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時間還沒有到,小臉蛋和方丹丹兩個人就鬧起來了。
“這個你不能拿。”方丹丹一開始還是很有耐心的,把小臉蛋從飯桌上叫下來,三番五次之后她就急了,“方俊俊你要死啊!”她又大吼。
方俊俊是小臉蛋的名字。大舅老來得子,自然疼得不行。小臉蛋今年5歲,聰明過人,唯一愛好就是跟方丹丹唱反調(diào)。
“丹丹——”舅媽的聲音從廚房里悶聲悶氣地傳出來,“你別老欺負你弟。”
“天。”方丹丹倒吸一口氣,“我哪里欺負他了!你看他你看他!又爬上去抓雞翅!”
我和大舅坐在沙發(fā)上,相視苦笑。
大舅點了一根煙,往沙發(fā)上斜靠下去,慢條斯理地笑著說我:“陳華,這么久舍得回來,改天要一起去看看你爸媽。”
我點頭。
他說的是去南城北山的寺廟,我爸和我媽的靈位就在那里。
“打理幾下,我在公司幫你留了個位置,如果沒事做的話可以過來。”
我應了聲,剛想說謝謝,方丹丹的尖叫聲就適時地覆蓋過來,“爸——你想早點死是不是!”她閃到大舅面前,劈手把煙掐了。“你的肺不想要了是不——”
“丹丹!”大舅忍無可忍,“你就不能對你老爸客氣點么?”
“那你快去管管你家的小寶貝去——”
“好好好。”大舅認輸,“這么大人了,小心嫁不出去。”
我癟嘴笑,方丹丹卻不干了,她“騰——”地一下站起來,想要開吵,大舅見勢不妙,忙不迭起身跑進廚房。
方丹丹鼻子冷哼一聲,看也不看我,轉(zhuǎn)身跑進房間里去了。出來的時候,手里捧著幾件衣服。
“呶——”她利索地往我身上砸,“你的睡衣。”
我吃一驚,接過來,看一眼,竟然還真的是男性睡衣,看起來,不像沒被穿過的樣子。于是我意味深長地問她,“你哪里來的男性睡衣。”
“要你管!”她對我齜牙咧嘴。“快去把澡洗了,換個衣服。等會小舅還要過來。”
“小舅?”這下我真的吃驚了。
“干嘛!幾年不見,人都忘了啊。”
我干笑兩聲,想從她的眼睛里看出點什么,但明顯失敗了。
顯然,那件事讓向來心直口快的方丹丹也不想提。
我倒是希望大家永遠都不要提,畢竟有一個糟糕的事情是過去了,你永遠不知道更加糟糕的事情什么時候會來。所以,眼下還沒必要把它帶進其樂融融的氣氛去。
我拿了衣服,進了洗手間,剛放完水準備洗頭,隱約聽見門鈴響了,大概真是小舅到了,因為我隔著個廁所門也能聽到方丹丹那高分貝的嗓門。
方丹丹的嗓門是從天生的尖細,這說明她如果好好鍛煉就可以是個好歌手。可惜,從小開始,她的好性格把她的好嗓門敗壞了。
小時候那會,方丹丹是遠近出了名的男人婆,霸道彪悍,英姿煞爽。上小學二年級的時候,班里個頭大的男生欺負我,要我?guī)退麑懽鳂I(yè)。我打不過他,又不敢和老師講,每天幫他把作業(yè)抄一遍,還要左右換手,用不同的筆跡寫。
后來方丹丹適時地出現(xiàn)了,她放學的時候跑到我們班門口,我清楚地記得,那時候她的個子還是矮矮的,低了所有男生一個頭。她墊了腳尖,問清楚了是哪個男生欺負她哥哥,二話不說,跑到那個男生的桌子前,“砰——”地一聲,把書包往桌上一砸,指著那個男生就罵,“你再敢欺負我哥試試!”
整個班里都靜了,方丹丹毫無察覺地罵,氣憤地手舞足蹈。后來,那個男生被罵傻了,竟然沒有還口,還親自跟我道了歉。再后來我知道,那天她的書包里兜了兩塊工地里偷過來的磚頭,她揪著那個男生的耳朵說,你敢罵回來我就砸死你。
沒有人知道,等到我也學會不輕易認輸?shù)臅r候,我心里想到的,永遠是那個矮矮的,誓死捍衛(wèi)她哥哥尊嚴的小女孩。但我有時候也告訴自己,人活著要屏住一口氣,才能走得更遠。畢竟世事風云,不是三句兩句能罵得開的。
可這些是幾個世紀前的事情了。
所有事情在我上初二那年,嘩啦啦地,被突如其來的風暴狠狠地刮倒,好多生命和夢想就這樣半路夭折了,籠罩在這個灰黑色的城市里,沒有一點生息。這一場所有南城人的噩夢,帶走太多。
所以,往前再糟糕的事,不提也罷。
等到我慢吞吞洗澡完出來,大家正圍著一桌等我開飯。
我抬頭看了小舅一眼,他正笑吟吟地看著我。多年不見,他還是那個樣子,但明顯胖了不少。可事實上,這一桌子的人對我來說,每一個人于我之間都隔了太長時間的距離,以至于,我對他們的認知,還停留在最原始的那個階段。
就好像,我突然不能接受小舅驟然之間的轉(zhuǎn)變一樣,不止小舅,似乎所有的人,一下子大了老了好幾歲,而我還停留在原先那個階段一般。當然,我對于大家來說,大抵也如此,每個人都或多或少地轉(zhuǎn)變了一些什么,這讓我一瞬間難以適應,即使這個轉(zhuǎn)變,它持續(xù)了相當久的時間。
我把衣服拿出去丟到洗衣機,便迅速湊到飯桌上去。
照例是開頭的幾句客套話,在外頭,這種場面我已經(jīng)應付了太多,寒暄的話老練太多,不痛不癢,永遠騷不到重點。方丹丹看了我好幾眼,大概是真覺得我變了。
“有什么打算嗎?接下來。”小舅開口問我。我發(fā)現(xiàn)不止是他的體型變了,說話也變得穩(wěn)重起來。
“沒有。”我說,“大概是去大舅的公司看看。”
“吶——”方丹丹陰陽怪氣地接過我的話頭,“終于肯安安心心做個老實人啦。”
“丹丹。”小舅忍不住說了她一聲,“你不也整天左右晃蕩么。”
“哈!”方丹丹氣急敗壞地拿筷子戳他,“我這叫作家,職業(yè)作家你懂么!”
