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最美麗的睦睦馮

　　青礫徘徊在馬路上，他沒有打電話回家，第一次他不在乎父母的著急，第一次不在乎明天要做什么，第一次不想回家。

　　不知不覺間，他走到了一面偌大的落地玻璃前，他看到映在里面的自己的身影，他覺得前所未有的陌生。漸漸的，他認出了眼前的建筑物就是鼎鼎大名的馮家。他曾經很認真地欣賞過它，不過今天看到它的心情有點奇怪。

　　“青礫同學。”很熟悉的聲音，但他一時卻想不起是誰。

　　一輛出租車從他身邊開過，他看到了剛剛下車的窈窕少女，她拖著紅色的箱子，穿著T恤和牛仔短褲，波浪般的長發垂到腰間。

　　“……”他有些迷糊。

　　“你不認識我了，才一年沒見啊……我是馮睦睦。”

　　“……”

　　“一年了，你是我回來第一個見到的同學。”她悅耳的聲音在他耳邊回響，他覺得自己的腦袋一片混沌。

　　她向他伸出手，他局促地蜷起手指，像要保護自己。她笑了，索性擁抱了他，他大驚失色。

　　馮睦睦調皮地說：“不要介意哦，青礫同學，我好激動，我好想家，好想學校。”

　　她跑上臺階摁門鈴：“哎呀，家里沒人……我本來想給他們一個驚喜的。”

　　他窘迫地站著,心里恨不得立刻逃走.夜色已濃,她坐在行李箱上,旅途的困頓從身體里跑出來,她忍著饑寒,身子蜷縮起來,瑟瑟發抖。

　　“你回去吧,青礫同學。”

　　他終于說了到現在為止的第一句話：“噢，再見。”

　　他轉身走了幾步，聽到她打了個可愛的噴嚏。

　　“你要在這等嗎？”他折返了。

　　“恩。”

　　他想了想，脫下外套，遞給她。

　　“謝謝。“她用外套蓋住自己潔白修長的腿。

　　“那……我走了。”

　　“好，再見。”

　　沒走兩步，身后傳來她壓低而急促的聲音：“青礫同學。”

　　她驚慌地看著遠處的廣告牌，那里站著一個高個子男子。

　　青礫還未走到她身邊，她已撲上去抱住了他的手臂：“那個人……”

　　他想推開她，但她異常緊張和擔憂，讓他有些不忍心。

　　“他是什么人？要不要報警？”

　　“他不是壞人……只是很麻煩，從美國跟到這里……他追我……”

　　“那你……”

　　“所以我提前回國了，我已經拒絕他好多次了，可他……你陪我走一段，好嗎。”她的眼神特別清澈，青礫無法拒絕，提著箱子和她并肩而行。

　　她把他的外套系成一個圍裙套在腰上，像穿了一條寬松的裙子，居然也很好看。

　　“他會不會傷害你?”

　　“不會,他人很好的,就是太固執了,太癡情。要是我真的喜歡他就好了,我們的愛情一定很感人,說不定能寫成小說。”

　　“……去哪兒？”

　　“恩，我想好了，跟我走吧。”

　　青礫發現男子仍在身后不遠處跟著：“他是中國人嗎？”

　　“美籍華人。”

　　“他看上去很小。”

　　“比我小一歲。”

　　“他會講中文嗎？”

　　“不會。”

　　“他還真不容易。”

　　“如果他不是追我，我也想發個獎狀給他。”

　　“他不會永遠跟著你吧。”

　　“不會。”

　　“為什么。”

　　“世上沒有這樣的男人，他就像海潮，漲得快，退得也快。”

　　“你這么有哲理？”

　　“我爸爸說的……到了。”

　　青礫一直在看那個男子，沒留神腳下的路，等停下來的時候，發現竟然停在了鄭融家的公寓樓前。

　　電梯門開了，睦睦說：“我們去三樓，鄭融家。”

　　“……”

　　她走進電梯，青礫呆立在門口。

　　“進來呀。”

　　“……我，我不去了，我要回去了。”他喃喃地說。

　　“青礫同學，求你幫我一把。”她撒嬌地攥著他的手，晃來晃去。

　　街對面，男子炯炯地望著他們。

　　“我送你到門口。

　　“好吧。“

　　剛到門口，他一放下行李，拔腿正要走，門開了，鄭融提著垃圾桶出來。

　　“小融”馮睦睦甜甜地叫道。

　　“睦睦！”

