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佑安 ????時近盛夏，街上卻冷冷清清的，早已沒了往日的熱鬧。只有幾片孤葉夾雜在燥熱的西風中，沒有方向地飄零；街邊掛著的木匾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音，與這夏天一樣的燥人。??????這天氣安寧可人總是不會安寧。隨著哎呦一聲，一個圓滾滾的土灰色物體被狠狠地摔了出來。幾個長相頗為兇狠的彪形大漢緊接著從一座裝飾典雅別致的小樓里跨了出來。只見為首肥耳的胖子，先是不屑地朝地上呸了一聲，然后轉身便走回了小樓，仿佛連多看一眼也怕臟了自己那天生就很高貴的眼睛。胖子走后，粘在地上的人緩緩地蠕動了幾下，一個身著草灰色夾子襖的家伙便神氣活現地罵了起來：“真是王八頂磨盤，不知死活的東西。你也不到處打聽打聽這是誰的地盤！劉四爺那也是你這狗東西惹得起的！”草灰色夾子襖邊說邊踹了兩腳。????這夾子襖的臉就像他的衣服一樣，黃中帶點灰，一臉的煞氣。圍著看的人雖然不滿，但瞅了瞅那幾個壯的能和牛干架的家伙，再掂量下自己，到底是沒敢說什么。這時夾子襖旁邊一個一身“王八綠”的家伙，遞了根“黃獅子”過去，順便抽出火來，自然且恭敬地舉上前：“牛二哥您息怒，氣傷了身子就不好了。”說著還硬是擠著那張哭喪臉笑起來。?????聽到這話，牛二先是咳嗽了兩聲，接著拿著一副和善的樣子，笑咪咪地湊近地上的土灰色“竹竿”。故意捏著嗓子，嘆了口氣說到：“唉……楊老弟呀！二哥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畢竟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況且你得罪了劉四爺，我不做給他看，你曉不得要吃多大苦頭呢！二哥也是為你好。”? 地上的土灰色“竹竿”慢吞吞地從地上蹭了起來，四下掃了一眼，心里既是慶幸又是有些擔憂。慶幸的是自己可以少挨頓揍了，而擔憂當然又是不可避免的。揍是少挨了可到底是被人看見了，以后還怎么和街坊鄰里打交道？?他媽的，說到底還是那該死的劉四爺！若不是他，自己也輪不到這番田地。對了，還有這該死的牛二，叫他敢打老子！早晚有一天，非叫這群孫子趴在地上，搖著尾巴給爺舔鞋不可！????想歸想，做是做，大個兒楊自然不敢和牛二這地痞無賴摽上勁。好漢還怕瘋狗，何況是大個兒楊呢？想想也就不怎么丟人了。趕忙裝著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應下：“二哥哪里的話。”?????這說出去的話就像潑出去的水一樣，八成是廢話，可是還都好這口。牛二沒想到大個兒楊能這么識相，自然很是高興——狀似親熱地拍著大個兒楊的肩膀，兩條大粗眉毛都快擰成一朵花了。????“好！不愧是楊老弟，果然夠爽快。”????“二哥抬舉了。”大個兒楊也學著小說里的俠客一樣，雙手握拳，顛了兩下。還別說，這感覺真不錯。若是再能行俠仗義，別提有多么爽快了！? ??“哈哈……”

