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走停停
一
我出生在一個小村莊。按照我們那兒的習俗,每家都會在孩子出生時栽下一棵樹。若是女孩,等她長大了就把樹砍了做家具作嫁妝;若是男孩,那就讓這棵樹陪著一塊長大。
于是,我一出生就有了同伴。
這個村莊只有一條路能通到外面去。我家的瓦房,我的樹就在這條路的邊上。
老輩子中有人說這是原來被流放的犯人走的路,可見這條路它早早的就存在著了。在我未出生前,就有人從這條路進來,也有人從這條路出去。這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一般到了傍晚,出村的人就會回來。而到了第二天清晨,進來的人就會離開。
但是,從有一天開始,整個都變了樣了。一個從很遠的地方來的過路人,在講述了一些神奇的故事后,便帶著聽故事的人離開了。而且他們直到傍晚都沒回來。
這是一件讓我無法理解的事。僅憑一些美好的許諾,神秘的外地人就得到了村里人的信任。而且滾雪球一般,有人陸陸續續地沿著前面的腳印跟上。
當我和我的樹都還小的時候,就見過我阿爸那一輩有跟著離開的。這時我便會問我的樹:
他們這是去哪里?
樹說:他們要到外面去。
外面是什么樣子?
我好奇是怎樣的東西,讓村里這么多人心甘情愿地出走。可是我沒有聽到樹的回答。
我繼續問:他們還會回來嗎?
我將耳朵貼著樹干想不漏掉每一個字。可我的樹他不說話了。這個多風的季節卻沒有葉片的嘩嘩聲,我的樹他沉默了。
而隨著離開村莊的人越變越多,站在樹下目送他們幾乎占了我生活中的一大部分。因為我家就在村口,所以要離開的人總會打我家門口經過。臨行的他們會進行最后的告別儀式:長長地看一眼村莊。這時他們便會看到我就在一旁。而我和我的樹也入了景,成了他們印在心上的最后的念想。
在這個儀式里,他們的眼眶大多是干涸的,就算平時多眼淚的女人們也少有慟哭。我能瞧見他們眼神里相差無幾的沉默與悲戚。他們還想說什么,卻不敢開口,還想做什么,前面的路卻早早地鋪好了——是時候上路了。
于是,在這樣促狹的時空里,他們只能向我傳遞一個眼神,告訴我還有我身后的村莊,他們走了,他們要消失了。消失的他們,帶走了這片土地給予他們的一切,還有那些他們原本為這個村莊創造的東西。
其實他們也并非帶走了所有東西。若他們家中有男人或是沒嫁出去的女兒,那么他們必定會留下那些在他們呱呱墜地時種下的樹。到最后,那些走了的人家,只有空空蕩蕩的院子里,或高或矮,或粗或細的樹在那兒兀自擺動著枝條。
夜晚,我躺在院子里,天空上的一顆一顆的星星和我的睡意,隨著他們的身影,他們屋里昨夜還有的的光亮一起,消失了。他們都一起約好了,消失不見,不再出現了。只留下他們的,最后回首的眼神,從我的眼睛里映射出屢屢黯淡的光芒。
每一個季節都有人要離開。他們是不同的人,有著不同的眼睛。可他們的眼睛,眼睛中的相同的悲與沉默,卻不斷地在我的心中重合,變得凝實,成了一只巨大的眼。在他們回首時,在他們轉身走開時,在那之后,在每一個不再屬于他們的村莊的夜晚,我心中的巨大的眼睛,為他們流下了未曾流下的淚。
我并不知道這樣的淚水能代表什么或者成為什么。這樣稀少的淚水,還不夠給我的樹澆一次水。更何況,這個村子里還有那么多棵無人照應的樹。他們有的已經很久都沒有主人,也不再流淚了。
二
對于我來說,時間太模糊了。我不知道他或長或短,或窄或寬。時間給我最深刻的印象,就是每一條擦著我的頭發,在樹上刻下的印跡。我不知道,我這樣做會不會顯得愚蠢。因為我的樹,他也活在時間里,他也在不斷地長高,長大。
有一天,他告訴我:你已經長大了。
這時我正看著被樹帶上天空的刻痕。
他接著說:你確實已經長大了。你大概和你的阿爸一樣高了。”
樹說他能感受到人的氣息,他說我現在就像一頭老虎。
我問他:你見過老虎嗎?你從沒離開過這兒。
樹說:可是我的葉子,它們離開過。它們見過,是它們告訴我的。
我繼續問:那……你的葉子們,他們見過那些出了村子的人嗎,見過嗎?還有外面,到底是怎樣的?
沉默,我的樹,他用沉默來回答我。
我想,他既然知道老虎的兇猛,那么也一定見過那些離開了的人們。可是他還是不愿告訴我。沒準他是在守一個秘密。
我還是繼續問:你說我會不會像他們一樣,離開這里,那時候你會不會來送我?
