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國大飯店

　　陳兆羚

　　1

　　 章振夏站在收銀臺后，一手拖著下巴，一手慢吞吞的按著計算器。他輕輕晃著頭，眼鏡架在鼻尖上，嘴里哼著昆曲《游園驚夢》的名句“似這般都付與----”。突然一陣“哐啷”的聲音響起，他順著響聲抬頭瞥了一眼23號桌，幾個年輕人吃完飯，起身拉開了椅子。章振夏沒看上第二眼，也沒唱出后半句“----斷井頹垣”。他不耐煩的走進廚房，對拿著帳單和找零往外走的東東說“給他們拿兩個盒子，把桌子上的東西全打包帶走，什么也別剩下。”

　　 東東再次走出廚房的時候，幾個年輕人早已消失在了她的視野之中。她早知道會是這樣，只能無奈的把打了包飯菜再次拎回廚房，和印有“建國大飯店”的外賣盒子一起，堆在了灶臺旁邊。

　　2

　　 章逸摸黑打開家門的時候，章振夏剛點著桌子上的最后一根煙。

　　 聽見門鎖轉動的聲音，章振夏抬頭看了看時間。

　　 凌晨三點鐘，一股強烈的酒氣破門而入。章振夏搖著頭想說什么卻又定住了，他小心翼翼的嘆了口氣。

　　 爛醉的章逸沒有精力理會沙發上的章振夏，他反手鎖上門直奔向自己的房間。這時候沙發上又傳來一聲更清晰的嘆氣，章逸還是假裝沒有聽到，已經喝上頭的他一秒鐘都不愿意在客廳停留。

　　 “章逸啊“。

　　 章振夏卻先開口說話了。

　　 聽見自己的名字后，章逸不自在了了，他再法再假裝下去了。章振夏鈍重的聲音此刻格外清晰，像打在仲夏夜里的一聲驚雷，顯得既悶又笨重。

　　 章逸站在原地沒有回應，沒有出聲，也沒有動。他沉默著，示意章振夏說下去。他們之間總用這種方式完成交流。

　　 ”下次吃完飯把剩下的也帶走啊，玩到半夜餓了還能再墊巴一下“。章振夏果然會了意，緩緩的說完了下半句。

　　 章逸突然松了一口氣，他對章振夏“珍惜食物，不要浪費”這套說辭不厭其煩。不過幸好章振夏沒有拉著他談心，他心滿意足的上了樓。一聲有氣無力的“嗯”好像黏在了嗓子里，直到回了房間也沒有吐出聲來。

　　 窗外棕櫚樹被海風吹過后沙沙作響，章逸很快就睡進了洛杉磯冗長的夜里。

　　3

　　 章逸酒勁消下去的時候，曾經不止一次的回想過。在幾乎每一個喝多的夜里，只要進了家門就能看見章振夏呆坐在沙發里抽煙的身影。他說不清楚章振夏是在等他還是在打發時間。他只記得半夜突然醒來沖到廁所的時候，章振夏還是保持著同樣的姿勢半靠在沙發上，仿佛一直沒有動過。他夾在手里的煙熄滅了又點燃，像一個孤獨的燈塔，在夜里持續發射信號。他的身影像一個印章，給無數個晚上蓋上了不眠的標簽。

　　 “他可能也只是打發時間而已吧”在偷偷的觀察過一段日子后，章逸終于有了答案。當他認定章振夏其實并沒有什么心事的時候，回家時間更加肆無忌憚的晚了。

　　 但是他的結論很快就被推翻了。在平凡到甚至記不起具體是哪一天的深夜里，章逸再次喝到不省人事。他回家的時候章振夏破天荒的拉住了他。他堅持要章逸等一等，等他說一個故事。

　　4

　　 二十年前的事情章逸已經聽過太多遍。章振夏說的，媽媽說的，自己偷偷查的，章逸能把各個版本的細節都倒背下來。

　　 每次跟別人講起的時候，章逸都會在結尾假裝無所謂的加一句，“其實沒什么了不起的，也就那么回事兒！”可是說完這句話，他心里又忍不住偷偷的驕傲和憤恨。

　　 章振夏是國際航運輪上的一名廚師，每三個月就隨著貨船橫跨一次太平洋。放眼望去只有海水的日子一過就是四十天，時間空間漸漸失焦，除了指南針誰也說不清自己在哪里。在船上的日子，吃飯和等待吃飯變成了船員們為數不多的幾個樂趣之一。食物就像一根針，扎向人動脈的時候，一條鮮活的生命就重新跳動了起來。章振夏最大的本事就是把這根針拿捏的游刃有余。