尖銳刺耳的大笑聲隨著牛二一起飄進了小樓。大個兒楊眼里的憤怒再也不掩飾了，也不需要去掩飾！????他目光惡狠狠地咬著牛二的背影，朝地上狠狠地啐了一口。????說起來，大個兒楊可是這座聽風樓的常客了。只要兜里有倆錢鐵定來捧場子，只為了聽翠香唱上那么一曲。要是手頭寬裕，沒準還能去翠香家坐上一坐；順便聽倆小曲，談談心也好。?????今天大個兒楊可是又起了個大早，便早早地跑樓上候著了。沒過多久人們便紛紛擠了進來。每次看到擠得哭爹罵娘的人們，他總是會有一種無與倫比的自豪感。?????經過一番“激烈拼殺”，屋子里滿是氣喘吁吁的聲音，每個人臉上都掛滿了汗。幾家歡喜幾家憂，歡喜的人為自己搶到一個好位置而慶幸不已，滿臉掛笑；憂愁的人為只差一步便搶到而郁悶不止，滿嘴“火藥”。大個兒楊是在這兩者之外，屬于那種作壁上觀，幸災樂禍的。用他自己的話來講這叫絕頂聰明。?????這番“戲前戲”過后，大個兒楊的心情自然很是高興——他回過頭來，咂摸兩下嘴，不自覺地哼哼起來。????不消一柱香的功夫，戲臺后有了動靜。“鏘鏘”兩聲，只見一個戲子大步跨了出來，臺下頓時一片喝彩，好不熱鬧；可是這都與他無關，除了翠香，誰的他也不想聽。????就這樣過了不知多久，直到臺下響起了聲——“翠香來個《大西廂》！”???他立馬驚了起來。 盡管身上很干凈，他卻還是不自覺拍打了兩下。這頗有點丑媳婦要見公婆的心態。

這時只見一雙繡花牡丹白鍛子鞋從臺簾幾步輕移到了鼓架，鞠了一躬后，頭緩緩地抬了起來。雖然他看過這張臉已經不下幾十遍了，可他到底還是呆了。好一副俏模樣——丹鳳眼，柳葉眉，眼里憂愁，嘴上含情，走起路來輕若煙柳拂面，靜若深谷幽蘭。這張臉抬起的剎那，就像曉風驚醒了殘月，美得讓他說不出話來。

這張臉主人的眼睛只是那么隨意地一掃，卻讓在場的所有人都覺得她是在看自己；所有的人毫無例外地，都呆了。這不是別人，正是那個讓大個兒楊魂牽肚掛的聽風樓頭牌戲娘——翠香。只見翠香右手提了提元寶領，緊跟著拿起鼓槌，輕輕地敲唱了起來。這聲音恰似流水般明凈，又如泰山九曲般蜿蜒。叮咚作響，珠圓玉潤，仿若人間仙樂。

唱到精彩處，大個兒楊不禁叫了聲好。這時突然從右側靠窗的位置傳來一聲陰陽怪氣的腔調。

“呦。爺花錢買她唱戲，可沒花錢買你叫好啊！”

他順著聲音尋了過去，只見靠窗的位置上斜倚著一個肥頭大耳的胖子。胖子臉上的肥肉把眼蓋了個嚴嚴實實，只留下兩條細縫；嘴角常年掛著擦不凈的油漬，在陽光的映射下差點晃瞎了他的眼睛。大個兒楊不禁想到若是將這肥耳的胖子扔到黑巷子里，恐怕只能看到一攤晃眼的黃油在來回跳動。想到這里，他不禁笑了。

那肥耳的胖子見大個兒楊不僅壓根不搭理他，而且竟然還敢當眾頗為放肆地嘲笑。氣得他登時噌地一下躥了起來，破口大罵道：“你他娘的狗尾巴塞耳朵，少他媽的跟老子充聾子！竟然還敢給爺擺什么臭臉色！還想不想在這地兒混下去啦？”罵完后肥耳胖子努力嘗試著想把眼睛撐大點，好顯得威風些；可是嘗試了多次后，非但沒能把眼睛撐大，反而硬是把臉擠成了一片豬肝色。

大個兒楊倒也被罵愣了，嘴唇蠕動了幾下，似乎想要說點什么，但又緊緊地抿了起來。這時的他下意識地回頭看了看，當他看到翠香臉上寫滿了鄙夷，嘴角不屑地上揚時，他的眼前突然黑了。周圍的一切在他的眼里，瞬時都暗淡了下來，那鄙夷的眼神和因為不屑而輕輕上揚的小嘴兒似乎都在向他無聲地嘲笑著什么。周圍的人開始謾罵，開始躁動，他不由自主地隨著混亂的人群來回晃動。他就好像是一葉飄零在茫茫大海中的孤舟，周圍是一片沉重的黑暗與無邊的落寞，伴隨著他的也許只有這重復地搖動與倍顯無聊的聲音。

