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最后一天,陽光如同一首古老的歌謠傾瀉在這個城市的每一座建筑上,投射出完美的陰影。我已經聽見了夏天的號角,仿佛已經在響應我內心深處的某種東西,那種隱秘不可知的情緒。
五一前的最后一節課,枯燥的文學概論,老師依舊用他含混不清的普通話向我們展示著文學的各種理論,聽著聽著我驚訝地發現在那么一瞬,他嘴里吐出的枯燥的文學理論竟在我的心里碰撞出了一種別樣的美,與窗外陽光中飛舞的塵埃相得益彰,讓人產生了一種零碎短暫的滯留感。
就當我上完課,哼著Evanescence的歌踏在紅綠相間的路磚上時,手機響了。
我看著這個叫林達的聯系人,反應了大概五秒鐘才知道他是我的高中同學,急忙接起來。
“好久不見,最近過得怎么樣?”他的聲音清晰洪亮,語氣也是相當輕松。我想起來他是那種極有領導才能的人,我和他認識也是在他組織的活動上,不過只能算是認識而已。
“還好吧,你呢?”
“我倒是挺忙的,這不是五一放假么,決定好好休息一下,想來想去也沒有什么人可以約,就想請你到我們學校來玩兩天,住宿伙食我負責了,怎么樣?”
“呃,這怕是不大好吧。”我原先是想待在寢室里看看書,最多也只是出去看部電影,不大想跑那么遠。
“誒,就全當是短途旅行了。你這次來,說不定會有別樣的收獲。”他的話似乎攜帶著一種魔力,或許這就是領導者特有的魅力吧,讓我無法拒絕,只能應承下來。
“別忘了帶傘,要下雨。”說完,他掛斷了電話。
我看了看天空,晴朗得就像一個湖。
我第二天早晨起來,簡單地收拾了一下要帶的東西,想了想還是把雨傘給放進了書包。之后坐地鐵到汽車站,差不多是十點,太陽明晃晃地掛在天空,活像個超大功率的白熾燈。汽車站人很多,有一半都是學生,在亂哄哄的售票大廳里排了半個小時隊,汗水把我的衣服給浸濕了。上車前買了一罐冰鎮的可樂喝,平復了煩躁的心情。
上了車感覺好了些,開始聽歌,一邊看著汽車開出站,慢慢挪出堵車的主城,上了高速,超著那些或白或黑的小車,路邊的景色也飛速變化。不過,我漸漸發現太陽不見了,天也有些陰了起來。
真的要下雨?我心里咯噔了一下。環顧四周,發現乘客都靠在座位上睡得死死的,汽車抖動都未能使他們驚醒。
突然發現汽車正在駛向一個自己從未涉足過的地方,這些乘客都是些與自己的生活毫無關系的人,而且都睡得沉沉的,他們做著各不相同的夢,意識存在不同的世界,一切都是未知。我的耳邊傳來了Maksim的《克羅地亞狂想曲》。
這就是狂想曲一般的遠足。
我頭開始昏沉起來,也倒頭睡了過去,伴隨著,雨點一般的節奏。
我剛出車站就看見了拿著黑傘的林達。他背對著我,我看見他手里黑傘的那一刻,就斷定了他是林達,那把黑傘就在他手里,仿佛是他身體的一部分。
“林達。”我喊了一聲。
“喲,汽車早到了。你還是老樣子啊。”他聽見我的呼喊,轉過來笑著招呼我,自然地握著那把黑傘。干凈利落的短發,刀削般硬朗的面部輪廓,林達感覺比以前消瘦了很多,眼神之中透露出一股自然的自信與陽光。
“你混得肯定比我好。”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努力使得自己輕松一些,其實近四個小時的顛簸讓我有些昏昏沉沉的。
“想吃東西么?”林達很敏銳地覺察到了我的疲憊。
我搖了搖頭,正準備回答他,卻被又他搶了話:“那就先去賓館吧,我叫了車,大約十五分鐘的樣子。可以堅持?”