　　 章振夏手工面的出名說來真有點機緣巧合。一次晚飯過后，北方出生的鄭船長吃完老章羊肉燴面的時候，在飯桌前砸巴了好久嘴巴。船長對北方小城的思念在這碗面里變的生動形象，寬寬的皮帶面堆成了時有積雪的太行山，番茄青菜重新長進自家后院的菜園，沒攪拌開的黑胡椒是北方秋天的沙塵暴，就連冰凍羊肉都新鮮活潑，仿佛重新有了羊的影子，奔馳在一望無際的平原上。

　　 只對船長的胃口當然是不夠，章振夏高明之處就在于能給船員們也帶來變著花樣的手工面。芥末三文魚拌面，炸鱈魚蓋面，海帶鮮蝦湯面，章振夏勤于開發新面的精神為他贏得了極好的名聲。在船上，他是廚師界里的華佗，力道拿捏的剛好，手里的針一刺下去就能點到穴位。從那天過后不到半年的時間，章振夏就從伙夫升到了副廚師長。有時候同一時間出海的幾艘船為了搶章振夏爭的頭破血流，可是他卻每次都傻呵呵又靦腆的說，“我得跟著鄭船長，他不吃我的面可不行！”老章就是這樣一個忠心的人。

　　 可也就是如此誠懇的章振夏，有一天卻做出了一件讓鄭船長到現在也不能斷言是對還是錯的事情。

　　 九月的一個下午，當航運輪又一次成功的停靠在太平洋圣地亞哥沿岸的時候，滿船的人拍手歡呼，準備登陸。章振夏在這一天顯得格外著急，他抱著一個大袋子，一路喊著“excuseme”，試圖往前加隊。鄭船長看見老章一頭大汗往前擠，趕緊攔下他問明了原因。知道情況后的鄭船長會意的笑了起來，然后用自己也不熟練的英語向海關工作人員賣力的解釋著。

　　 原來上次航行時候老章花大價錢給老婆買了新衣服，結果沒想到只休假在家一周的章振夏卻讓老婆懷孕了。還好有方便的退換貨政策，勤儉持家的老婆堅持讓章振夏再去美國時候退掉衣服，換成孩子的奶粉帶回來。眼看免費退換貨的時間還有幾個小時就結束了，所以船一靠岸章振夏就著拿著小票和衣服著急忙慌的往外沖。海關工作人員聽完以后也笑了，簡單的翻閱了老章的出入境紀錄后，說了一句“祝你今天一切都好”，順利放行。

　　5

　　 章振夏從沒想過他的三十歲生日會這么過。因為他也從沒想過，上次從船上下來后，就再也沒能走回去。

　　 那天章振夏站在奶粉貨架前時，正好碰上一對中國夫婦。章振夏從他們的對話中得知，原來這是一對以前住在美國的黑戶，剛剛趕上了大赦，全家順利拿了綠卡。不滿一歲的黑頭發黃眼睛華裔小寶寶是美國公民，每月可以領到政府四百美元的牛奶金。

　　 章振夏想到獨自在家待產的老婆和手里昂貴的難以取舍的奶粉，對這一家三口羨慕極了。他順口問了一句“你們怎么黑下來的啊？”

　　 小寶寶的爸爸云淡風清的回了一句“這還不簡單，你別走不就行了！”

　　 就是這看似簡單的一句話，讓章振夏準備上船的時候，狠狠的猶豫了一下，最終朝著航運輪的反方向越走越遠。

　　 這一步先是走了半年，一下子走到章振夏三十歲生日的節骨眼上。

　　 他生日前一天，從工地打完散工回家的時候，他繞了一大圈到車站拿了兩份全城公車時刻表。進了家門以后，他兩個腳后跟“蹭”的一下把鞋子踹掉，快步走向客廳，拉上屏風，就把自己圍了起來。

　　 章振夏住在白人區一棟街邊平房的客廳里，一張軟塌塌的床墊占去了他大部分的使用位置。床墊對面被一扇二手屏風把持著，巧妙的隔開了廚房和睡覺的地方。床尾堆滿了方便面之類的速食品，章振夏對于怎么吃這些玩意兒十分在行。每天下班回家他先把第二天要吃的份量計劃好，小心翼翼的拎出來放在床頭，算算剩下的食物如果還夠吃上一陣子就心滿意足的出門，四下溜達。

　　 可是現在鉆進屏風后的章振夏卻連這些速食品看都不看上一眼，身為廚師的他早就看不上這些東西卻又沒錢買更好的食材。他盤腿坐在床上，在膝蓋上攤開公車時刻表，一手撓著頭一手上下劃拉著。老章正計劃著明天幾點出門才能在中午前趕到建國大飯店，他打算吃一頓“建國特價午餐”來迎接他的不惑之年。他時不時抬頭向門口張望一眼，生怕同一屋檐下的張順突然來敲他的屏風。“我可不能讓他知道我還沒有去過”，老章心里悄悄的想著。