沒過多久，他感覺自己被人抓住了，可是他卻連一絲反抗的念頭也沒有。他的人雖然還活著，但心卻已經死了！早在翠香朝他露出那副嘴臉的時候，就已經死了……

?????這也就發生了剛才那一幕。大個兒楊真的沒想到自己也能落得這番田地；更沒想到自己整日魂牽肚掛的人兒，竟是這般丑惡。這也許便是村里人常說的天命吧！????他緩緩地爬了起來，突然覺得這并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人看重了命，就得看不起自己。????他伸手推開那些擠在一起湊熱鬧的人，漫無目的地向著村頭走去。一路上他都在想該怎樣去報復那些人。這一刻他全身的毛細孔都陷入了思考，就連眼睛也不例外。????突然他看到道邊林子里約莫三十幾人，正圍成一個緊巴巴的圈子，里面有一人正壓著嗓子低聲念叨著什么。那家伙邊說還邊到處比劃，活像一只被拔了毛的鴨子在嘎嘎起舞。擠了進來才知道原來這家伙正在吹噓自己嘞。

說完那家伙似乎還怕周圍的人不信，?貓下身子向周圍瞟了一眼，然后緩緩地揮兩下手，翹起大拇指往身后一撅，一字一板地唱了起來，“這可是我哥們親眼看見的。”聽到這里，周圍自是一片吸冷氣的聲音。?????機會這東西就像小胡同里趕豬，逮著誰撞誰。這不大個兒楊正愁一肚子苦悶無處發泄呢，就滿臉幸福地被撞了。只見大個兒楊使勁揪揪亂糟糟的頭發，胡嚕幾下腦袋，眼珠子在框子里滴溜溜地直打轉。突然，眼珠子停止了轉動，?放起光來。“啪”的一聲，結結實實地拿右手拍腦瓜子上了。他立馬飛奔上前，扯著脖子大聲喊了起來：“大家可能還不知道吧！”等周圍的視線都投射了過來，他潤潤嗓子，哼哼幾聲，煞有其事地說了起來：“可不僅僅是這樣子嘞！那狐貍可是成了精的，非但是開大會，簡直和咱們是一個模子的。前陣子我可是親眼看見兩只狐貍拜堂，上面端座著四只老狐貍，下面一群小狐貍圍著；唱著，跳著，好不熱鬧哩！可是沒想到還有更讓人驚奇的事呢。”說到這里，他突然頓住不說了。????底下的人紛紛嚷嚷了起來。不過，這聲音此刻在他的耳中卻是和翠香的唱腔一般妙不可言。????大個兒楊看到四下里的效果似乎還蠻不錯的，頗為滿意地點了點頭，接著環顧左右，特意朝那家伙瞅了幾眼，嘴角不自覺地彎起了一個驚人的弧度。只見他壓低聲音，悶聲悶氣地比劃了起來：“就在這時，突然從側面林子里沖出來一幫狐貍，只見為首的身著一身綠蓑衣，頭戴柳條環，手拿一根尖木棒，那叫一個神氣呀！只見這后來的一伙狐貍圍了上去，便要……”說到這里大個兒楊不禁頗為神氣地撓了撓腦袋，頓了頓。????“便要怎樣？”????“快說，再不說老子可走了哈！”????“媽的，說個事也頓來頓去的！”?????看到底下人不滿，開始躁動了起來，大個兒楊的額頭不禁掛滿了汗。他忙不迭地示意眾人安靜，可是底下絲毫沒有人理會。急的他就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來回亂竄，可是始終就是竄不出這個圈兒。他一會抬起手來，又使勁甩了下去；一會又邁著八字步，來回走動了起來。????突然，他看見了！好巧不巧地看見了“一直”跟他對著干的家伙，此時正揣手躲在樹底下咧著張嘴，露出一嘴大黃牙，朝他笑了起來。這要是別人興許還行，若是那家伙，絕對不行！現在非但是看不下去他那張鞋拔子上長了幾顆大黑痣的臉，就連他笑起來也覺得尤為刺眼。更為可氣的是，那張鞋拔子上硬插了幾顆黑痣的臉，竟然甩身便走，臨走還不忘撅著一張臭嘴，甩兩下袖子。這些他可是真真切切地都看在了眼里，分明是是沒把他放在眼里嘛！大個兒楊恨不得立刻沖上去“啪、啪”使勁甩給那家伙兩個大嘴巴子，然后扯著他那張只管出氣、塞著耳屎的圓耳朵，戳著他那塌拉鼻子好讓他看個明白——小爺也不是白給的！腿腳下意識地向前拖動了幾步，才發覺身邊空空的，一個拉著的也沒有。那些不怕事大的竟也不知攔著點！所以他想了想，還是決定饒了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誰叫他量大氣寬呢！

