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產線上的機器轟隆轟隆不停，上班人的神經時刻都緊繃著。從隔窗外看車間，感覺就像慵懶地躺在床上，看電視劇里的人們持續焦慮匆忙。我從空調辦公室待了片刻后出來，頓時渾身熱哄哄，脖子里、背上都是冷卻了的汗。牛仔長褲像厚重的戰袍般貼著大腿，背面緊緊勒在屁股上走幾步路都困難。比別人少干一會，我今天的產量又低了。

　　娟娟是看著我進去的，她又看著我回來，一邊干活一邊抽空轉頭望我。但她什么話都不說，等我開口告訴她。我說被緩發工資了唄。對面新來的女孩緊張地問：“為什么要緩發工資？”娟娟笑得大嘴咧開，露出上排干燥的牙齦，她故意大聲問我：“芳芳，你被緩發第幾次了，啊到底第幾次了啊？”

　　“第四次。”我老實說。

　　“你讓她告訴你，為什么要被緩發工資哈哈。”娟娟眉飛色舞，故意提醒女孩。

　　“有什么，不慎撞壞一個零件。”我坐下來重新拿起電烙鐵，爭取下班之前再趕出點產量。但這話讓娟娟驚訝萬分：“有什么？你還小我告訴你，到我這年紀生個小孩你試試，產量都是錢啊。”她悄悄往四周瞟幾眼，確認主管不在，“你們知道他們怎么算產量嗎？”我和女孩都等著娟娟說下去。她低頭不急不慢地焊完一個零件，把手臂伸到桌上湊過來說：“我看到文員那的產量本了，我們現在焊6×10(規格)的組件，在原有的基礎上乘以1.2，乘以1.3，再乘以0.35，你考勤上的產量。”

　　“太麻煩，我們車間起碼有一百來人，每天這樣算？”看娟娟一副什么都懂的樣子，我忍不住要嘲笑。

　　“笨啊，他們有電腦。”女孩突然接口說，“嘩嘩打進去就全算出來了。我知道的。”

　　我愣了一下，這個新來的竟然懂這么多，再不敢去小視她了。我假裝毫無興趣：“管它怎么算出來的，知道辦法了自己算，月底和電腦算的比比，看差不差得多。”還有四分鐘下班，我懶得再多焊了，干脆把剩下的零件裝到箱子里去，“那個小文員不行，上月就把范灑灑的考勤記錯了，主管都罵她。聽說還是實習生。”

　　“那個小孩。”娟娟一臉不屑，“你去找她領支筆，管你是不是干部，她都給。”

　　小時候我一直羨慕同學有漂亮的筆，什么顏色都有，我想要可是爸媽不買。現在居然可以白拿。“那我們去問她要記號筆吧，拿來玩玩。”我興奮地說。

　　“你真幼稚。”對面的女孩朝我一瞥，臉上拱起兩團肉，樣子似笑非笑。可我分明覺得她還不到十九歲。

　　正午陽光把室內照得通亮，辦公室我已去過太多次，但是領筆這種事還是別被其他人看見的好。我生怕看見主管，她想我干活都干不好還要領筆？只有干活好的人才有資格領筆吧。趁大家都去吃午飯了，小文員在辦公室里吃餅干。我大膽地走向她。辦公室里靜極了，只聽見鼠標吧嗒吧嗒的點擊聲，小文員像只老鼠般啃著酥脆的餅干。

　　“給我一支筆。”我輕聲說。

　　她立刻把整塊餅干塞到嘴里大嚼，看都沒看就轉身拿筆。抽屜里雜亂地放滿文具用品，單是水筆就有紅的藍的黑的。小文員從中揀出許多空包裝盒，飛盤似地拋出去，寬扁的盒子在低空自轉半圈，斜落入我腳邊的垃圾桶里。

　　“你要什么筆？”她突然抬頭看我，嘴里滿是餅干屑。我說記號筆。她卻沒有轉身去拿，仍用那雙腫脹的單眼皮眼睛望著我，仿佛目光本就該傳得慢。

　　莫非她識穿了我的過分貪婪，或者她認出我是昨天被主管教訓的人了，我感覺很難為情，后悔來領筆。但是小文員給了我一支黑色的記號筆。我快速接過說了聲謝謝，心虛地逃走。

　　“芳芳。”她匆忙喊了一聲，抽出一堆稀稀落落的紙遞給我：“上個月的工資條，拿去發吧。”

　　中午一小時休息時間，喧囂車間終于靜了下來。后方的串焊機仍在不間斷工作，勻速進料、勻速出料，有節奏地發出咔擦聲，在空曠的車間里這聲音隨著人的思緒若隱若現。娟娟仔細收整一下四周，伏在工作臺上睡覺，女孩仍握著電烙鐵低頭焊零件，兩側烏黑的頭發從工作帽中滑下來，露出銀閃閃的耳釘。我說你也休息會吧，下午還要干半天呢。

　　“工資條發了嗎？”她開口問道。

　　我從褲子口袋里抓出那堆紙，每一欄內容都被剪開釘住，只能看第一列的名字。我把工資條全堆在臺面上，一張張翻找自己的名字。女孩也停下手中的活找工資條。可是奇怪，從頭到尾我都沒找到。

　　“你不是被緩發工資嗎？”女孩疑惑地打量我。對，我被緩發了，這個月拿不到了。我呆呆地望著女孩，她仍在低頭仔細翻找。

　　最戲劇化的竟是我拿來了工資條。小文員給我時，她肯定也知道我被緩發了呀，但她故意把工資條給我，這就是沒腦子。我不敢和女孩講，怕她冷冷地嘲笑我，說我竟然被實習生整著玩。

