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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醫  文/390012高曌

1926年,某文豪在報刊上連發文章,言辭懇切說中醫害人,將它當做封建社會殘存的毒瘤非棄不可。彼時西學東漸達高潮,西醫學依靠教會醫院進駐中國,在先進的科技幫扶下,中醫藥學如墜冰點。

1929年2月,西醫余云岫向國民黨政府提出《廢止中醫案》。

同年3月17日,中醫學界舉行大會,抵抗國民政府條文,誓維護中醫學在中國大地上的合理合法地位,并將這一日定為“中國國醫節”。

1933年,《中醫條例》草案擬定,然多方阻撓之下,該條例在兩年之后才得以公布。

就是在《中醫條例》公布的這年,1935年的夏天,十七歲的程方硯在經過一整年中藥調理后終于治好了自己的肺癆,得以恢復一個青年人的健康。

也是在這年夏天,他決定棄學從醫,跟隨治好他肺癆的馮老先生學習中醫。

1936年,春。

年剛剛過去沒多久,窗上門邊的窗花對聯都還沒來得及褪色,就連人也還是年里那樣懶懶的。俗話說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程方硯瞇著眼瞅了瞅還灰蒙蒙的天,嘀咕著說服了自己,把頭往被子里一埋,翻個身,繼續睡了。可惜還沒睡多久,就聽見隔壁有開門的聲音,隨后是利落的腳步聲響在院子里。程方硯曉得,這是他師父馮先生起床了。他把耳朵捂住想無視那腳步,卻聽見他師父大聲背誦,“春三月,此謂發陳,天地俱生,萬物以榮——”他知道這覺是睡不了了,連忙翻身穿衣,嘴里也跟著念,“夜臥早起,廣步于庭,披發緩行,以使志生……”往常都是念到“逆之則傷肝”時程方硯就在了院子,可今日到“賞而勿罰”師父就突然的沒了聲。程方硯嘟囔著念完,也覺得奇怪,快步走到門邊,剛開一個縫就聽見有個陌生人的聲音,“師父,徒兒回來了。”

聽到這句,程方硯好奇得想探頭,可又怕被發現,就一點一點地把門縫拉大,正好看見他師父灰撲撲的長袍,還有對面站著的高個穿白西裝的人。

程方硯聽他師兄說過他還有個極厲害的大師兄,從小拜在師父門下,十三四歲就能坐診看病了。只是后來大師兄不知道為什么和師父吵翻了天,之后再無音訊。之后又聽師兄說,見過一封封上寫著洋文的信寄到藥堂來,看著是師兄的字,可是師父收著之后什么也沒說。這個人……程方硯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長褂,又抬頭看著那人筆挺的白西裝,直覺就覺著,這人就是他從未謀面的大師兄。

他這邊想著,那邊二人也在說著話,卻沒有他想象里的劍拔弩張。程方硯做學徒這些日子凈看見馮先生臭著一張臉訓他,果然是得意門生,就算之前吵翻了,待遇還是不一樣。可就這會功夫,程方硯就看著他師父突然一巴掌抽在大師兄臉上,抽得大師兄半天沒回過腦袋。他師父卻也是氣得夠嗆的樣子,抖著方才打人的手指向門外,聲音都不清,像是只出著氣說出兩個字,“出去”。說完轉身就走回屋里,把門拍的震天響。

大師兄站在院子里沒動,過了會,還是沒動。程方硯看這像是完事了,便想縮回屋洗臉,可也不知是動作沒注意大了還是怎么的,老大一聲“吱”,還沒反應過壞事了,就看著大師兄往他這看過來。他也就傻愣愣地回看,一時什么也想不起了。

大師兄沒生氣,笑了笑朝他招手,“你是小師弟吧?”

畢竟也是十七八歲的小伙子,說不上獨當一面,抹抹臉皮見個生人還是可以的。程方硯假裝忘了自己臉還沒洗,往外走了幾步說,“你……認得我?”

大師兄笑著把手里帶來的東西放在院子的石桌上坐下,“我是你大師兄,怎么能不知道你?你二師兄說你比他厲害多了。”

程方硯驚訝了,“二師兄說……?”

大師兄沖他擺了擺手,小聲說,“別讓師父聽見。”他像是懂了,點了點頭,不說話了。

大師兄之后問了問他的學業又考了他幾道,很是稱贊,“現在的年輕人,一個個都恨不得把歐洲那些個思想家供起來,滿身的熱血不知道哪里用。你能安心讀書學習,真是不錯。”

程方硯方才還覺得他挺年輕,現在聽他一口一個年輕人,才發現他臉上其實已經有了不少皺紋。程方硯猶豫了一下,問道:“大師兄,你之前是在外國待著么?”

“對,在英國。我拜了一個會醫術的傳教士為師,跟他學西醫。之后,就跟著他回去了。”

“那……中醫不好嗎?”