“呦！我當是誰呢。原來是楊老弟啊！”這時一道他化成灰都記得的聲音突然傳了出來。

如果說機會像小胡同里放豬的話，那人倒霉起來就

是惹了瘋狗——鐵定被咬。這不大個兒楊前火尚未撲滅，后路便鬧起了大水，切實的冰火兩重天。這人不是別人，正是他時刻惦記的家伙——劉四爺。

他只是瞥了一眼那胖子便把眼睛像擇食的蒼蠅一樣，狠狠盯在了胖子旁邊的一個女人身上。這女人也不是別人，正是他平日里最想見，卻不想這時候看到的女人——翠香。

他突然覺得翠香好臟，要不怎么會依偎在那肥耳胖子懷里。就像豬圈里永遠也長不出香草。

劉四悄悄給身后幾人遞了個眼色。幾人見狀，緩緩地朝大個兒楊逼近；其中一人格外醒目，正是那牛二。就在幾人將要把大個兒楊按倒在地的時候，他突然瘋狂起來。只見他握緊拳頭，朝著牛二狠狠地捶了一拳。牛二大意之下竟一下被捶翻在地。

好半晌，牛二才慢吞吞地爬了起來。他朝地上啐了一口血水后，咬著牙根兒狠狠地吐出幾個字來——“給……我……打！”

那幾個家伙當即撲了上去，摁胳膊的摁胳膊，掰腿的掰腿。動作頗為熟練，只一下便將大個兒楊掀翻在地。大個兒楊躺在地上只看到掄起的拳頭、抬起的腳，如雨點般向自己襲來，他趕忙用胳膊護住腦袋。疼痛使他的身體劇烈地翻滾著。就在那翻滾的短短一瞬間，他又看到了翠香的笑，笑容依舊——還是那般云淡風輕，含情攜語；只是卻多了些莫名的東西。他知道那是嘲笑，是在嘲笑他，在鄙視他！

突然大個兒楊竟唱起了《大西廂》段子來：“白天我受了一點兒暑哇，夜晚就著了一點兒涼。”只不過這聲音沒多久便被叫罵聲壓了下去。聲音停了，人也沒了動靜，只剩一片叫罵聲。

就在這時，鞋拔子臉竟又折了回來。他走近劉四說道：“四爺何必跟他一般見識？”

劉四扭頭說道：“呦，這不是趙四嘛！也是，哥哥就賣你個面子吧。”

“謝四爺！”趙四雙手握拳，顛了兩下。

牛二臨走還不忘踹了大個兒楊兩腳，便揚長而去。

趙四輕輕推了下大個兒楊，喊道：“老弟，沒事吧！”

大個兒楊蚯蚓式地蠕動了幾下，爬了起來。他沒搭理趙四，傻了似的瑯玱邁著步子往前走，邊走還邊唱了起來：“二八的那位俏佳人兒，哎他懶梳妝……”

趙四望著大個兒楊漸漸遠去的身影，久久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