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蜿蜒的紅色浸染了我的視線，我想告訴自己這只是凄慘的夕陽，卻只剩下咸膩的腥味。

　　我努力維持著平淡的微笑，讓槍口對準眼前無動于衷的男人。

　　歌聲穿過狂風的縫隙漏進我的耳朵，莫扎特的安魂曲，就像外婆家吱吱呀呀的老唱機，讓我想起小時候。

　　1

　　“你知道嗎，祈夜，我從小的夢想就是當一個偵探！”我在書架前翻箱倒柜，將一本本偵探小說與探險雜志扔進地板上一個個胡亂堆放的紙箱中。祈夜瞥了我一眼，打了一個慵懶的哈欠，從那窩囊的沙發上跳進了一只紙箱。祈夜是一只貓，一只優雅的波斯母貓，擁有一只藍色與一只紫色的眼睛。至于為什么給她起這么一個蹩腳的名字，我早就忘記了。“就像菲利普?馬洛或者山姆?史培德那樣。”祈夜打了一個滾，弄翻了紙箱。“但是我再也不覺得這是個好差事了，在網絡上寫點偵探小說都不會這樣被房東吼。”

　　“魏騰，動作快一點！新租客下午就來看房，要是知道你根本付不起房租，我上禮拜就該把你趕走！”房東太太叉著腰站在玄關，將門口堵了個嚴嚴實實，粉紅色睡衣上的小熊臉上也寫滿了不屑與嘲弄。

　　我嘆了口氣，將書架上最后一摞書胡亂塞進紙箱里，抱起紙箱，走向房東，彎腰順手撿起了祈夜。就在這時候，地板上的電話響了。

　　“別接了，反正也是催繳話費或者銀行卡利息的電話。”房東太太不耐煩地說道。我點點頭，為我竟然認同了她的話而感到丟臉。一個不留神，祈夜從我的臂彎里逃脫，撞翻了聽筒。我搖搖頭，起身想去把電話掛好，就在我撿起聽筒時，一個沉穩且充滿磁性的男聲透過聽筒傳了出來，“魏先生，我有事想向貴事務所咨詢。”我腦海里一句國罵掠過，好死不死這時候來委托，早管著干嘛了。我回頭看了一眼房東便接起了聽筒。

　　“對不起先生，現在事務所不接受委托了，我已經不干偵探這一行了。”正說著我就要掛掉電話。“可是魏先生，我已經把咨詢費打給您了，起碼聽我把話說完吧。”電話里的聲音沒有絲毫的慍怒。我正要張嘴，腰間一陣震動，掏出手機一看，銀行的短訊通知，有一筆款項剛剛打入我的卡中，數額是…我數零數到一半就放棄了，條件反射般地回頭怒吼，“預付一整年的租金，老子我不搬了！”

　　“哈？”房東太太先是愣了一會兒，接著發出了“你敢再說一遍試試”的聲音。我煩躁地起身把她推出房門，雖然花光了我所有的體力與耐性但我還是以最快的速度關上房門回到了電話前。

　　“先生您貴姓？”我和藹地問道。“免貴姓何，我是個心理醫生，您叫我何醫生就好。”絲毫沒有聽出電話那頭的心情因等待而受到了任何影響，或者說根本無法僅憑聲音就判斷出聽筒對面的人抱有怎樣的感情。

　　“那么說說您的委托吧，何醫生。”

　　2

　　我為什么會接這個委托呢？

　　隨著盤旋的階梯拾級而上，似乎永遠走不到盡頭。頭頂的一束天光從慘白變為淡黃，最終只剩殷紅，太陽要落了。機械地前行，連我的思緒也都陷入混亂的迷惘。我抬頭向上望去，沒有外墻的大廈就像是嶙峋的巨人，在狂風中搖搖欲墜。

　　我即將登上上海這還未完工的最高點，追獵還在繼續。

　　高處傳來凄慘的金屬斷裂聲，我條件反射般地縮回脖子，一截鋼筋斜著身子扎進我腳邊的混凝土樓板里，激起的灰塵嗆了我一臉眼淚。疲憊麻木的神經被完全激怒了，推開手槍保險我順著施工通道便向樓頂跑去。

