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這個城市的聽音員，這是我的職業，也是我唯一能謀生的渠道。

　　每天我都會沿著這條人行道，從城市的這一端走到另一端。從太陽升起開始，我聞著早餐鋪彌漫的油香，穿過密密麻麻的上班人流，游走出老市區的迷亂，又走進了商業街的酒醉金迷。我從這頭走到那頭，直到下午六點，我走到城市郊區那頭的終點車站，然后等待最后一輛公交汽車，投幣兩塊，載我到城市另一邊郊區，我的家。

　　這是協會分配給我的工作。不同的聽音員有不同的任務，我的任務是聽植物是否成長得良好，自己一個人，一路走一路聽。幸好他們都十分溫順不言不語，所以我的工作也進展順利。協會里有個人是去聽下水管道的聲音的，他每天都要趴在地上從城東爬到城西，糞便跌落的聲音，疏通下水道的聲音，各種聲音充斥著她的耳朵，每天回家他都會狂吐一陣，因為那些聲音揮之不去，充斥著每一絲空氣，在屋里震動。

　　她每年度還是會被表彰的。除了她還有聽噪音的、聽疾病的種種，每年最后一天他們都會被協會公開表揚。大喇叭在上面聲嘶力竭得歌頌，可是臺下所有人都聽不到。

　　因為我們都是一群特殊的人，被社會忽視的人，我們只能聽見一種聲音，那種聲音伴隨著我們一生。如果先天只能聽見下水道諸如此類的聲音，我覺得很痛苦。還好我只能聽見植物生長的聲音，雖然年終得到的獎金很少，但是至少生活還是蠻平淡。

　　他們都是些安靜的生靈，跟我一樣。

　　日子一天天過，除了偶爾通過發短信與其他聽音員交流，每天都是重復。我們不被人關注，也無法與別人交流，我們被遺棄在城市的個個閉塞的角落，等待聲音伴我們走向死亡。

　　這是我們聽音員的一生。

　　有一天，我像往常一樣穿著運動服帶著鴨舌帽準備出門。那天是立春，3月21號。

　　屋外天氣晴朗，植物們都醒著，梧桐樹發芽的聲音厚重，櫻花開的聲音輕柔，小草從土壤中掙扎的聲音尖銳卻又有趣：我撫摸著我的每一寸土地。

　　我從東邊的郊區，走到了西邊的郊區，直到日暮漸漸下垂。一路上有兩起交通事故，多輛急救車呼嘯而過，許多人因為不服政府管理在上訪，在大吵大喊，我只能看見他們每一個人流淚，張大嘴發聲，但是我聽不到，我只能聽到汽車撞擊樹木時樹木的尖叫，還有那些人推擠彼此壓倒小草時小草的哭喊。

　　我有點無奈，但是我慶幸，我不用付出任何感情過活。

　　我站在公交汽車站牌下，拉低了鴨舌帽，瞇起了眼睛，等待最后一輛車從風塵中緩緩駛來。

　　浮塵揚起來了，噴灑到我臉上，我睜開眼，知道自己的車來了。可是聽了一會，我等來的不是車，遠遠地有種奇怪的聲音，像是撞擊聲，咚咚咚，不是草木的歌。我有點失望，重新閉上了眼睛。

　　請問，這是去市區的車嗎？

　　我睜開了眼，白衣，白裙。她是笑著的。

　　（二）

　　她是這個學校特殊學校新來的聾啞老師，在城市的最西邊，那天她第一次來這里工作。自從認識她以后，每天我都會很快得完成工作，去找她。有時候，我會買一盆花，擺在他們教室的窗臺上。

　　教室很小，墻上還有一塊一塊發霉的痕跡。孩子們是住在那里的，每天他們由她帶領著去上課，他們用手語交流。她總是笑著的，有時候我就看她用手語給他們講笑話，他們哈哈哈得張嘴笑，我聽不到笑聲，但是窗臺上的那幾盆花告訴我了，通過輕柔的震蕩，那種植物獨有的小聲震蕩著，像一雙雙調皮的手，撫摸著我的耳朵。

