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鄭旖旎
【一】
我叫管薇，20歲，在臨城的一個重點中學里工作。
哎，我也希望我是在這兒做教師的，或者校辦那些工作人員也行。但是，我只是小賣部的收銀員。
我的弟弟管榮在這個學校的初中部讀書，成績不上不下，腦袋里想得更多的是他桌下的籃球和前桌的女生。我的姐姐管蕓也光榮地從這所高中畢業(yè)，憑借年紀前十的成績進入了省內(nèi)一所二流大學讀了四年免學費的大學，如今在考公務員的路上越走越遠。而我，同樣在這個學校畢業(yè)的我，就只能回到這里扮演最平凡的角色，為一個具有壟斷性質的小賣部服務。
這個小賣部除了奧莉奧啊康帥傅牛肉面之類的山寨貨之外，只有那些飲料正常一點了。我喜歡這些色彩各異的，沉甸甸的飲料們。他們不是小作坊里做出來的冒牌貨，他們都有正經(jīng)的身份，并且都很正直規(guī)矩地站在飲料販賣區(qū)的位置上。
對，就是關于這些飲料，我有一個不能說的秘密。
【二】
這家小賣部開在一樓食堂的拐角處，小賣部是不應該有名字的，就像開在學校對面地下室的小黑屋一樣，連學生們叫它一聲“超市”都是給了天大的面子。
而我，住在一樓食堂的對面女生寢室的一樓。這么說吧，我的宿舍左邊是廁所，右邊是倉庫，后邊是車庫，上邊是一群精力充沛的不管多晚都會尖叫起來的女生們。我想過我的宿舍到底是車庫改造的還是倉庫改造的這個深刻的問題，但由于太過陰暗潮濕我不得不相信，它是廁所改造的。
正當我把我這個想法告訴吳秋萍的時候，她差點把整瓶油倒進平底鍋里。“妹妹你搞清楚好伐，一個學校才不會有閑錢把一個廁所的管道啊便池啊弄掉來給你整個宿舍出來的好伐。”
我撇了一下嘴，幫她把水槽里的一把生菜拿了出來。
她比我大五六歲，具體大多少我也不清楚，不過在社會上的女人的年紀總是難以揣測的。她是我在學校里唯一能講講話的人，大概是因為其他的工人要不是更年期的羅里吧嗦的媽媽桑，就是渾渾噩噩忙忙碌碌的男人們。
但是吳秋萍不一樣，她會化妝，把自己描了眉毛戴了隱形眼鏡涂一層粉再來上班，賣吃的的時候戴透明口罩，拿過食物的手絕不拿錢。呃，吳秋萍不是廚師，不過她確實在食堂工作，不過是面包房。那種專門給無病呻吟，不想吃飯又怕餓的有錢學生做看起來很好吃的面包的地方。但是相信我，好吃真的只是看起來。其實什么生菜啊里脊肉啊火腿啊加上醬摻在一起的東西哪有熱騰騰的飯好吃。
沒辦法，有需求就有生產(chǎn)。面包房的人氣真的是僅次于我們超市。
由于學校管得嚴，這些飽受精神折磨的學生仿佛只有買一堆零食偷著吃才會好受一點。所以在課間時間，小賣部的門看似掩著，但只要學生敲一敲我們就會偷偷開門讓他們采購一番。這可不是我的擅作主張，明里暗里經(jīng)理講了不止一遍。
就是在一個再尋常不過的課間，悠揚的下課鈴聲響起，我還趴在柜臺前打盹，突然聽到軟軟糯糯的一聲。
“不好意思，但是，你能開一下門嗎。”
【三】
我關注一個人很久了。
他只會在周一至周五的下午出現(xiàn)在食堂的另一個拐角。那里是開水房，住宿生自己提開水的地方，他往往就在那個時候坐在那一排水龍頭的旁邊。一把小凳子，一張挖了個口子可以塞開水票的桌子，他就這么坐在那里，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那張桌子。但是當有些粗心大意的女生忘記投開水票時，他又會立即攔下她，指指這張桌子，也沒有很生氣的態(tài)度，好像知道那個女生只是忘記了而已。