“嗯,麻煩你了。”我微微一笑。
在去往賓館的路上,林達有一搭沒一搭地講述著一些瑣事,偶爾會問我幾個問題,卻也是那種無需動腦就可輕松應付的,車內的氣氛被他維持得和諧悠閑。我看著窗外,兩旁的樹木郁郁蔥蔥,街道不寬卻很整潔,陽光暖暖地撒在玻璃上,斑駁的光影和車內的音樂竟使我產生了一種朦朧的虛幻感。
不過車子很快就到了,我下車伸了一下懶腰,林達則付了車錢。賓館看起來還不錯,我也沒有多觀察就跟著他進去了。
“不好意思,這個賓館離我們學校比較近。不過,設施也倒挺齊全的。你應該不會介意吧。”
“沒事,可以住就好。來玩已經麻煩你了。”
“哈哈哈,都老同學了,下次我去你們學校的時候也能招待我就好。”
“當然。”
辦好了房間,林達說傍晚來接我去吃飯,讓我好好休息一下,交代的差不多就走了。我把窗簾拉得嚴嚴實實的,開了一盞臺燈,倒在床上,陷入了沉沉的睡眠之中。夢中,自己身陷一場大雨。
是電話的鈴聲將我從睡夢中拉出。一看,果然是林達。時間已經是將近七點了。
他帶我到了不遠處的一個飯店,飯店的老板娘和他很熟絡,拉了兩句家常便去幫我們做菜了。
“這家店的干鍋很好吃,所以和同學經常來。”他招呼我坐下,順手把黑傘放到一邊。
“為什么老帶著傘?”我忍不住發問了。
“哦,這兩天可能會下雨呢。”他漫不經心地回答道,“待會兒去學校走走吧,我們學校的夜景還不錯呢。”
“嗯。”
晚飯的氣氛很活躍,我們還喝了點酒,雖然以前確實沒怎么交流過,但畢竟是一個高中的,朋友圈多少有些交集。林達似乎知道許多有關我的舊事,就連一些事我都記不大真切了他卻能娓娓道來。
“你小子,怎么記性那么好?”
“誒,我就擅長這方面的。別人的事,只要聽說過一遍,看到過一次,都能牢牢記住呢,說來我自己都感到驚異。”
“那還真是天生的啊。”
“你也一定有擅長的事,每個人都有的。”
“我么?我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我發現你有敏銳的觀察力。”
“咦?是么?”
“相信老同學啦,我看人肯定看得比你準。有很多時候,人們就是因為沒有發現自己的特長,所以才會終生碌碌無為。”
林達帶我走了一條曲折的上山小路。路上的燈有些昏暗,人也非常少。林達把黑傘當拐杖拄,腳步相當敏健。我則爬得有些吃力。
“你一定經常走這條路,你們學校怎么會建在這種山腰上。累死我了。”
“還好啦。如果你每天那么走,說不定會比我還輕松呢。”
說著說著我們就到了一塊平臺上。放眼望去,可以看見學校偌大的操場,明亮的閃光燈以及宿舍樓點點燈火。此刻,一切都顯得寧靜。我們都望著不同的前方。
當我沉浸在自己的思緒時,林達突然把傘撐了起來。我頓時感覺自己頭上又蒙上了一層黑色。
“下雨了。”他淡淡地說道。這三個字剛出口就立刻被寂靜的氛圍吞噬,仿佛未曾出現過。
我們依舊保持著沉默。我逐漸聽見了雨落在傘面上的啪嗒聲,低沉而且壓抑。
“對了,你小子有沒有談戀愛啊?”我故作輕松地打破了沉默。
“談過。”林達面無表情,依舊望著前方。
“噢?分手了么?”
“她退學了?”
“嗯?為什么?”