　　一進入樓頂，狂風就吹走了我的帽子，好不容易睜開雙眼，發現樓頂是一截截還未完工的隔斷墻，角落里的矮墻上漏出一頂獵鹿帽的帽頂。

　　“蠢貨。”在心里冷笑著，我舉著槍小心翼翼地向角落挪動步子，一個側身閃出矮墻，手槍指向那頂帽子的主人——半截鋼筋，獵鹿帽低垂著掛在鋼筋的頂端。我還沒反應過來，后腦就遭到了重擊，我靠著矮墻漸漸倒了下去。

　　3

　　我站一座老舊別墅的矮墻外，對剛剛電話里的一切有點愣神。何醫生是一家私人福利機構的心理醫生。據他說，幾天前一位老年癡呆癥患者突然向福利院院長提出要尋找健在的親屬，原因是預感自己時日無多，需將自己的遺產交予后人。

　　大家都認為老人病癥復發，產生臆想，對這件事都沒在意。何醫生感覺不妥，便向老人詢問了詳情，沒想到老人一上來便拿出了高額的酬金，還特別指明我來做調查人。

　　我眼前這座坐落于老區的別墅便是福利院了。一樓的門廊被改建成了老人們納涼休息的花房，幾張圓桌躲在長勢茂盛的月季后面，有零星的老人坐在桌邊讀書喝茶。

　　等了半天不見何醫生人影，我便自己拉開別墅院子的柵欄門走進花房，迎面碰到一位穿著白大褂的瘦高男人正在對一位陷在躺椅中打著點滴的老人噓寒問暖。等男人終于站起身來我才問道：“何醫生？”

　　男人轉過身來，一臉訝異，好像一直沒有發現我的來到，“您好，這位…”

　　“魏騰，私家偵探”

　　“…啊，魏先生，不知登臨本院，有何貴干？”

　　面對這樣的問話，我竟一時語塞。“何醫生，今早您還給我打過電話，說您有一樁委托，是關于本院的患者孟老爺子的。”

　　何醫生一臉驚訝，“我們院是有一位孟姓的患者，一個月前走失，報警之后也沒有一點音訊，但我沒有拜托私家偵探幫忙調查，更別提您的委托了。”

　　直覺告訴我，眼前這個人并沒有在說謊，整個福利院也沒有任何可疑之處，我有點不知所措。轉身環顧四周，花房角落里的一張圓桌落入了我的視線，圓桌上放著一只煙灰缸，似乎之前這里的主人曾滿意地坐在桌子后面慢慢點燃一根香煙，饒有興趣地打量著別墅門前這白癡一樣的我。

　　4

　　眼前的老人像看白癡一樣盯著我的臉不放，讓人渾身不自在。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孟老爺子，在一座古舊的海派別墅中。

　　別墅是一家收容孤寡老人的福利院，曾經納涼的門廊被拓寬成了老人們休憩的花房，一張張小圓桌躲在大片長勢旺盛的月季后面，有零星的老人坐在桌后喝茶看報。在花房的最角落，有一個不如說是墊著圓桌的煙灰缸，劃出了這里唯一吸煙區的楚河漢界。而孟老爺子就坐在這樣的一張圓桌后面，笑容和藹地打量著我，看不出一點精神上的渙散。這種人不是裝病的難纏老頭，就是病入膏肓的妄想狂。

　　“這里竟然允許你抽煙。”我被他盯得發毛，只得首先挑起話頭。

　　“因為這是唯一讓我在這里配合治療的條件。”老人說著還炫耀似的吐出了一串悠長的煙圈。“來一根？”

　　接過老人遞過來的香煙，發現濾嘴邊上精致的紅字，玉溪。“為什么被送到這地方來？”從老年癡呆癥患者嘴里套話，要抓緊時間。

　　“你知道世界上最孤獨的事是什么嗎？”老人偏過頭來望著我，并沒有要回答我問題的意思。

　　“可能對不同的人來說，孤獨有也有很多種吧。”還是晚了一步，我在心里暗罵。

　　“不同的人？其實大家又有什么區別呢？”老人笑道，“你現在一定在想，我又犯病了吧。但健全者的謊言與癲狂者的瘋話又有什么區別呢？就像一個在時間中正向前進的負電子和一個在時間中逆行的正電子是一樣的。”老頭子拍了拍桌上的書，費曼的名字耀武揚威地停在作者一欄。