無論多烈的太陽，多大的風雨，他都坐在那里，連表情，姿勢都是一樣的。有時我真的懷疑他是不是會和那張桌子對話，或者就是神游的本領太強大了。
一個人，面對紛繁復雜又混亂未知的世界，怎么可以那么平心靜氣。仿佛這世間萬事都與他無關，他就是孑然一身的一人，雖然渺小但是在熱鬧中維持著自己的安靜的一人。
所以才會覺得他和別人不一樣吧。和惟利是圖的浴室老板不一樣，和見錢眼開的超市經(jīng)理不一樣，和斤斤計較的食堂員工不一樣。不知道該說他活得平淡還是看得太開，但至少比說三道四成天嚷嚷不知所謂的市儈人們好得多。
當然，小賣部的飲料區(qū)，又是另一個世界了。
“薇薇姐，你能不能把我位置挪里面一點啊，我不想看到那個滿身香水的男生。”茉莉茶在我布置貨架的時候遲疑了好久才說。
“你就得了吧，我還沒嫌棄那些滿身汗臭的男生呢。”運動飲料粗著聲音在另一頭大聲嚷嚷。
“我來跟你換吧茉莉姐。”在保溫箱里的牛奶小小聲地說。
我繼續(xù)著手上的動作，對他們的話不置可否。
一片安靜，他們好像在等待我回答。
“小牛奶，你不能離開你的保溫箱。小茉莉啊，就算你被放到最里面，想買你的人還是會找到你的。就像剛打完球的男生無論如何都會找運動飲料，而不是咖啡啊。”我耐心地和她們說。
“薇薇說的對，你們就別說什么換位置了。讓她多難辦啊。”檸檬味汽水總是那么體貼人，我笑笑，繼續(xù)上貨。
其實能多聽到點聲音也不錯，感覺像擁有了進入另一個世界的鑰匙，而那里有多么異彩紛呈，多么絢麗奇妙都不重要，能通過聲音一窺其妙就已經(jīng)足夠。
當然，在我決定來這兒當收銀員之前，我不知道在這兒會發(fā)生這種事。對，是僅僅在這兒，我去過大超市，正當我拎著籃子走進飲料區(qū)準備迎接熱鬧和喧嘩時，我遇見的卻是無比的安靜。那兒的所有飲料都不會和我對話，或者他們都是啞巴。
在我來這個小賣部前，我在公交車上工作。在城鄉(xiāng)公交上售票，一遍一遍地看公交外的景色，看民工滿身污漬又疲憊地在車上打盹，看進城求醫(yī)的老人們手腳顫抖，一張張擰巴的錢從塑料袋里掏出，看挑著扁擔的農(nóng)民卸下糧食又小心翼翼怕占著位置擋著別人。在這個工作中，雖然說不上對社會越來越失望，但我非常壓抑，因為我無法幫助他們些什么，我甚至無法避免自己在未來的某一天也變成這樣。
這真是件想想就讓人沮喪的事情。
【四】
如果這個在世界上要找到一個車輛讓人群，人們可以浩浩蕩蕩橫成一排走在路中央的地方的話，那我想所有中學應該都符合吧。
如果這個在世界上要找到一個賺錢賺得不用動腦子的地方的話，那我想臨城中學里的食堂小賣部浴室開水房肯定當之無愧。
學生們在學校里受著最好的教育和保護，也心甘情愿地被學校宰著。學校真像一個巨大的繭。
在每一個為晚自習下課的同學們賣完夜宵的夜晚，打掃完落寞的超市，整理完孤單的貨架，除了咖啡，幾乎所有的飲料都已經(jīng)沉沉睡去。
白天起得最早的牛奶不知道，晚上睡得最遲的咖啡，總是聽了她一宿又一宿的夢話。
哦，我忘了說，咖啡的位置，在茉莉茶旁邊。
在我第一次聽到牛奶那甜甜的聲音的時候，她就是在嘗試著打開保溫箱的門，去到咖啡的身旁。