“我記不大清楚了。”
“呃,好吧。不好意思。”
“沒事。”
這幾乎是我們今晚最后的對話。林達仿佛變了一個人,那時的他就像一個孤單落寞的影子,回去的路上只有噼里啪啦的雨滴聲,我甚至感覺不到身邊這個人,還不如這把黑傘的存在感更強烈。我觀察著這把傘,傘柄猶如一根蒼勁的竹子,光滑,充滿著生命力,傘架似乎不是不銹鋼而更像是堅韌的竹條,有序地支撐著傘面,傘面很薄但卻擋住了這細密的雨點。
簡直是一個藝術品。我感覺自己被它深深地吸引了。
不知不覺就到了賓館門口。林達依舊沒有開口。我想開口說聲抱歉,他那淡淡的微笑和失落的眼神卻讓我說不出口。他示意我進去。我只能點點頭,看著他和黑傘消失在街頭。
夜雨像一唱酣暢淋漓的痛哭,淹沒了外面的世界。我蜷縮在床上,耳邊是LveLetter,滴滴答答的琴聲催我陷入另一場大雨中。
第二天醒來,發現林達來了一條短信:“昨晚不好意思。今天我突然有點急事,早上不能帶你去吃早飯,不過你大可在賓館附近隨意吃一點,然后到我們學校教學樓B棟五樓來找我,你到的時候我應該已經忙完了。如果不是很清楚路,可以問一下周圍的同學。實在抱歉。”時間是一個小時前。我給他回了短訊,看了看外面的天氣,雨已經停了,有點陰,索性也不帶傘了。
出了賓館在周圍隨便吃了一碗面,便步行到了林達的學校。
剛到校門口,雨點居然像豆子一樣下下來,讓我猝不及防,趕緊跑到一顆大樹底下,環顧四周居然沒有什么可以躲雨的建筑。眼看著這棵大樹也擋不住這來勢洶洶的雨了,我的頭上突然出現了一把黑傘。
“一起走吧。”一個女生笑著對我說。
“哦,謝謝。”我還沒來得及反應,大概掠了一眼她的相貌。
我倆尷尬地走了一段路,或許是因為放假的緣故,路上沒有其他同學。
“那個,謝謝你。”
“嗯,沒事,你是要去哪兒?”
“教學樓。”
“現在不是放假么?”
“我去找個人。”
“你不是我們學校的?”
“我同學邀請我過來玩,他現在說有點事在教學樓,讓我過去找他。”
“哦,現在教學樓好像只有學生會在開會吧。你那個同學叫什么?”
“他叫林達。”
“啊?是他啊。他可挺厲害的。”
“是么?我不是很清楚。”
“他可是學生會主席呢。”
“他沒和我說過。”
“爬到這種位置,他肯定......”
氣氛一下子冷下來。我這個時候才留意到這個女生撐的也是把黑傘,看傘柄傘架似乎和林達的一模一樣。這時路上連續走過的幾個同學,居然也全部撐的是黑傘。
“咳咳,你們學校的都喜歡撐黑傘啊,我看這傘質量不錯呢。”
“喏,有一個老奶奶在那里賣的,這傘質量是好。我今天不去教學樓……”
我一眼就看到了在那里賣傘的老奶奶。
“不麻煩你了,我自己去買一把傘。”說完,匆匆和那個女生告別,跑到那個老奶奶面前。
“老人家,這傘怎么賣啊?”
“50塊一把,不還價的。”
“好,給我拿一把。這傘我覺得很不錯。”
“我家老頭子是專門做傘的,做了幾十年呢,很耐用的,誒,可以用很久的。”
“那應該賣的很好啊。”
“嗯。好賣好賣。”老奶奶開始自言自語起來,說著我聽不懂的方言。我呆了一會兒,想起來剛剛忘了問那個女生教學樓在哪兒了。
“那個,奶奶,教學樓在哪?”