　　“為何世間萬物、大至星系、小到原子，都展現出不同的屬性？就如銀河系和仙女星系、我和你，氫原子和氧原子，都是完全不同的個體。但在電子身上是個例外，世上沒有‘公電子’、‘母電子’、‘卑微電子’、‘偉大電子’之說，你也無法在一個電子上刻字，然后送給自己的女友。組成宇宙萬物的無窮多的電子，是一模一樣的，找不出任何差異的。”

　　“因為從宇宙大爆炸的那一刻起，整個宇宙本來就只有一個電子。全宇宙龐大的空間、數不盡的星體和物質，其實都是這一個電子在不同時空的分身而已。它從大爆炸開始，在時間軸上正向前進，直到宇宙的末日，又掉頭回去，變成正電子，在時間里逆行，逆行到了宇宙誕生之初。就這樣永世無休止地循環下去，這個電子出現在了時間軸上的每一個點，出現在了宇宙的每一個角落，在三維世界的我們看來，空間里布滿了數不盡的電子，構成了世間萬物。”老人狠狠地吸了一口煙，望向遠處。

　　“其實它們，包括我們自身，你的父母親人，你的戀人，你養的狗，狗拉的屎，曼哈頓川流不息的人潮，塔克拉瑪干寂如死水的無人區，蘭桂坊鶯歌燕舞的不夜城，海底兩萬里那只無盡孤獨的蛇頸龍，萬事萬物都一樣，都只不過是那同一個電子正行逆行了無數次的分身而已。整個宇宙就這么一個電子，孤零零地從天地混沌走到宇宙毀滅，再倒回去重來，周而復始。”老人再次回過頭來看著我，“所以你不需要對每件事都刨根問底，試著問問你自己。”

　　那一瞬間，我似乎看到了老人吐出的煙圈，煙灰反射著午后的陽光，遠處蜜蜂顫動著薄翼，老人的鼻翼緩慢吐息。我離開福利院的時候，好似聽到老人的囈語。

　　“我是在這里等你，等我自己的。”

　　5

　　一直在等我的祈夜從門縫里探了個頭進來，立即發出了不滿的聲音，一縮頭不知跑去了哪里。

　　現在的我已無心去哄這小家伙了，一個許下天價委托費的失蹤人口，一個冒充醫生的神秘人，無論這是個惡作劇還是個陷阱它都已經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力。不過好在找人，我很擅長。

　　我并不是第一個尋找孟老爺子的人，曾經有不少同行都尋找過這個人，在搜尋中，我發現了三條尋找同一個人的啟示，分別發生在一個月前，兩年前和九年前。我的眼睛貼著電腦的屏幕順著啟示一路往下，發現了三條啟示都有一個相同的署名——魏騰。我跌坐回椅子里，倒吸了一口冷氣。

　　猶豫了一會，我還是拿起了電話。

　　第一個接電話的是個寡婦，她告訴我，她丈夫兩年前在調查中發生事故去世了；第二個電話是空號；打到第三個時，聽筒里只有瘋狂而痛苦的哀嚎，最后電話被他的房東接過，我才知道這個人已經瘋了。

　　事情的發展越來越超出我的控制了，但我還是決定去拜訪唯一活著的魏騰，那個瘋了的。

　　6

　　我感覺我快要瘋了。

　　桌上的打印資料已經快要堆到天花板了，地板上堆滿了卷宗與物理學期刊，就像一個個詭異的碉堡。祈夜趴在最高的碉堡頂上打盹，尼古丁好像已經占領了整個房間。面色蒼白蓬頭垢面的我已經連續工作了60個小時了，卻還是找不到他。房東在外面捶著門，我的雙耳卻只能聽到空洞的嗡嗡聲。