　　兩人擁抱在一起，鄭融瞟了青礫一眼，他恨不得當場一頭撞死。

　　“沒想到青礫同學是貴人，我一身麻煩，幸好遇到他，對了，青礫同學你怎么這么巧，正好在我家門口。”

　　“……”

　　“緣分唄。”鄭融說。

　　青礫不由得一激靈。

　　“進來啊，參觀一下小融的家，小融拜托你邀請一下嘛，人家不好意思呢。”

　　鄭融帶著微笑：“請進，青礫同學，真是蓬壁生輝。”

　　睦睦：“我先打個電話給我爸爸。”她撥打電話，”喂，爸爸，我回來了，我在鄭融家里……你什么時候回來……哦，88。”

　　她放下電話：“我爸爸還在B市，要半夜才能回來。“

　　“沒關系，你住在這里好了，平時還撞不到這種機會呢，馮大小姐。”

　　“是啊，好開心……我爸爸和黃叔叔在一塊，我聽到黃叔叔的咳嗽聲了。”

　　“哦。”鄭融知道今天父親和黃正元在一塊，但根源沒有提到馮希援，她有些疑慮。

　　“小融，你有吃的嗎？我餓扁了。”

　　“有的，你等等。”

　　她看了青礫一眼，他蠕動了一下嘴唇，想說話，又說不出來，想走又挪不動步子。

　　睦睦：“你爸爸不在家嗎？“

　　“恩，出去應酬了。“

　　鄭融把和青礫一起吃過的飯菜熱了熱端出來。

　　“哇，好豐盛啊，你爸爸不在家還準備了這么多，難道你知道我要來嗎？”

　　“未卜先知。”

　　睦睦：“青礫同學，你吃了沒有，要不要……”

　　“不用了……我吃過了。”

　　“小融的手藝可好啦，你不吃會后悔的。”

　　“不用了。”

　　敲門聲響起，鄭融打開門，是美籍華人。

　　“你是……”

　　對方用英語說：“你好，我找馮睦睦小姐。”

　　一塊肉從睦睦的筷子上掉下來，她跑到青礫身邊緊挨著他。

　　鄭融用英語：“你找錯地兒了。”

　　“我知她在。”男子激動地推開門，一雙大眼睛緊緊地盯著睦睦，睦睦緊張地抱著青礫的肩膀。

　　“阿爾芭，阿爾芭……你怎么忍心再拒絕我。”

　　“對不起，歐文。”

　　“你可以給我一個機會嗎，我是真的愛你。”

　　“對不起。”

　　男子哽咽起來，眼淚噴薄而出。

　　“不要傷心了，看清事實吧。”鄭融說：“他們才是一對。”

　　她指著睦睦和青礫，因為驚嚇，睦睦幾乎鉆到了青礫的懷里。

　　“我不信。”

　　“他和她早就在一起，他們是一對……”鄭融“啪”得打開落地燈，燈光讓青礫刺眼，“好吧，你看他們配不配。”

　　男子用沾著淚珠的眼睛仔仔細細地打量著他倆。青礫想走開,卻被睦睦的胳膊牢牢纏住.

　　“阿爾芭，你們真的是一對？”

　　睦睦：“恩，我有喜歡的人了，就是他。”她纖巧的手指輕輕一指青礫，“就是他，他也喜歡我的……對不起，歐文。”

　　看歐文還是不太相信,睦睦狠了狠心,突然翻身坐在青礫的身上,吻住了他的嘴唇。

　　歐文怔住了，鄭融幾乎叫出聲來，她急忙捂住嘴。

　　這是一個火熱的舌吻，等青礫清醒一點的時候，歐文已經走了，兩個女生送他到機場去了，屋子里只留下他一個人。

　　“鄭融……”青礫叫了一聲，他聽到的只有他的回音。

　　機場外，兩個女生上了一輛出租車。

　　馮睦睦感激得抓住鄭融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兩人相視一笑。

　　“你豐滿了很多。”鄭融耳語。

　　“大概是吃多了洋快餐的緣故，第三次發育……其實你應該叫你爸爸讓你也去的，你的所有條件都符合啊，而且這點錢你爸也不會太困難。

　　就像發電機一樣，鄭根源也問過鄭融對于出國做交換生的看法，她看了一眼父親浮腫的眼泡，就爽利地拒絕了。也許她生來沉重，不能像馮睦睦一樣輕松快樂、我予我取，她想到父親始終不靈便的流動資金，想到父親孤獨無伴地坐在房間里發怔，就必須放棄。凝望著馮睦睦那春花一般的面容，嬌嫩得仿佛隨時會淌下水來，鄭融想，馮氏也許真的可以這般爛漫到死，而自己窮其一生也未必有過這樣一刻。