　　 老章對建國大飯店的感情特殊，不是因為菜有多香飯有多大份，而是因為他回不去的家鄉恰好就有這么一個重名重姓的地方。那個北方小鎮子上的建國大飯店是個了不起的地方，每當有領導來檢查工作，有錢有勢的人家嫁娶，建國大飯店門口就熱鬧的不可開交。老章曾經跟著他做會計的夫人去喝過一頓喜酒，那天他穿西裝踩皮鞋，跟著老婆和一張張陌生的臉寒暄之后，有滋有味得在角落里吃了一頓十分有排場的飯。從此之后老章就喜歡上了這個地方，他感覺自己像從幕后走到了臺前，他不僅能大吃大喝，還能同時評頭論足指點江山。所以當老章在洛杉磯過了半年提心吊膽的日子，只靠著速食品撐了大半年后，借著生日的檔他毫不猶豫的下定決心要去建國大飯店鑒賞一下。

　　 第二天早上鬧鐘還沒響，老章就已經醒過來了。他拿出新的一身行頭，又洗一遍澡，刮了胡子，滿心期待的出了門。兩個半小時后，換了三躺公交車，他終于到了地圖上他圈出來又看過很多遍的這個小圓點。可是這時候老章卻奇怪了，明明是正確的門牌號和位置，他上下打量了好幾次也沒看見建國大飯店的招牌。他反復琢磨了半天，堅信自己沒看錯，已經握住門把的手又糾結了一下，最終還是推開門走了進去。

　　 和北方小城的建國大飯店不同，沿海版只徒有一個響亮的名字，甚至連洋氣的燈箱招牌都因為怕廢費電而不舍得掛。富麗堂皇的絲絨座椅和水晶燈被打回原型，木椅子白幟燈孤零零的擺滿了整間飯店。老章假裝自然的在店里繞了一圈，直到瞥見菜單上“建國大飯店”的紅字抬頭，才猶豫的撈開一把椅子坐了下去。翻開菜單熟悉的菜名一個也沒有，滿眼是“橘子雞“之類的中西結合。老章突然意識到，這根本就不是他心里念著的地方啊。是水土不服還是為了迎合環境而刻意改變，總之他失望極了。現在的老章失望的像個迷路找不到家的孩子，垂頭喪氣的被罩在一套筆直的西裝里。

　　5

　　 章振夏也從來沒想過讓他極其失望的建國大飯店有一天竟然變成了他最響亮的一張名片，因為章振夏再去建國大飯店又是一次機緣巧合。

　　 同屋的張順為了慶祝順利拿到綠卡，請了三五個算不上是朋友的相識去建國大飯店慶祝。張順對那里中西結合的菜品十分中意，他覺得這是中西差異，這是洛杉磯。

　　 然而建國大飯店再次讓他們失望了，嗜賭老板的無心經營讓廚師長也變的懶洋洋，心思慘淡。章振夏他們點的菜還沒有上，旁邊兩桌的客人就吆喝著要退菜。難得在店里的老板把廚師長拉出來罵的狗血淋頭，廚師長一邊陪著笑臉一邊有口難言。

　　 章振夏突然大著膽子對老板說，今天朋友過生日，想借廚房一用，親自下碗長壽面。忙著給客戶陪笑臉的老板竟然破天荒的同意了，章振夏袖子一挽就走進了廚房。

　　 章振夏端出來的面讓所有人大吃一驚。張順拍著老章的肩說“你不每天吃方便面嗎？能學出來這種手藝？“

　　 章振夏又是靦腆的笑了笑，說，”不提了，以前攢的老本，手也生的很了！”

　　 一桌子人把老章好好夸了一頓飯的功夫，他臉上好一陣害羞，但是心里卻知道，他已經等的太久了。因為沒有社會安全號，只能在工地偷偷打零工。他心里有多想重新掌回大勺，這頓飯他就做的有多可口。

　　 那天他們一行人離開飯店的時候老板留了章振夏的電話，說是以后有空過來多切磋。沒過多久，一個星期后的一天，章振夏接到老板打來的電話，心照不宣三言兩句就把事情談好了。又過了一星期，章振夏順利成了建國大飯店的廚師。