　　“魏騰！魏騰！你再這么干下去就要瘋了！快給老娘出來透透氣，房子都被你搞的像著了火一樣。這兒有你的委托，也是個什么偵探。”

　　對于房東的廢話我是一向不理的，但當她說完最后一句，冷汗已經順著我的背脊流到了我的腰底。

　　7

　　冷汗打濕了我的額頭，住在這里的人絕對不是我，但我卻清楚地知道，這個人正在變成我。不，是我正在變成他。我讓過房東走進屋內，深深地吸了一口房間內的空氣。嗯，連香煙都是一個牌子的。我低頭一看，發現我站的位置恰好是這房間內最后可以落腳的地方。一堆堆的書刊，雜志和卷宗像一個個碉堡一樣錯落地壘在地板上。我就近找了一個碉堡坐下，在伸手可及的地方果然夠到了一包香煙。我似乎都能想象這房間里的主人每天回來后懶洋洋的坐在我所坐的位置上，享受地點燃一支香煙。

　　一直母貓蹭著我的腳邊走過，歪著頭發出撒嬌的叫聲。我回過頭，看到了我要找的人。他雙目無神，面色枯槁，干裂微張的嘴唇間發出徐徐的呻吟聲。一個在絕望中放棄的迷路者。

　　“不要…找他…不要…找到他。”在那呻吟聲中，我依稀聽到了這樣的詞語。那人指了指天花板，我抬頭望去，然后整個人也陷入了絕望。

　　那是一幅用紅色的油漆漆在天花板上的上海地圖，地圖上滿是X型的標記，筆跡則變得越來越潦草與瘋狂，最終變成了喪失理智的涂鴉。

　　“我曾經…找到他…他…找到我…我是誰…我找不到我自己…我不愿意繼續走這條單行線…啊！！！”男人在混亂的囈語過后放聲尖叫，跪倒在地于是再也無法起身。我默默地望著他，心理一陣沮喪。

　　“他會來找我么？”我默默地重復著男人口中的詞語。“他會來找到我！”一道閃電在我的腦海劃過，我猛地抬頭，望著天花板上的那些血紅的X，這些都是我調查過的地方，還有一些是我計劃要去調查的地方！我突然想起我曾經對祈夜說過的沒頭沒腦的話，“如果我將來有了兒子，我會把我要留給他的遺產藏在上海的最頂端，這樣他永遠也不會找得到。”上海的最頂端，我望向了那最瘋狂的一片涂鴉——上海中心的工地。我低頭正巧與母貓的四目相交，一只藍色與一只紫色的眼睛。

　　原來是這么回事。

　　8

　　“所以是這么一回事。”

　　我望著被我用槍指著的男人，剛剛那一擊并沒有讓我喪失戰斗力，在他上來查看的瞬間，突然發難的我與他扭打在了一起，直到我掌握了最終的優勢，手里這把上了膛的手槍。這句話，可能就是他最后的遺言了。

　　“我想我終于知道，什么是這世上最終極的孤獨了。”男人發出一聲慘笑，低頭看著我，“我們都是那一顆電子，區別只是，有的我們選擇接受，從容地走下去，有的我們卻選擇瘋狂，在不斷地輪回中重復那一個永遠也看不到頭的噩夢。所以這次的選擇權交給了這一次的我自己，開槍吧。”

　　過去的混沌與幻想與四肢針扎一樣的刺痛隨著他落下的話音一齊回到了我的腦海之中，似乎冥冥中，我又看到了那個躲在月季從后一臉高深莫測的老頭。孟老爺子，不就是叫自己孟婆嗎。

　　我緩緩舉起了手中的手槍，瞄準的，卻是那男人背后的金屬支撐柱。

　　9

　　我倚著一根腳手架的金屬支撐柱，努力讓自己維持站立的姿勢不倒下去。抬頭看了一眼指著我的手槍，伸手從懷里掏出了最后一根香煙。頂樓的狂風呼嘯著穿過一堵堵剛剛完工的水泥矮墻，將我的風衣吹得快要飛離我的身體。我機械地摁動著打火機，傻瓜一樣等待著火焰燃起。

　　槍響之前，起碼讓我點著這根玉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