樹想要說些什么。
可就在這時,我聽到了葉片摩擦的聲響,看見了不斷交錯的枝條——是風吹來了。這風來得疾而大,瞬間將我裹住。這是深秋的晚風啊,我的身子有些禁不住這突來的寒冷,向樹的軀干上靠了靠。他為我抵擋著這來自未知遠方的風。我盡量蜷縮起來,躲在樹的庇護里。從他粗糙的皮膚上,我感受到了久違的溫暖,像是年幼時,阿爸的懷抱。
天光昏暗,外面的世界正發生著大的變化,而我只是躲在一片山林里的幼獸。
不知為什么,我心中的那只,潛藏起來的巨大的眼睛,在這時,浮現出來了。眼淚決堤而出。我四下張望,并沒有人在這壞天氣時離開。可我止不住這洶涌的淚水,我的心已經被寒風和淚水淹沒了,這突來的冷冽啊,一瞬間把我的心變成了一片鐵馬冰河。
可我卻不清楚是為了誰,我的淚為誰流著,為誰付出這般繁多的思緒和這般盛大的深情。
你是唯一的。我隱約聽見樹的呢喃。
我沒再問我的樹,人們的去向和這些淚水的由來。想來,回答我的只會是沉默。
我直起身來,望向遠方靜默不語的群巒。天色漸晚,黑暗漸漸將光明逼進角落。
太陽下山了。
三
你的確已經長大了。
和樹一樣,我的阿媽,她也這樣說。
你就像頭兇猛的老虎。
阿媽高興地看著比她高出好幾個頭的我。
你現在就像你的阿爸。
沉默,緊接著這句話。阿媽和我的樹,他們像是約定好了,不說話了。
我的阿爸其實也已離去了。只是我和阿媽都心照不宣地刻意回避,沒想到今天卻是不小心戳到了點上。
阿爸天還未亮就走了。那時阿媽還在睡夢中,我也沒來得及和我的樹站在一起,目送他。于是我錯過了他。
從此,我的阿爸就不見了。這對于我來說本應是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因為每一個季節都有人要離開。可是,這個人偏偏是我的阿爸。
不知為何,我那只巨大的眼這次竟藏了起來。我曾為這樣多的陌生人驅使我的眼淚。可現在,我卻發現我很難做到。無論我怎樣呼喚,我心里蟄伏著的眼睛也不給予我任何回應。
這讓我有些慌張。因為我發現,阿爸的身影在我的遙想里漸漸模糊,被不知從哪里來的霧靄慢慢遮住了。我應當不是一個薄情寡義的人,所以我知道這是時間在作祟了,而我沒法抵抗。為此我需要花上更多的時間,將他的身影從我的眼睛里喚出來,反復摩挲。
我要去找到他。
當我認為自己已經長大后,當有關阿爸的記憶快要全部變成塵土時,這早早生出的念想毫不費力的跳了出來。像是被安排好的一樣,我覺得我應該去找他。
于是,每當我坐到樹下,看著屬于阿爸的那棵樹,我都會反復地思考。
它是那么的壯實,我的樹和它相比,就是一個小不點。但它這時卻比不上我的樹。因為現在與它陪伴許久的人沒了。我能感覺到它很鮮明的失落和悔恨。可它注定了不能移動。雖然它的葉子可以飄得很遠,但那畢竟還要仰仗著風。
看著它一片片枯黃墜地的葉子,我感覺到了一些不平。這樣的不平里還夾雜了一些愧疚。這是阿爸的樹,我應當給它一個滿意的答案。同樣的,阿爸他也差我,差阿媽一個答案。而我應該去找到他,把他領到每一個人的跟前,一個字一個字地問他:
你為何要走。
這個問題我想問很久了,而現在也應該是時候了。
四
天還未亮。
我正對著隱隱露出的天光,面向出村的小路。
整個村子靜極了。田野里無人走動,兩三人家還亮著零星的燈火。我的阿爸。他應該也是在這個天色離開的。
我突然覺得感傷,仿佛一切都被安排好了。
為了這個安排,我必須拋下這個村莊的一切——我的阿媽,我不想離開她。不知道沒了丈夫與兒子,今后的日子,她該怎樣過活。
還有我家院子里那一高一矮的兩棵樹。他們其中一個應當是我一生的伙伴。我的樹,我們已經一起相伴了這么久,停留了這么久,此刻,我卻要邁開步子,停止停留。我還有很多的話沒說,很多的事沒做。更重要的——在我走后,誰能來關注這每天都在發生著變化的土地,誰能為那些不會流淚的人們,落下哪怕只是一滴的荒唐的眼淚?