“不,不是不好。”大師兄猶豫著,像是不知道怎么回答,“這是兩個體系,完全不同。哪個好,哪個不好……沒有任何比較的意義。”

程方硯沒聽明白。他看著大師兄表情變的迷茫,之后又像是沉郁地一嘆氣,“哈,這個真的說不清楚。”

“小師弟,好好學。”大師兄是以這句話作為告辭的開始句。而后他像是覺得自己老生常談,笑了一下道,“有問題去仁愛醫院找我,我會給你幫助的。”

程方硯有點向往。然后他回頭看看了師父緊閉的房門。

大師兄又笑,“沒關系。師父他知道的。”

“他只是……還在氣頭上,不愿意去想罷了。”

程方硯從仁愛醫院回藥堂時已經是下午三點鐘。通常這個時候馮先生已經回院子休息,由他二師兄坐診。于是他安心了,在藥堂旁邊的面攤上要了一碗面。

昨晚馮先生收了個病人,八十多歲的老太太,大腹脹滿,疼痛不忍。按照以往,應是大劑量的峻下藥除飲,可是老人年紀太大,這一下子,就不知道是怎樣了。藥不能下,馮先生讓二師兄把病人留在藥堂安置察看,自己回去再想辦法。程方硯也跟著惦記了一宿,轉天少有地起得比馮先生還早,拎著馮先生之前配的峻下藥,連蒙帶騙把老人帶去仁愛醫院。正好是大師兄值班,他問大師兄要了一間病房給老人掛上鹽水,自己去把藥給煮了,熏得來上班的小護士捂著鼻子就跑。藥喝下去,過了一會兒老人就嚷嚷著要上廁所,話音沒落就洇濕了床墊。兩瓶鹽水掛完,老人濕透了兩床墊子,卻明顯好了。程方硯跟著大師兄檢查看著沒什么問題,再一看鐘點,就覺得估計要挨訓了。

正煩著,面送上來了。程方硯抬頭道謝,正看見伙計青紅的臉嘴唇鮮紅,半睜著眼一副沒睡醒的樣子。皺著眉讓他把舌頭伸出來,一看果然,黃膩的一層苔。程方硯沒好氣地瞧他,“你就喝吧,早晚把自己喝出大病!”

小伙計才十七歲,嚇得不成,求他看在往日一塊曬太陽的情面上給他開點藥。程方硯放下碗進了藥堂,就看見坐著站著的一大群人等著看病。藥堂從早到晚都是這種狀況,哪怕是那個厲害的仁愛醫院“搶生意”也沒影響。程方硯走過去想跟二師兄打個招呼,誰知坐在那的竟然是馮先生。

馮先生也看見他了,寫完手下的方子招呼二師兄繼續看病,就讓他跟著進了后屋。二師兄給了他一個愛莫能助的眼神,專心給人搭脈去了。

兩人一前一后進了屋,馮先生坐定,讓他也坐下。程方硯哪敢,站著沒動,等著馮先生喝了一盞茶,問他,“那老太太怎么樣了?”

程方硯一五一十地說了,馮先生垂著眼聽,手拿著茶蓋捋著茶碗,半晌悶悶地問了一句,“你怎么想的?”

說到底是個湊巧。大師兄沒給他系統講過西醫學,那天他沒事在辦公室蹭電扇,正巧來了一個快虛脫的病人。程方硯跟在后面看他們搶救,最后護士給病人掛了個吊瓶。他問那個護士掛的什么,護士告訴他是生理鹽水,補充缺失的水分用的。不敢給老人下藥無非是怕津液大傷人挺不過去,那么補著再下不就可以了?

馮先生沒再說話,卻在讓他出去的時候補上了一句,“你出師了。”

這天是1938年的大暑,不過三年,哪里夠得上出師?程方硯心里委屈,不敢去問馮先生,又不想去打擾二師兄,一個人在街上晃,又晃到仁愛醫院。下午五點鐘很多醫生都下班回家,程方硯還在門口碰見了英國來的大胡子醫生。這人在他上午找師兄借病房煎藥時沖他大吼,程方硯一句沒聽懂,但看見師兄賠了不少不是。不過現在大胡子卻眼睛閃亮地撲向他,嘰里呱啦一串,嚇得他想跑。

所幸師兄又來解救他,跟大胡子說了兩句,倆人就進了醫院。

“約翰看見你之前治病的方法覺得你很厲害,沒什么惡意。”大師兄跟他解釋,“中醫西醫我都學了這么多年,可從來沒想過像你這樣治病,果真后生可畏。”

程方硯聽了稱贊沒能高興起來,“大師兄,師父要趕我走。”

大師兄先是皺眉,聽了原委,卻沒安慰他,“我覺得,你可能誤會師父了。

“師父眼中的中醫與西醫太過分明。少年時我同傳教士學習西學,以為自己可以找到出路,最終還是失敗了,而這一點,你超過了我們。

“你不如就此出去看看,我們沒能做到的,你能做到也說不定。”

