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歲。
19歲對于好多人來說,是個不痛不癢的年紀。
好像有一陣不斷下落的冰雹,噼里啪啦砸在心坎上,又像一把剛出爐的利劍,狠狠地刺向有光的地方。眼下這輛卡車顛來倒去,羅子在車上拉著一個麻布袋,側身枕著睡著了。我睡不著,只覺五臟六腑顛三倒四要嘔出來,我緊緊地抓著旁邊的鐵欄桿,咬著牙,把后背交給了茫茫大山,路邊的樹晃得我眼睛生疼,我命令自己,閉上眼睛閉上眼睛。不知道晃過了多久,黑暗中我才重新睜開眼,我所熟悉的深山密林終于化作了天地間的一抹淡墨,沉甸甸地,似乎要墜到我心底里去。羅子在一邊睡眼惺忪地醒來,四下環顧,聽見他驚喜交加地叫起來,“嘿我們到了,到了。”
這是我十九歲的開始。
我有點忘了,當我第一次置身于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那一瞬間,是什么表情。整座城市像一個熔爐,把表情各異的所有人,撈起來,砸進去,用一個個模一樣的模板,把腐爛的血液重新鑄造出形狀來,放眼望去,一臺臺僵硬的,機器人。
機器人是羅子的比喻,羅子說,這樣的鋼筋鐵骨是沒有感情的。
我和羅子混在城市的第一個月,在一家面館做學徒工。
晚上的時候,來吃的人少,老板叫上我和羅子,騎上單車去送外賣。在那危樓遍地的城郊區,羅子把車鈴弄得叮鈴叮鈴響,一片黑暗中,遍地都是石塊玻璃。羅子仰著頭,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
我跟他說,誒你前面有個大石頭。
他不屑地看了我一眼。
“老子……”他兩個字剛出口,車身猛地一陣,車座不偏不倚,往他的下半部分狠狠一咯,他連人帶車,翻倒在地,痛得哇哇大叫起來。
我哈哈大笑。
羅子俯身半蹲著,齜牙咧嘴拿眼橫我。牙縫里硬生生擠出一個“滾”字,趴著,就說不出話來了。
我拍拍他的肩膀,“誒,沒事吧?”
他面帶痛苦地指指前面,我順著他的手指看過去,是他騎出來的那輛單車。
我跑過去端詳了幾下,很快就發現問題了。
輪子歪了。
我沖著羅子喊,誒,這個……怎么辦。
羅子在一片夜色里為我緩緩地豎起一個中指,我把車子拖過去,想聆聽他的教誨。卻聽見他在念叨,完了完了。
我說完什么完。
羅子說,你他媽傻不傻啊,把老板的車弄壞了能有好事?
壞了就壞了唄,大不了咱還他修車的錢。
“你不懂。”羅子憤憤地夾緊大腿,皺著眉頭說,“估計我們這個月說好的那點充當生活費的錢是白搭了。”
我說,怎么會,不是都說好了么。我們又不是不給錢。
羅子嗤笑一聲,“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形象在我眼前突然變得高大起來。“你難道不知道老板就愛剝削我們這種人啊?這事兒你沒我清楚,我爸就老這么干。”
“所以你爸遭報應了。”我一時順口,這句話就從口里溜了出來。下一秒我就知道我說錯話了。
但羅子好像沒有聽見一般,他慢條斯理地從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個煙和一個火機,啪地一下點上了。
“你怎么有煙?”
“老板桌子上拿的。”
“偷?”
“不能這么說,放在那里也沒人叫你別去拿。”羅子深吸一口,用手蹭鼻子。
“眼下我們要想的,是這單車要怎么辦。”
這一秒我腦海里閃過好多念頭。
“要不。”我說,“我們騎了單車跑吧。”這個念頭實際上把我嚇了一跳,但聯想到羅子拿了老板的煙,這個想法就不由自主的跳脫出來了。
羅子意味莫名的看著我。
怎么?你不敢?我惱羞成怒地激他。
他笑了。“撲哧——”一聲就笑了出來。他說,逗你呢,你還真信。
可后來,我們還是偷了老板的單車,連夜走了。那是在月底,拆遷隊終于緩步來到面館面前的破鐘樓,我們所在的面館一樣被殃及了。當夜我們在隔壁的空房子聽見老板和老板娘商量如何打發我們走,羅子說我們逃吧,偷了單車,還能賣點錢走。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偷東西,我和羅子往市中心的方向,拼了命騎了三個小時才停下來。遙遙相望面館的方向。我問羅子說,怎么辦,該去哪里。
哪都不能去了。羅子垂頭喪氣地從車上跳下來,“我們現在應該是被通緝了,哪里還能去。”
我被他一嚇,差點嚇出尿來。
“不會吧?”我說,“通緝犯不是應該要干過什么大事才能被通緝的嗎?”
“什么叫干過什么大事。”
“就是那種殺人搶劫的啊。”
羅子被我一語戳中,思忖許久,一咬牙,他說,走,我們走市中心去。
多年過去了。不知為何,我總對這一段經歷記憶猶新。
大概那是好多事情的開始。等到后來,羅子入獄的時候,我才想起,那是我們為數不多的傻瓜歲月。
在我回到南城之前,我去探望過一次羅子。他瘦了太多,坐在玻璃窗的那一頭,好像隔了幾十年一樣遙遠。實際上,確實是幾十年。我是說,等到我們再把酒言歡的時候。
我看著他,半晌說不出話來。我知道,原本好多的獵奇心一下子消失得干干凈凈了,他看著我,我們都不說話。
等到我起身,準備離開的時候,他突然間開口問我,“誒,你還記得,那兩輛單車的事情么。”
我回頭看他,企圖從他渾濁的眼睛里看出一些什么東西,但那是徒勞,我只看出來,他的臉好久沒有洗干凈了,耷拉著亂糟糟的頭發,垂下來,像老了十歲。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兩名獄警把他推搡著,押了下去。
而今我在這里,在一次夢見了這個場景。
等我醒過來的時候,方丹丹已經不見了。我睡意全無,起來喝水。兩點半,大舅他們都應該睡著了。我舒展了一下身子,從臥室走到陽臺,赫然間,看到了方丹丹。
她在打電話。
我聽不太清楚她在說什么,即便是在萬籟俱靜的夜里,她是刻意壓低了聲音的,捂著嘴,又快又連續地說了一大串什么。我從背后看去,她的頭突然間低下來,掛了電話,肩膀像一只玲瓏的小鹿一般聳動。
她哭了。
我默不作聲地退回來,輕聲關上房門。我心底知道,她肯定不希望我看見。
她那么倔強的一個人。從小的時候就初見端倪。
這個端倪是非常突兀的。譬如說,有一天,她突然間不叫我哥哥了,也不等我一起回家了。那一年我上六年級,在學校外面報了一個補習班。一天晚上我上完課回家,在路上撞見了她。
她依偎在一個男生懷里,在暈黃色的路燈下,嘻嘻哈哈說些什么。
大概隔了有好幾十秒吧,她才突然間注意到我。
她愣了幾秒鐘,竟然氣急敗壞地朝我吼:“就知道你會來——就知道你會來!是我媽叫你來的是不是!”
我莫名其妙地看著她,我問:“他是誰?”我是指環抱著她的那個男孩。
“要你管!”她氣沖沖地丟給我一句話,“滾開!”
這是我記憶里她第一次對我說“滾開”。
那一年的時間,后來被套上一個叫做“年少”的圈子,但我覺得,成長,不外乎,從你開始學會對自己最親的人惡語相向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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