　　每當那時候，我也會跟著笑，他們也聽不見我的笑聲，除了她。

　　每天下班以后，我陪她做車到市區，剛開始我不相信自己可以聽到人的聲音，但是，那天她確實在問我，請問，是這條路去市區嗎？

　　我騙她自己也在市區住，在她下車之前就下，然后跟她說再見，我躲在草叢里，等公交車走遠，最后一個人默默地走回郊區。

　　她是我第一個朋友，也是我唯一的朋友。我很信任她。

　　我開始跟她說自己的一切的過往。小學時候被認為是聾啞人，送進了聾啞學校待了好多年，結果后來才發現自己的特殊能力，被協會統一召集起來，培訓了好久。因為小時候一直固執地堅持自己不是聾啞人，所以一直不去學手語，自己也被人孤立，后來進入協會以后生活平淡，自己一個人孤獨過活。

　　她知道我的情況。有一次她問我，聽得到小草剛才在說什么嗎？

　　他們說很開心。

　　這樣啊，可以聽的到，你真的很幸福。

　　我不知道為什么自己可以跟她交流，她總是笑著說，這就是緣分啊，說自己跟一群聽不到聲音的小朋友打交道，要是見不到可以交流的人的話，也會傷心吧。

　　她說，我也是這樣，十分固執地報考了特殊的專業，結果又自己考了特殊教育的資格，就只是因為覺得跟那些殘疾的孩子在一起，特別有安全感。

　　就像你喜歡跟那些花草在一起一樣。

　　（三）

　　我沒有問過她的過去，她也不曾多說曾經。

　　為了能每天能跟她有新的話題聊，我開始偏離原來的工作軌道。我總是會第一個站在博物館門前為她拿當日的宣傳資料，在圖書館的第一個椅子上拿起昨天留下的錄音筆，順便去藝術區為她拍幾張畫，有時候，我也會為她寫一張明信片。

　　她早晨跟我一樣，匆匆走出家門，等到再次回到市區的時候，只能從樓下便利店買晚飯的菜了。

　　有時候覺得整個世界都對我們封閉著，我只能面對花花草草，她只能面對著一群無聲的天使。我不知道，一個人在他鄉，她會不會感到孤獨，但是她總是給我樂觀的笑，有時候我看她奔跑，都覺得命運對她不公——雖然這是她自己的選擇。

　　花草樹木的聲音，被這些細細麻麻的情緒覆蓋，有時候甚至完全聽不見——路邊的行道樹壞死了幾棵，路邊的冬青葉枯萎不少，雜草叢生，它們就像每天工作時見到的人，手拿手機緊鎖著眉頭，雜亂不堪。

　　協會給我發了好多次短信，上面的人批評我最近玩忽職守，說年終扣掉我應有的獎金。協會里面專門聽人腳步聲的聽音員，啊對，也就是我們的總監督員，聽出了貓膩，絲毫沒有調查就上報給了總部。

　　我被他們叫到辦公室，會長對我大吵大罵，我低下頭去，不想看他一開一閉的大嘴巴。可能他也是說厭了，知道我什么也聽不到，就走過來，把我的鴨舌帽抓下來，丟在一邊。他抓住我的頭發，撞向墻，一下，兩下……

　　盡管偶爾這樣，我每天還是會準時到那個破破爛爛的小教室，給她帶去那些禮物，不值錢的禮物。鴨舌帽壓的更緊了。我害怕頭皮上的疤痕，讓她害怕。

　　（四）

　　我小心翼翼維護自己這段難得的友誼，但是有時候，送走那些孩子，我看到了她落魄的笑，有時她也故意隱瞞。

　　漸漸地，生活改變了，我不僅可以體會到她的快樂，我也漸漸得體會到了她的其他情緒，我看到了她失望時候的落寞，在夕陽下的無奈，下班靠在玻璃上的疲倦，有時候我看她扎著一個清爽的馬尾在空氣和陽光下伸展胳膊十分幸福，有時候我也能觀察到她披散著頭發一個人坐在課桌旁時候的孤獨。

　　不只是當初那個樂觀甜美的她，我開始學著體會作為人的所有情緒，雖然也很辛苦。

　　漸漸地，在我越來越了解她的時候，我在恐懼，害怕失去她。

　　半年了，她已經很久沒有笑過了，畢竟一個女孩子在一個陌生的城市，生活下去，還是艱難的。有一次，我看著她紅腫著眼睛，硬憋著淚，告訴我不用來找她了，因為自己租不下市區的房子，搬到郊區來了。裝著行李的紙箱堆在教室的一角，我問她，用不用我幫你。她遲疑了幾秒，可能本來沒想麻煩別人，還是低下頭去，說了聲謝謝。

