王整理家中雜物時,發現了輛三輪,他轉了轉車子輪軸,給輪胎打上了氣,發現這輛車還能用,他想著“別的我干不了,蹬三輪我總會”,自此便開始了他蹬三輪的生活。
起初老王覺得外頭的人,比牢里頭的人總歸要好一些,可當他蹬著三輪在南關討生活的時候,才發現其實里外的人都差不多。他和蹬三輪的那群人混不來,那些車夫在路上從不和他打招呼,總覺得他這眼睛讓人厭惡,而客人在選擇車夫的時候,通常也回避了他。老王蹬著三輪到處跑,每天回家后累得像條快要斷氣的老狗,顧不上吃飯倒頭就睡,可他的生活卻并沒有更多改善。他的視力變得越來越差,唯一那只好的眼睛在夜里也快看不見東西了。直到楊琴派沁兒,送來了那瓶魚肝油。
當晚,經過一天的勞累,老王正窩在被子里準備睡覺,而一陣敲門聲,打斷了他剛醞釀好的睡意。他摸黑下床,拉亮了屋內的燈,睜著一只眼睛去開了門。木門緩緩打開,老王望向外頭,就如剛走上一個高聳的山頭,望見了開闊晴朗的天空,他被眼前這突如其來的明亮所震懾,變得手足無措。屋外那姑娘側身進入屋內說明來意,在留下了一瓶魚肝油后便匆匆離去。整個過程里,老王呆若木鵝,待他緩過神來,那姑娘早已離開了。
蘇麗
太像了,真是太像了啊。蘇麗,最近我老是做夢,我老是夢見你啊。我看見那嚇人的房子,那些鐵欄桿扳又扳不動,撬也撬不開,我沒得法子出去,在里頭又睡不著,就只能想著你的樣子。我出來也有幾年了,可是外頭不比里面好啊,沒人愿意跟我說話,我一直對別人好,但還是沒得人跟我講話噢。我快要看不見東西了,夜里頭我就快瞎了。蘇麗啊,那個姑娘和你太像了啊,那是楊琴家的閨女,她給我來送魚肝油了,真是好人,真是好人啊。
我不曉得該做些什么,我就想多看她兩眼,給她點什么。她每次路過這里往前頭走,我就跟后頭,我不曉得自己為什么要這么做,蘇麗,你莫怪我啊。我就想再給她做些什么。我想到去給她家里做點事,我往她家送的冰塊都是別家的兩倍大,那些冰塊沉得很,冰得很,她家在三樓,來回一趟不易得。蘇麗聽到這些,你莫怪我啊,我最近老是夢見你伸手要抱我,可你早就死了啊。
楊琴
沁兒跟楊琴講完之后,每次女兒回家時,她總會站在陽臺小心地眺望,有幾次她清楚地看見了在女兒身后,老王鬼鬼祟祟的影子。沁兒往前面走,老王總跟在后頭,隔著不遠不近的一段距離,小心地遮掩著自己的行蹤。楊琴開始于腦海里反復地琢磨,老王與自己家交往的一些細節,他來書房學字時臉上緊張、僵硬的神情一遍遍地浮現于她腦海。而當楊琴仔細地回顧了老王跟她學的那些漢字之后,她驚異地發現從這些字里,竟能拼出她女兒的名字。
那時老王照舊還是來學字,可自從聽了女兒的講述,加上自己的觀察,楊琴對于老王提高了警惕。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楊琴對興致滿滿地來學字的老王,采取了堅決徹底的措施,在老王的敲門聲響過之后,她始終將大門關緊,隔著緊閉的大門,她朝外頭等待的老王喊,讓他不要再來了。說來也怪,自那之后老王果真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沒有再出現,而她的女兒亦沒有再提及他。
這些,楊琴都沒有跟自己的丈夫說,那時正值**。世道說變就變,知識分子變成了牛鬼蛇神,游手好閑的混混套上袖章就搖身成了革命斗士,楊琴的丈夫正在處風口浪尖,她不想讓丈夫再有負擔。****正如火如荼地進行,為了避免在搜查的時候被抓住把柄,楊琴夫婦把家里所有書清了個空,可每當紅衛兵來搜查的時候,總能發現幾本違禁的“反動”書籍。
楊琴最后一次見到老王,是1973年的冬季,全國正值“****”,紅衛兵頻繁地出入楊家,隨著搜出的禁書越來越多,彌漫楊家的恐慌的陰影便越來越大。整個楊家,全都陷入一種莫名的恐懼之中,他們明明把所有涉嫌違禁的書全部清空了,可紅衛兵仍能搜出的禁書。
老王到楊琴家門口時,烏縣剛下過一場大雪,敲門聲響起,楊琴趕緊去開門,心想怕是紅衛兵又來了。可她越走近,越覺得這敲門聲不對,紅衛兵們哪會這么有氣無力。門打開,她望見門外站的是老王,他直僵僵地鑲嵌在門框里,面色死灰,如棺材里倒出來的枯骨,一碰便會散架。