哎，讓我怎么說這一對呢，牛奶加咖啡，不應該是絕配嗎。可是偏偏時間地點，都對不上。不，我才沒有為他們的愛情而感嘆，沒有傷春悲秋，沒有感性地看著個世界。我不是個作家，畢業(yè)后再也沒有拿過筆，可奇怪的是高考之后我右手大拇指上的繭仍舊如此堅硬，那一塊死皮已經(jīng)毫無觸覺，卻讓我保持著一有空無名指就去挖一挖那塊繭的小動作。
有人說，堅強，是柔軟生的繭。
那些整天熬雞湯的作家啊，我要怎么告訴他們，我寫字生的繭跟什么柔軟啊堅強啊都毫無關系，我的面對生活的無能為力，最終也無法換來面對未來的堅定不移。
是吧，我回來這里工作，哪有什么遠大的志向，堅韌的心性，我就只是想看看他們的青春，告訴自己這世界還有人在做夢，還有人在造夢。
可是，現(xiàn)實總是和想象中的有點不一樣呢。
【五】
今天的小賣部格外吵。果汁妞和綠茶妞有一種馬上要打起來的感覺，站在他們中間的礦泉水哥哥有點不知如何是好。咖啡的睡相有點不太好，好幾次都從貨架上滾下來。每次都是很大一場動靜，把茉莉茶和調制乳都嚇得不能好好說話了。
但也許，更讓我混亂的是，我剛剛碰到了我弟弟。
正在我和汽水講話的時候。
他和他的一對同學一起，大約是剛打完籃球，一股腦兒沖進來搶購巧克力和冰飲料。
管榮看見我的時候愣了一下，他甚至沒有去冰柜里拿他最愛喝的運動飲料，而是拿走了跟我正在講話的那瓶檸檬味汽水，頭也不回地去付錢了。這傻弟弟和他大姐一個樣，演技忒差，故作鎮(zhèn)定的時候，臉已經(jīng)臭得不能看了。我還來不及擔心弟弟那驕傲的自尊心，就發(fā)現(xiàn)了另一件讓我震驚的事情。
“跟你講，我昨晚失眠，你知道我聽見了什么嗎。”
“你肯定猜不到，咖啡在對牛奶說話你知道嗎，真沒想到他這么內(nèi)斂一人，會對牛奶妹講那么多話。”
“不過那也沒用是吧，反正牛奶妹睡……”
汽水的滔滔不絕的話戛然而止在管榮付完錢，擰開瓶蓋的那一刻。
這個世界沒有任何不對，弟弟別扭著臉對我視而不見，綠茶和果汁仍在你一言我一語地辯論怎么樣才是最成功的飲料，坐在隔壁收錢的大媽又說了一句那個付了錢忘拿飯卡的人。
只是我，像被世界遺棄。
【六】
換完班一個人去員工食堂吃飯是一定要小跑著去的，因為那些老師也在趕去食堂的路上，這點心情我是和學生時代的自己沒有絲毫差異。
可是在路上，我看見了那個開水房的看管。呃，暫且這么稱呼他吧，我不知道這樣的職位要如何形容。
我竟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腳步放慢了，目光一直望向他。
我竟然在猶豫要不要把飲料會對話的事情告訴他。
他怎么會相信你，傻了吧，告訴他對你有什么益處，他也無法解決你心愛的汽水一旦被人買走喝掉就不會再講話的事實。
也許呢，他是學校里，不，是世界里那么特別的一個人，說不定他也擁有另一個世界的鑰匙呢，也許你們就是一類人呢。
我在不斷的搖擺猶豫中走進食堂。此刻我多希望這些魚青菜碗筷都能和我說話，給我一點建議讓我早點決斷下來。
排隊在他前面，買完飯菜去另一邊拿好筷子時又路過剛打好飯的他。
竟然菜色和我一模一樣！
肯定是的，就是的，告訴他，沒錯的。
我放下餐盤，坐到他對面。
“我能和飲料對話，你相信我嗎？”我開門見山。
他認真地扒飯，認真地像在做數(shù)學卷子最后一道大題。