“丹丹!”舅媽發(fā)話了,“吃飯要有個吃飯樣。”
舅媽在家里通常是說一不二的。這主要歸功于我大舅的性格,他是出了名的怕老婆。小時候他和我爸下棋,舅媽門口吼一句,開飯!他立馬抖擻精神,屁滾尿流地準時進屋子。我爸說他孬種,他嘿嘿笑幾聲,也不答話。后來我覺得,我大舅佩服我爸,大概是佩服我爸不怕我媽。
“陳華啊。”舅媽訓完方丹丹,轉(zhuǎn)頭又對我說,“改天一起去看看外婆,多年不見,都掛念著呢。”
我說好。
當然,只是客套。
我心里是有點抵觸的。那一年,就是我爸走了的那一年,我媽還躺在醫(yī)院里,可我外婆拿出積蓄來,去幫她的兒子跑路,對我不聞不問。當夜我大舅他們急急忙忙收拾了東西走人,臨走時候,沒有帶走我,甚至沒有和我提及一個字。
這件事情大概是在場所有人里心中的一個梗。大家心照不宣,刻意地避開一些什么,我懶得追究了。
“媽——”方丹丹敏感地看了我一眼。
舅媽的表情有點尷尬,她不是有意的。她向來心直口快,這點我很清楚。
“外婆現(xiàn)在還好嗎?”不自覺地,我?guī)退蛄藞A場。
大舅接了話:“還好,在療養(yǎng)院里,現(xiàn)在記不清人了。”
晚上,方丹丹抱了個毛毛熊,鉆到我房間里來。
“你干嘛?”我拿眼睛鄙視她。
“好啦——”她有點委屈地戳我,“今天晚飯的事情你不會介意吧?”
“介意什么?”
“他們說外婆啊。”她把腦袋埋在胸前,“我知道那時候,其實外婆她不是故意的啦。”
“小孩子。”我笑著打她,“你亂說什么呢。我像是那種記仇的人嗎?”
“可是,你干嘛這么久都不回來南城一次啊!”
“我有事。”
“有什么事啊!”她氣吼吼地揪我,“就你這樣還能有什么事。”
我笑,沒還手,任著她打。
她打了好幾下,終于打夠了,撲到我床上去。“誒。”她抓著熊耳朵,“你這些年到底去干嘛了。”
“流浪漢。”
“去你的!”她揮舞著拳頭,“不說實話砸了你。”
這一瞬間她又回到小時候了。
“行啦——”我捏她鼻子,“我在北京,組了個樂隊。”
“組樂隊?”
“就是有人打鼓有人唱歌的那種。”我不自覺地,又把她當成一個小孩。
“切——”她鼻子出氣,“還真以為我什么不懂啊!我現(xiàn)在是作家了。”
我干笑,“那感情好啊,多出名。”
“去死啦你!”
“誒,寫過什么書啊。”
“關你什么事,總之不給你看。該又說出什么損人的話來。”
事實上,我的嘴巴毒,就是和方丹丹學的。她這么一說,我才想起,我好久都沒有這樣刻意去笑話一個人了。常年在外,很多事情,不是你想用什么姿態(tài)就用什么姿態(tài)的,你要學會彎腰,低頭,賠笑。所以,我們兩人的談話好像一瞬間,又把我拉回到我的學生時代去了。
多久之前,我們跌跌撞撞走過四季的時候,還沒有想過有這么一天。這么一天,你的銳氣,夢想,一往無前的信心,全部消失了。你看,我們這樣面對面坐著,話起當年,才知道那一年里有這么一個自己,和一群他人,如果你體會過,你知道是什么樣的一種感受。蒼老就是從這一刻開始的,好多刻意的不刻意的東西下,你終于老了,并且還要繼續(xù)老下去。
我問方丹丹說,“記不記得你小學時候為了幫我罵了我們班一個男生的事。”
她躺在床上,眼睛在黑暗里一閃一閃。“忘了。”她說,“幫你那么多次,我怎么會記得。”
窗外的月光打進來,明晃晃地,從我眼前鋪撒下去,那是我學生時代的一束光,嘩啦啦地飛馳過去,一瞬間點亮了整個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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