老王看見門開了,伸手遞上一個籃子,里頭裝著一瓶香油和些許雞蛋。看著眼前這個如同從棺材里倒出來,形容枯槁的男人,她不再去想之前關于老王的種種猜測,她只想盡快把他打發走。她轉身回屋拿錢,可老王制止了,留下一句“我不要錢,這是送你們的”,便瘸著腿離去了。
默存
當晚,楊琴與丈夫說起老王今天來過,還留下了香油和雞蛋。這讓默存感到困惑,他去老王家找尋,卻未見其蹤影,他四處打聽,卻也沒有任何消息,只是從老王的舊鄰那里聽到了老王之前的故事。
老王曾進過監獄,而在此之前他曾有個妻子,并且還有一個女兒。老王原本活得還不錯,雖然條件艱苦,但是夫妻兩相互扶持,也把許多風浪給熬過去了。然而,命運并未讓老王平靜下去,就在他女兒五歲那年,突生了一場怪病,整天喊肚子痛,老王一家把大半的積蓄拿來給女兒治病,卻最終未能留住女兒的性命。在他女兒死后,老王堅持要將女兒的肚子剖開,看看里頭究竟是些什么,待到他拿那把鋒利牛刀劃開女兒的肚子時,才發現那里面密集地堆滿了蟲子。這些蟲子扭曲、蠕動,植在他女兒體內,將其蠶食一空。當晚,老王捧著那把染了血的牛刀,癱在家里放聲痛哭。
之后老王的妻子試圖再去生育,但卻沒有結果。在妻子的建議下,老王去了縣城醫院檢查,在那里他發現自己喪失了生育能力,也是在那里,他得知了給自己女兒看病的那個醫生,因沒有醫德早就被開除回家了。原來,那個庸醫在給老王女兒看病時,給老王的全是由面粉制成的,沒有任何療效的藥丸。聽完這些,老王只覺得自己腦袋一陣發暈,耳邊全是嗡嗡的鳴叫。就在當天晚上,他回家提了那把鋒利牛刀去了那個庸醫家。那庸醫最后倒于血泊,但并未死掉,而老王被帶進了局子,一關便是幾年。在老王被關進去的同年,蘇麗也因病去逝了。
在得到這些故事的同時,默存也從老王的舊友那拿到了一張蘇麗的照片,他驚奇地發現照片上那個女人的樣子,實在像極了沁兒。默存將故事與相片一并交給了楊琴,直到這時,楊琴才恍然頓悟老王之前的種種行為。就如鏡子般,老王從沁兒身上目睹了自己逝去的愛人,他試圖再次進入往昔的生活,卻發現一切都徒勞無用。楊琴自顧自地想著“他畢竟沒干壞事,他是個好人。”
老王
老王自首前,心情忐忑。他知道前方會有什么在等著他,可即使這樣他還是得這么做。臨行前,他選了一身體面的衣服,用手細心地梳理好頭發,便去自首了。在審訊室里,他主動闡述了自己是怎么將那些“禁書”放進楊家,他又是如何躲在角落,期待楊家被整。那時老王坐在審訊室的凳子上,面無表情,就如正講述一個不屬于他的故事般,冷峻漠然。
他說是疾病讓他悔過,他發現自己得了重病,活不長了。他對人世已無牽掛,可每天晚上他都睡不好,他不斷地看見楊家被整的樣子,每一望見,他的悔恨便涌上心頭。自那之后,老王被劃入整風黑名單,由于他的侄子是縣城紅衛兵的頭頭,這事便被未公開地秘密審查。老王最后一次被秘密提審,是1974年深秋,接連的審訊以及疾病的折磨,讓他預感到自己即將撒手人寰。在被提審之前,他特意灌了口農藥,卻不爭氣地吐了出來。坐在審訊室里,他看著眼前晃眼的燈,突然眼前一黑。他看到自己的女兒重疊著沁兒的身影,盤旋在他頭頂。
“如果我女兒沒死,那應該和沁兒一樣大了啊。”這是他咽氣前的最后一個念頭。
老王的侄子
老王死的當晚,他帶著紅袖章正蹲在墻角抽煙,他想起叔叔蹬著三輪車四處奔波的樣子,心里涌起一股憎恨。那些穿好吃好的牛鬼蛇神,憑什么作踐我們,他們把我們當牛作馬,還厭惡嫌棄。這些人就該被踩在腳底下,統統被打倒。我就要在他們家里擺滿禁書,讓他們嘗嘗無產階級的厲害!我的那個叔叔真可憐啊,他被人差使作踐,還去幫他們頂罪。他真是蠢透了,我都把這些告訴他了,他還罵我下作,這些人啊都該死!
他從陰暗的墻角站起,將自己手中的煙摔到地上,惡狠狠地踩住煙頭,將這黑暗中僅剩的光亮熄滅,轉身走入了烏縣深秋無邊的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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