程方硯最終是在大胡子約翰的幫助下,坐上了開往1939年的倫敦的輪船。

馮先生煞有介事地給他辦了個出師宴,整場飯吃下來沒說一句話,臨走時卻把手重重按在他肩膀上。

此去一別千萬里,不知有沒有再見。

唯有珍重。

1939年的英國已經多少受到戰爭的影響。這和程方硯之前在國內生活的那座陰霾的城市不同,而變化來得突然。倫敦被空襲后,在醫學院進修的程方硯隨學院師生一起逃到鄉下,在惴惴不安中渡過了他大部分的進修時光——包括基礎醫學在內的大部分課程,正是在那種儀器缺失的狀況下修完。戰爭帶來了源源不斷的尸體,醫學研究即便是戰爭中也未曾停止。而解剖臺上的痕跡抹去,他人生中第一臺手術,就是在此完成的。

程方硯從國內離開時的行禮是一箱子書。藍皮白線的線裝豎排版,是他在馮先生手下學藝三年翻過無數次的中醫專著。異國他鄉的地方,程方硯不知道當初大師兄是怎樣的感受,但是每個白天,經歷過一整天的外語和西醫學的灌濯,他只有在晚上摸到這藍皮書才覺得自己的精神和思維還是活著的。他向周圍的人講中醫的理論,但那些人看著他,就像中世紀的教徒們看見異端。

兩種思維的交流未能開始便結束。他開始覺得,這件事,也許只能靠他自己。那之后很多對他的印象便不僅是個學習很好的中國人,獨來獨往與“神經兮兮”讓他不僅遠離了白人同學,甚至在華人中都不算友好。

所幸他甘心沉溺在他的世界,專心致志。

不糾結于矛盾,看起來毫不相干的兩種意識,竟然有如此多的重合。

每當他發現一點,就會覺得異常興奮,有時會去想,等到回國和大師兄去探討,他會多驚喜。

可是這一等,就是十五年。

1954年新中國第一所中醫學校成立于南京,兩年之后,各地中醫院校如雨后春筍般建立起來。五十年代的中國被西方國家封鎖于外,程方硯回來的路途頗為艱難——這其中,包括和他的英國妻子協商離婚。

那個美麗的金發姑娘在他最為艱難的歲月始終默默幫扶著他,雖然她甚至從來不會說中文,也搞不清中國文化。可是最終,他們還是分離于世事的無常。

程方硯從上海直接坐車到了南京。南京醫學院院長聞訊親自邀請他去任職,但他婉言謝絕。

這時許多旅居英國回國的人才知道,那個聞名倫敦的華人大夫,竟然是御醫世家馮先生的弟子。

中醫學院里的學生大多還是解放前跟過師父的學徒,程方硯知道他們會什么,那些便不再多說。他帶他們去隔壁西醫學校學習人體解剖,用更精準的位置定位穴位。而儀器下活生生流動的體液,搏動的心臟,打開了他們認識之外的一扇門。

程方硯四十五歲那年馮先生去世,百歲而終。發喪那天,他見到了久違的大師兄。

大師兄已是滿頭白發,不再去醫院上班,在家里頤養天年。

大師兄看見他很高興,拉著他回家,兩個人整整聊了一夜。二十多年的時間足以讓一個人改變巨大。而程方硯的蛻變,則是建立在更為嚴苛的磨練。拜別那日,大師兄沒再如之前一樣贊不絕口。他嘆了口氣,一手握著程方硯的手,一手搭在他的肩膀,“小師弟,你……受苦了。”

他不知作何感想,只覺得眼眶發酸,發現自己竟潸然淚下。

那時國內風聲已經有些緊,他因為十多年旅居英國的經歷被多次叫去談話。不久兩所醫學院下令合并,下鄉運動風生水起。他收起大師兄的兒子告訴他師兄自殺過世的信,向領導提交了申請,要求去編書。

“就是這套書,《中醫方劑大辭典》。”

講臺上,程教授指著屏幕上叢書的圖片,驕傲又感慨,“祖先多少年的智慧經驗,能找到的,都在里面。”

“中醫,離不開方劑。現在人不信方劑,覺得那是老掉牙的東西,不科學,然后覺得中醫也是騙人的東西。我經歷過那種環境,現在說叫‘封殺’,沒有人信你。怎么辦?”

臺下的學生議論紛紛,有人說,“不信就不信,非得像錢似的人見人愛?”

程教授聽見笑了,“他們嫌理論復雜,那就把理論變成他們能聽懂的話。他們覺得治療手段老掉牙,那就改進給他們看。學中醫,心境平和是好,該奮起的時候,也是要能站得住的。祖先的智慧無窮,我們要繼承,要發揚,前途漫漫。”

——程方硯教授,中醫藥專家,從醫七十載,年過九十依舊堅持每日門診。早年師予印章一方,“神仙手眼,菩薩心腸”,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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