“你順著這個樓梯上去,就能看見了。”
我回頭一看,果然有一個大約兩百階的樓梯。道了謝,撐起傘走進雨中。
我握著木質的手柄,感覺很好,撐著這把黑傘,踩著樓梯,仿佛正走向另一個世界。突然想起剛剛那個女生,想到她的側臉,發現和一個人很像很像,最后在我的腦海里,兩張臉逐漸重合起來。
我剛進大學的時候曾經暗戀過一個女孩。和她在圖書館邂逅,那天陽光正好,她穿著白色的連衣裙,烏黑柔順的長發,安靜地坐在那里看書。或許是記憶將這段場景編織得那么美好,可,我一直記得。
后來多方打聽要到了她的聯系方式,時不時用一些蹩腳的理由去打攪她,默默地關注著她的動態,多少次鼓足勇氣想在她的空間留言卻總是斟酌了半天詞句最后半途而廢。
當時似乎也有許多人追她吧,她很苦惱,有時候會對我說,我只是默默地聽著,但她也不知道我也是她的傾慕者之一。
直到有一天,我發現自己已經聯系不上她,再打聽的時候,卻得知她自殺了。
“上個星期英院那個系花自殺的事現在還在傳。”
“呵,誰知道她是被哪個男的上了想不開的。”
“我聽說她是被大款甩了吧,哈哈哈。”
“反正什么系花女神都是一個樣的。”
……
到哪兒都能聽到這樣的評論,從一開始的怒火中燒想沖上去和他們理論到后來的無知無感。我只是把這段時間這段情感壓縮在自己的心中的一個角落。
這成了我一個難以釋懷的秘密。
她叫什么來著?
我發現自己忘了她的名字,我努力地回想,傘柄握得越來越緊。可就是想不起。雨滴聲顯得嘈雜而煩亂。
她的樣子呢?
我只想到今天早上見到的那個女生的模樣,其實她和她一點都不像。黑傘下的我感覺頭上壓抑著什么,很想把傘拿開痛快地淋一場雨,卻發現自己做不到,漆黑的傘面把我和這個世界隔絕開,只能一步一步地上著樓梯。這樓梯怎么那么漫長?我開始喘氣,步子也緩慢下來,很想找個地方坐一坐。
我覺得自己就像是背負著巨石的西西弗,背負著巨石卻丟失了一切。
終于,我的眼前亮了起來,我爬完了這兩百階臺階。這時候太陽居然出來了,就那么明晃晃地掛在天空。周圍一下子悶熱起來,我大口地喘息著,卻一點也不喜歡這種感覺。
看著手里的黑傘,嘆了口氣。
“今早真是不好意思了。”林達見到我就說,他看見我手里的黑傘,“喲,你也買了這種黑傘。”
“對啊,早上出門一會兒就下雨了。”我腦子有點發脹。
“沒淋到吧?看你感覺不是很好。”
“沒有,路上遇到一個好心的女生送我到半路,才買了傘,只是剛剛爬樓梯有點累了。”
“好啊,我開完會了,去吃飯吧。”
“你小子居然是學生會主席?”
“嗯,誒,你還是知道了呀。”
“聽早上那個女生說的。怎么?你不想我知道?”
“也不是,只是我覺得這種事,都是老同學,有什么好說的。”他看著手里的那把黑傘,頓了頓,“你也應該知道,走到這一步,咳,不用點手段什么的,是不可能的。”
“我知道,難免的。你五一叫我來究竟是為了什么啊?上次電話里說的別樣的收獲是什么?”
“誒,也沒什么啊,只是在這個城市找不到你這樣的老同學了。至于收獲么,這把黑傘算不算?”林達突然看著我,帶著我從未見過的笑容,我覺得自己好像要被他看穿了一樣。“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沒有,只是想問問你,這把傘我本來,本來就很喜歡。”我突然不知道說什么,下意識看了看手中的傘,它靜靜地被我握著,仿佛是和我一體的,沒有一點兒不和諧感。
吃過午飯,天又開始下雨。我和林達撐著傘走在路上。路上的行人來去匆匆,卻都是帶著黑傘,不過我現在不會覺得那么奇怪了。
“這兩天容易下雨。”
“是啊,雨一直在下。”
我撐著黑傘,身陷雨中,有些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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