　　 換了廚師的飯店就好像換了血，飯點時候門口排的隊越來越長，固定的食客越來越多，眼看著生意越來越好。這紅火的光景讓老板高興了好一陣子，卻沒能阻止住他嗜賭如命的腳步。店里每日收來的現金被老板任意的擲在了賭桌上，以前五天都在店里的老板現在連根長在拉斯維加斯的賭桌上，很快老板便因為發不起工資而陷入僵局。

　　 章振夏總在這種時候表現的尤其善解人意。他是主動和老板說可以不要工資，只當技術入股，現在情況這么好，以后再分紅也不遲。沒地方套現的老板聽了這個提議興高采烈當場同意，他很快轉給了老章10%的股份當作預支一年的工資。

　　 生意眼看越來越好，排隊的人越來越多，店里現金流數字大到讓人吃驚，老板擲在拉斯維加斯賭桌上的籌碼也從500美金變成了vip級別的5000美金。灑出去的錢越多，手里的股份就越少。當章振夏打工的建國大飯店就變成了章振夏的建國大飯店時，那個嗜賭的老板已經揮霍掉了一筆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天文數字。

　　 章振夏接手的建國大飯店改頭換面，他用兩年時間迅速的在洛杉磯開了三家分店。曾經這塊城市破敗的補丁現在變成了地標一樣的裝飾，華人餐飲業一匹黑馬在洛基山腳的這塊平地上跑的順風順水。

　　 章振夏用了15年來磨出一劍，他的故事確實夠勵志。就連他十四年來從未謀面的兒子章逸，說起來這事的時候，也總帶著那么點驕傲。

　　6

　　 但是總體說來，章逸對于章振夏和章振夏對于章逸，一樣陌生。

　　 血緣關系被太平洋的潮起潮落沖刷了十幾年后，顯得格外寡淡。章逸第一次在洛杉磯國際機場看見章振夏的時候，甚至只能通過寫了名字的提示板才確定他沒有跟錯人。

　　 “你是我...？”章逸皺了下眉頭，又抬頭看了看章振夏，不知道怎么把“爸爸”兩個字自然的說出來。

　　 “我是的”章振夏也極其的不自然。

　　 章逸跟著章振夏回了家，兩層的別墅和百萬跑車讓他足足新鮮了好一陣子。然而當兩個月過去以后，當章逸漸漸習慣了這種生活。章逸不但不感激章振夏這么多年的辛苦打拼，反而責怪為什么這種閉著眼揮金如土的幸福晚來了十四年。

　　 當章逸扶著方向盤坐在跑車的駕駛位置時，他腦子里回憶起的都是初中放學灰溜溜的繞過同學的私家車一個人默默的走向公交車站。當副駕駛位置上換了一個又一個漂亮姑娘的時候，章逸總能想起劉笑天說的“連瓶香水都得省吃儉用的買，你還想追我呀？”

　　 他又想到已經去世的媽媽辛苦養和他相依為命十幾年，沒有跟著章振夏過過一天好日子，甚至臨死前還擔心留下的巨額醫藥費該怎么償還。他想到這些就激動，酗酒，整夜整夜揮金如土。他開始埋怨他，所有物質上的富足都變成了討厭他甚至恨他的籌碼。

　　 即使章振夏苦口婆心的解釋過很多遍，十多年不能接他們母子過來團聚是因為黑戶的身份一直得不到大赦。然而章逸的一句“可是你到最后見著我媽了嗎”讓章振夏所有理由充分的說辭瞬間變的垂頭喪氣。

　　 大吵大鬧又僵持過很多次后，章振夏變的越來越抑郁。他的臉上好像總掛著一層愁容。尤其在一個個只能靠抽煙打發掉的夜里，這層愁在臉上慢慢結成了霜，寂寞又冷清。他也曾經認真的問過自己當年因為一句話，執意黑下來的目的是什么。現什么都有的他究竟有沒有讓生活變的更好，把建國大飯店都照搬過來的他還能不能再和妻子吃一頓不起眼的街邊簡餐。

　　7

　　 樓上睡夢中的章逸又做起了熟悉的夢。章振夏聽到夢里7歲的章逸在喊“媽，他們都說我沒有爸爸？是真的嗎？”

　　 章振夏在心里說過很多遍“兒子，快過來，爸爸在這兒呢”，可是這一句話一等就是十五年。

　　 章振夏看著章逸的房間，突然想到白天在店里被他們一伙人推拉椅子的雜音所打斷了的唱詞-----“似這般都付于-----斷井殘垣”。

　　 窗外棕櫚樹被海風吹過后沙沙作響，章振夏總在洛杉磯冗長的夜里丟失了睡眠。

　　8

　　 建國大飯店不僅是章振夏最響亮的名片，也是一座光輝的墓碑，插在了這個家庭的心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