　　“你有沒有交男朋友？”馮睦睦的提問打斷了她的冥想。

　　鄭融搖了搖頭：“你呢？”

　　“沒有。”

　　“騙我吧。”她知道睦睦沒有撒謊，故意噱她。

　　“真的……剛才那樣，我很**和可怕吧……其實我以前從沒這樣過。”

　　在美國，她和同學去過幾次酒吧，玩過通宵，見過不少激情四射的情侶，那吻只是她偷師的一個。

　　“你剛才是初吻？”鄭融突然問道。

　　“是。”

　　司機回頭看了她們一眼。

　　“那你會不會覺得虧？”

　　“我不會……我有點怕青礫同學，畢竟是我沾了他的便宜。以前，我和他都沒說過什么話……他會不會氣我？”

　　鄭家門口，睦睦指了指門里：“你先進去看看情形啊，幫我圓圓場。”

　　“哦。”鄭融將鑰匙插進鎖洞里，她的眼前再次浮現出他們接吻的一幕，睦睦的口紅粘連在他的嘴唇和牙齒上，她責怪自己把燈打開，以至于自己看得太過真切。

　　第一次，她這么害怕見到青礫，如果不是馮睦睦站在她身后，她真的會扭頭逃走。

　　咯噠一聲，門開了，她深吸一口氣，走了進去，他不在，屋子冰冰的，應該走了很久。她將鑰匙扔在茶幾上，打開陽臺門，天空中有一顆星，閃爍這微弱的光，她想這個夜真是太長了。

　　這個夜確實太長了。凌晨兩點，馮希援將睡得迷迷糊糊的女兒接走了。他真是彬彬有禮，還帶來了禮物。雖然有司機，他親自把女兒背下了樓，在父親的背上，可愛的睦睦像嬰兒一樣還在做夢。

　　兩點半，鄭根源回來了，和馮希援的神采奕奕相比，他一熬夜就老得要命，憔悴得讓人不忍直視。她計算過時間和路程，馮希援和父親應該都在B市，馮是寶馬車，而父親的是有點老爺的別克。

　　“爸爸，你和黃叔叔一起回來的嗎？”

　　“恩。”

　　父親沒有再說什么，他太累了，洗了把臉，就躺倒在床上。

　　很快，她聽到他沉重的呼吸聲。父親始終對馮氏諱莫如深，她曾經詢問過黃正元，黃是父親最好的朋友，亦是戰友，他很早下海，人很豪爽，經歷過亞洲金融風暴后，他的企業失去了往日的輝煌，不過他還是很振作，總是想著重振雄風，一有什么商機和線索，就會找鄭根源商量。鄭融樂見父親和他待在一塊，因為父親會開心很多。雖然那些商機和線索屢試不靈，鄭根源和黃正元的企業都還在每況愈下，這兩個男人拼盡了吃奶的勁把往坡下滑去的企業拖住，彼此鼓勁，互相喝彩，即使青筋暴出，牙呲眼裂，心酸中也有一份難得的樂趣。

　　黃正元一向大嘴巴，程度比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還要厲害，不過說到馮希援，他卻前所未有的謹慎。

　　還是睦睦說了：“我爸爸和你爸爸還有黃叔叔是戰友。”她僅說過這個，似乎也只知道這個。

　　不過，黃正元和馮希援有一些往來，馮很喜歡和黃一起喝酒、打彩蛋、騎馬。但是這些都與父親無關。今天晚上，父親是和馮希援在一起嗎？為什么？

　　凌晨四點，鄭融仍然無法將歇，這個夜實在太長，又黑又冷。她在被子里翻著身子，突然想到了馮希援的禮物，從枕頭下面拿出來，掂了掂，感覺很輕，打開一看，是一把鑰匙，它很長很大，可見與它匹配的那把鎖一定又復雜又結實又貴重。把玩著它，在窗口即將發白的時候，她終于睡著了。她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一個人在池塘里劃船，碧波蕩漾，她看到船的倒影，船上分明是有兩個身影，她回過頭，船頭什么也沒有……