　　記得以前她說，理想嘛，和現實總是有差距。那時候陽光照在她的笑容上，真的很美。

　　我的臉上貼著創可貼，她問是不是讓樹枝劃破的，我點點頭。可是，他們怎么可能傷害我，我拉低了帽子，關于這個話題一句話也沒再說。

　　（五）

　　終于有一天，我什么也聽不見了，那些植物生長的聲音，全聽不到了。

　　我照樣去博物館、圖書館、畫廊，可是一路上少了許多熟悉的感覺，一時間少了依靠。我就那么走著，周圍寂寞無聲，沒有落葉凋落的輕微呻吟，也沒有枝條在陽光下暢快的舒展，小草的歡笑也不見了，我行走在人群中，像一座孤島，島上的燈塔滅了，就算它曾經指引過方向。

　　我失魂落魄穿過人群，不小心撞在了某個大老板身上。

　　干什么呢？走路不長眼啊，你這人！

　　嗯？

　　哎，我說你呢！！

　　碰到他那一刻，世界亂了。所有的聲音全部涌進了我的耳朵中，爭吵聲，打罵聲，血液流淌的聲音，車禍，死亡，謊言，求救，所有的聲音。就像在集市上，聲音任人宰割，每一部分都來自這個真實的世界，雖然自己對這些聲音沒有概念，但是，我覺得，就是他們了。

　　人活著是要有多悲哀，沒日沒夜被這些聲音纏繞，窒息到生命蒼白。

　　我無助得穿越每一條街，迷路了，沒有人為我指路，因為我不知如何和人交流，又聽不到花草的聲音，我迷路了。

　　夕陽落下，好不容易跑出來了，我去找她。去晚了，她背對著我，正在收拾東西回家。

　　我叫住了她，她回頭看我。

　　她說，她要走了，已經訂好了明天的長途車票。沒有白衣白裙，她換上了最普通的那天搬家穿的舊T恤。

　　我想問她為什么離開，但是我只是點了點頭，拉了拉帽子，轉過頭。

　　我去等車了，沒什么好送你的，明天來給你送行。

　　回過頭去，眼淚爬過臉頰。一切聲音推攘著我，擠壓著我，擠壓著全部的五臟六腑，我哭不出聲。世界真的亂了，就跟我的心一樣。我看著落日的余暉下的她的影子漸漸消失，我一個人，在發動機巨大的轟鳴聲里，漸行漸遠，并且第一次知道，這輛車真的很破很舊，這個世界真的很糟糕。

　　遠遠聽到她喊，很高興認識你!但是我不爭氣！我投降了！

　　（五）

　　我曾經是這個城市的聽音員。曾經我每天都會沿著這條人行道，從城市的這一端走到另一端，直到下午六點，我走到城市郊區那頭的終點車站，然后等待最后一輛公交汽車，投幣兩塊，載我到城市另一邊郊區的家。

　　有一天，我喪失了那種能力。

　　也曾自暴自棄，把自己鎖在家里，最終我還是選擇重新面對世界。我開始寫作，出了幾本關于植物的書，我曾經為了找回能力去學習大學里的知識，后來一次次嘗試，也還是失敗了。協會開除了我，散伙那天，我跟每一個同事都緊緊擁抱，有一個是在醫院里工作聽人心臟的伯伯，他用手語告訴我，我的心臟很好，還能活好多年。

　　說到為什么寫作，我想還是因為她吧，沒有她我不可能學習到那些知識，再者，我想讓她看到，我還是在努力活著，她也是要努力加油。我們卑微到被人歧視，當做異類，被人排擠，被人辱罵，但是我們還是頑強得活著。

　　她說，我們是上帝種下的一棵百折不撓的小草。

　　直到有一天我遇見了一個心理老師，在我寫書成名之后，他勸我平靜得寫下這個故事，看能不能找到造成這種問題的原因。

　　他看了我的故事，結合以前的病歷，又做了腦CT，說，你只不過自己屏蔽掉了世界上的其他聲音，那些聲音都被你的大腦過濾了，但是他們真實存在過。

　　（六）

　　因為那時候，你還不懂什么是愛。

　　聽到的全都不是你自己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