我心中的眼在暗處撲閃。他在提醒我,我的責任,為我找著留下的理由。可那一個個小小的閃念啊,他們從我的左邊閃進,右邊閃出。他們讓我拿出時間思考,卻終究被我一一打敗。
我曾以為我身上似乎擔著一些使命性的東西。使命,是要我使盡生命去做,入中魔怔一般,走上前人的道路。其實我也知道,我與那些早早遠走的人是沒有兩樣的。可這時的我必須毫無理由的相信現在以及將來要做的是無比正確的。
我不得不放下一種責任去承擔另一種責任。有些東西轉瞬即逝,我已經長大,理應去抓住他們。
就在這時,陽光越過群巒。黎明到來。
邁開步子,擁抱新生的朝陽,我回頭看了看漸入光明的村莊。我能看見院子里,一高一矮,一粗一細的兩棵樹。他們長長的影子與我的路背道而馳。
這個村莊,大多都是這樣的樹。他們原本都該有人陪伴,但那是過去,而未來,沒有人說的清楚。但是能確定的是,在各自的道路上我們不會少了孤獨與冷寂。不是所有時候都會有人與你相擁取暖。
一瞬間,我心中的眼消失不見了,仿佛從未出現,從未流淚。
我知道,也許我真的長大了。
而在這條注定的道路上,我發現,我的確是唯一的。我四下張望,正如我與樹想的那樣,沒有人目送我離開。
遠方,有默然佇立著的樹們,還有睡夢中的人們。
世上的一切這時都以沉默向我告別。
五
日子很快過去。
時間的浪潮最終還是拍打而至。村莊就像一只小舟,最終還是被突如其來的大浪打上了岸。
出乎村里人的想象,所有的變化都向著更好的方向發展。小舟被打上岸不代表著擱淺,而是被拖進了港口,添上桅桿,風帆,等待煥然一新,揚帆遠航。
這是個風雷驚動,狂風四起的年頭,她把一切舊的毀滅,把一切新的創造。
在以往的歲月里,被人們所厭惡的那條路,現在成為了小村改頭換面的英雄。因為她,小村里富余的糧食賣了出去,而更多的令人驚奇的東西走了進來。人們嘗到了甜頭,也不再排斥著走出去。
如一陣春風,多年的壓抑被每個人臉上的,憧憬好日子的笑容融化了。
這時,人們發現,小路太窄不方便車輛的往來,限制了村子的發展,決定要擴建道路。于是大伙決定把長在路旁的兩棵樹砍掉。這時一個外地的企業家說愿意資助村里修路,作為交換條件,得把那兩棵樹留下。
六
夕陽西下,日影飛漲。連綿的遠山張開懷抱,漸漸將黃昏的太陽接納。
余暉盡落,道道霞光為萬物染色。本已金黃的麥子,這時更是披上了新裝。風吹起,層層麥浪如流動的金色的海洋,散發著成熟的麥香,裹挾著夕陽余暉,這是最令人踏實的味道。針刺般的麥芒齊齊地在空中滑動,將晚霞割裂開,又轉回來用柔和的海浪安撫。他們翻滾著像是要奔向遠方,去追逐太陽。但他們最終卻沒有離開一步,還是呆在原地,繼續舞動。
在麥田的一端有一棵樹,不用言語,你也知道他在做著什么。他是村莊里那么多棵兀自生長著的樹的一員。他們在各自的時刻少了言語,漸漸把自己封閉,一動不動。雖說他們本就不能移動。很多的時候,他們更像是一塊塊厚重的石碑。
這是他觀看過的數不出次數的日落。他還將守望這片土地在不同的日子里,明暗側寫。這是他的工作。他用他的葉子去發現故事,再用年輪記錄。年輪里存放著他記憶里的聲音。
他們還會回來嗎?樹他曾經多想回答啊,可他拿不準怎樣回答,于是唯有沉默。
他還會回來嗎?樹他現在多想問啊,可他拿不準問誰,同樣,只剩下沉默。
風繼續吹,麥浪繼續翻滾,不一會夜晚就會到來,那些原本消失了的星星們又會出現。
是啊,星星也已經回來了。
村莊里每一棵樹都抬起頭,向著日夜交替著的天空。他們在每一個角落。他們在祈禱或是想念。
樹閉上了眼睛,他需要漸緩的風,帶給他慰藉,抖落一身的疲憊。
樹累了,強壯如他也會累的。所以他沒有發現,在麥田另一端的我,這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仿佛打破了時間與空間的桎梏站在那里。
我注視著樹。他比過去更高大更結實了。我不忍打擾這繁多的想念營造出的深沉靜謐。我在等他睜開眼。這層層疊疊的麥浪啊隨著風輕輕地呼吸著。每一棵麥穗和我一起,凝神屏氣的等待著。
天上的星星這時全都出現了,他們也不愿錯過。
我們都在等待著,等待著樹的回頭,等待著一個故事走向完結。
讓俺來試試深淺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