　　有一年時間她都沒去過馮家了，現在馮睦睦回來了，她終于又可以常常見到馮希援了……她再次睡著了，這一回她看清了船上真的有兩個人，一個是馮希援，另一個是……噢，是曾青礫。

　　鄭融睡著的時候，恰好鄭根源醒來……

　　黃正元在菲律賓看中了一個金礦，他想買下來開發，以他個人之力還是有困難的，但是找其他人合作又不甘心，而鄭根源是唯一的理想人選。根源很感激黃又一次把機遇和他一起分享，他亦很佩服黃正元有抓住機遇的本領。他們需要錢，但是他們兩家公司狀況很難貸到這么大數目的款，兩人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菲律賓方發了電報，如果定金再不到，事情就告吹了。

　　黃正元一咬牙：“要不找馮希援吧。”

　　根源的心冷了下來。他好像又回到那天的雪山，聞到了冰雪獨特的氣味。細芬死了，他從沒想到她會死，因為她太美了，跳舞的時候像個靈活的幽靈，神出鬼沒。然而她死了，死的那么慘烈，現場只有四個人，他、黃正元、馮希援和成信緣。每一個人都很清白，又似乎都像兇手，整個事件就像羅生門。

　　這件事令他們四人都遭遇了慘痛的變故，旦夕之間前途盡毀，成信緣是被他們三人認定的嫌疑犯，因為他承認過他**了細芬，他們便不僅一致指證他，還私下約定了永不原諒這個人，因為他們需要某個人來補償他們的損失和痛苦。至于真相如何，他們已經不在乎了。

　　而他們三人之間亦彼此懷疑。鄭根源對黃正元有一種親切感源于他們曾一起偷看過細芬洗澡，但是對馮希援，他一點都不喜歡，因為他看出細芬的一顆心都拴在馮的身上，而馮只喜歡攀龍附鳳，他甚至認為真正的兇手是馮希援，他和馮之間有一層厚重的隔膜，那就是剛到部隊操練時，馮根本不是自己的對手，但是到中后期，他拼盡全力卻還會略遜馮一籌，而馮這家伙好像只使了三分力。有一次，他實在忍不住了，向首長檢舉馮作弊，可根本沒查出任何問題，結果他被首長大罵小心眼。

　　馮希援是人精，是做佳婿的好料，總能入有女兒的領導的眼。不久馮就擺脫了困頓的生活，成為一名高官的東床快婿。馮給他和黃正元送來了喜帖，他沒去參加婚禮，包了一個月的工資讓黃正元帶給馮。一年后，等到他結婚的時候，他沒有請已經是機關干部的馮希援，馮讓黃正元捎來了一個紅包，是他當年禮金的三倍。

　　確實，他真的是比不上馮希援。他痛苦地閉著眼睛，黃正元的聲音在耳邊回響：“這可能是我們最后一次機會……也許你從此就可以戰勝馮希援……用他的錢贏他，豈不是很爽。”

　　他一下子睜開了眼。

　　昨晚，他們在B市的飯店和馮希援共進晚餐。馮講了很多過去的事，鄭根源覺得他實在太有才了，馮就像個掃雷專家，把那么多不愉快全部剔除，剩下的全是無憂無慮和快快樂樂。根源想是他們之間原來還真有不少快樂呢，還是馮的腦海里現在只記得這些。他激動了，一杯接一杯地喝著，到了11點，這個牌子的酒都被喝完了，馮叫人去街上買回來，繼續喝。

　　12點過，馮希援約兩人明天到公司簽合同。

　　“現在就簽吧。”鄭根源叫道。

　　“但是大家都喝多了。”

　　“不多，不多……現在不簽，更待何時。”

　　明天，鄭根源覺得自己也許會反悔，合同簽好，馮希援把錢打入他們的賬戶，如果到期還不出，馮氏將接收鄭根源在城南的廠房。根源覺得黃正元對自己如此仗義，自己不能不主動承擔風險，除了不值錢的陳舊廠房，他也沒有什么可以拿出來的，幸好馮希援并不嫌棄：“你們總能還的，這個只是照例寫寫罷了。”

　　黃正元哈哈一笑：“其實你老兄還真能看得上根源兄那舊廠子嗎，萬一還不上……”

　　“什么錢不錢的，我們是老戰友。”馮希援輕柔地說，卻充滿感情。

　　鄭根源的心跳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