“你能理解我嗎，我是說，我發(fā)現(xiàn)我能和小賣部的飲料們對話，只有這個小賣部的，別的都不行。別的東西也不行，只有飲料。”我努力讓我的話言簡意賅一點。
他終于把他的目光從他的飯移到我身上來。而我，也是第一次那么清楚地看見他的樣子。我覺得自己簡直受到了鼓舞，繼續(xù)講下去。
“而且，更重要的是，一旦飲料被買走，我就無法和他們對話了。”我殷切地看著他講，期望他給我一個感同身受的回應。
出乎意料，接下來講話的卻是吳秋萍。
“薇薇，你沒事吧，在跟小諒講什么呢，他耳朵不太好，你別介意啊。”
我看著端著餐盤站在我身后的吳秋萍，一下子竟像做了壞事被抓的犯人一樣，渾身不自在。她的眉毛修得更秀氣了一些，頭發(fā)盤得一絲不亂，手上甚至戴了一個鉑金戒指。
“嗯，她好像在跟我說，她能和飲料對話。”他看著吳秋萍，沒有絲毫驚訝的樣子，仿佛兩個人很熟的樣子。
我支支吾吾，不知道應該怎么和吳秋萍解釋。明明她是我在學校唯一能說上話的人，為什么這個秘密不是告訴她，而是一個素不相識的男人呢。
等等，為什么吳秋萍手上的戒指那么眼熟。
我再次看向對面。那只拿著筷子的手上，果然，也有一只同款的。
【七】
“薇薇啊，你可別跟別人講，小諒的工作是我好不容易弄進來的，我舅舅在校辦是個小主任啦。他耳朵不好，也干不了什么活，開水房那事兒蠻適合他的。”吳秋萍烤著面餅，對我說。
我把一袋廉價的沙拉裝進瓶子里，看著水池里洗菜的水嘩嘩的流。腦子里不斷重復的是吳秋萍那句“他耳朵不太好”。
“其實我在學校也不經(jīng)常和他一起，這不是怕別人嘴碎嘛，后勤那個張大嬸就已經(jīng)說我很多次了，什么上班還打扮得花枝招展啊，講得可不好聽了，姐不能總讓她說三道四啊是吧。所以你別怪姐不告訴你。”她說話的時候還向我伸了手。
“我要的是生菜啊薇薇，你給我沙拉做啥子呀。”她把沙拉放回流理臺上，一把抓起水槽的生菜甩了甩。
我才反應過來，不過看起來我也幫不上什么忙了。她總是那么能干的。
“小姑娘啊，就別想那么多了，正正經(jīng)經(jīng)找個好人家嫁了才是要緊的，難不成你還和飲料談起戀愛了？”
“小諒家是好人家嗎？”
“他要是有錢人家的兒子，今天我還在這兒打工啊?所以啊，姐這是教你，別重蹈覆轍。”
原來好人家是有錢人家，原來”好朋友“之間是不能說秘密的，原來會不會和飲料對話都不重要。
那牛奶和咖啡呢，那我的檸檬味汽水呢，那我想要追尋的用力生活的未來呢。
她的話，我為什么要信。
【八】
立夏了，也快高考了。在我早上起來看著四處霧氣蹲在路邊刷牙時，已經(jīng)能看到拿著一本本厚厚的書，腳步匆忙地走向食堂吃飯的學生了。
隔著彌漫的霧，有點看不清楚。
但還是能依稀辨認出，飲料販賣機那兒，有個剛從食堂出來的女生一手拿著檸檬味汽水，一手看著草莓味牛奶，手臂夾著的《五?三》露出密密麻麻的筆記，不輕不重的音量：“真不知道他為什么喜歡喝你，草莓味，也太女生了吧。嘖，也許今天那么熱喝汽水會好一點吧。”
不知道為什么，只是這樣普通的場景，我卻覺得我用來漱口的水都要變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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