　　“還沒找到嗎？”我見她仍在焦急地翻。

　　“怎么會沒有呢。”她自言自語似的咕噥，根本不理會我。

　　“你幾號來上班的？”我問她。

　　“三十一號啊，我確定是三十一號。”她抬頭認真地說。

　　可是，可是。“可是上月沒有三十一號啊，你應該是一號來的。”

　　“那就是沒有咯。”她像泄了氣的皮球般緩緩坍塌下來，坐在椅子上不說話。我看得出她很尷尬，但我也不知道該說什么。

　　距開工還有二十幾分鐘，娟娟仍在熟睡。臉上胳膊上布滿油油的汗。女孩瞄一眼娟娟，又朝我使了個眼色。我立馬懂了，也用力朝她點點頭。女孩躡手躡腳跑到對面來，湊在我旁邊，少女獨有的香氣撲面而來：“快打開看看。”

　　我們快速找到了娟娟的名字，她小心翼翼地把那一欄訂書釘拆開。為了不損壞紙，女孩用指甲一點點摳。光滑的弧形指尖被蹭出缺口，指甲油也磨掉了，但工資條被揭開得毫無破綻。

　　“哇，天了嚕！”“多少？”“三千多。”“快封起來。”“釘子呢？”

　　大多數人吃過飯回來了，經理在辦公室里踱步。主管又開始教訓人了，坐在軟軟的沙發椅上，把下屬罵得像做壞事的學生，而下屬低著頭一言不發。其實做了才知道，焊接工藝要求高，手工焊的時候卻難免會有些瑕疵，無法避免。我們都是這么過來，到現在還一直被罵。

　　我從主管旁邊走過，緊攥著娟娟的工資條。然后悄悄到小文員那里，問她借訂書機。她對我指了指讓我自己拿。咔擦，工資條重被訂了起來，但原始的兩個孔還在。娟娟應該不會懷疑，實在不行就說小文員訂得破，反正她老干不好活。

　　“嘿，給你顆糖。”干不好活的小文員從手中變出一根棒棒糖。

　　“我？”當然是我，但這種突兀情形下，很怕我是自作多情。

　　“對，給你哈哈。”不知她在笑什么，揭發我領筆的事，還是故意讓我發工資條？或者她肯定在笑我偷看娟娟工資。

　　“謝謝。”我接過棒棒糖拿在手里，不打算馬上放進口袋，此時即便是看一眼也會顯得不妥，會像是棒棒糖很珍貴一樣，讓她以為這給了我莫大的恩賜。我更不敢看文員，每次眼神與她交匯我都猜不透。她表現地很無所謂，其實一點也不。辦公室里的人沒一個不耍心機，都以為我們干活的人好欺負。

　　主管拿到棒棒糖了嗎？我想。實在難以想象主管拿著的樣子。糖吃了要蛀牙，她不會給女兒吃。那怎么辦，放在抽屜里不管，等糖化掉。某天當她打開抽屜時，發現糖水都黏在一摞摞報表上，然后經理罵她。讓她出盡洋相。

　　我甚至幻想主管穿著絲襪黑短裙，朝路邊咳一口痰，然后把彩色的棒棒糖含進嘴里，像巨大的怪獸朝少女臉上噴體液。這只怪獸僵硬的面部沒有任何反應。她順手把糖往草叢里扔，糖哭了，黃色藍色綠色都化到一起，滲進地里，卻永遠混合了主管粘稠的唾液。我感覺半側臉濕漉漉的，猛然清醒過來，拿衣袖把嘴角擦干。

　　“我有紙。”女孩忍不住地笑。

　　“娟娟呢？”我問她。感覺像睡了很久，但下午還沒開工。

　　“上廁所。”她無精打采地說，“你知道怎么回事嗎，怎么不開工啊？”

　　當然不知道。我慵懶地站起來環顧四周，后方的焊串機仍在運作，其他工序也已經開始干活了，車間又重返噪雜，偶爾有幾聲吆喝像身處集市。

　　。女孩突然朝著我瞪白眼，我左右看了看，確定沒有其他人，便疑惑地看著她。突然從后方搖搖晃晃過來一個小伙，拿手里的火腿腸亮了亮。女孩箭步沖上去，撲在他身后捏著他的脖子喊：“你給不給我，你給不給我！”男孩笑得更歡，高舉著火腿腸就是不給。動靜太響引起了其他女工的注意，她們抬頭看一眼，隨后事不關己地和旁人聊天。女孩終于搶到了火腿腸，得意地笑著，沖小伙做了挑釁的表情。小伙回到串焊機旁，也不干活，只是站在一旁看著那機器不停地進料，出料，偶爾朝這邊瞄兩眼。

　　在他們那邊干活是很輕松，只操作機器，而且不用算產量，只按時間計工資。

　　娟娟從廁所出來，臉上盡顯蹲坑后的疲憊，額頭滲出大顆汗珠。她用手扶著膝蓋坐下來，呆呆地望著遠處。

　　我說：“娟娟，你知道為什么還不開工嗎？”

　　“為什么？”她不耐煩地問我。

　　“我怎么知道為什么。”見她愛理不理我也沒心情。褲口袋里的棒棒糖頂著大腿特別疼。短時間我們都沒再說話，女孩低頭玩手機，娟娟不理我。

　　隔窗外的辦公室并沒有異常，主管坐在位子上緊盯電腦屏幕。說不定是在逛淘寶呢。焊接組的女工們漸漸不安分了，有人說去辦公室問問，到底怎么回事。我對娟娟說去問問主管吧。

　　“你怎么不去？”她用余光打量我，冷冷地說。

　　“那干嘛要我去啊，我這幾天進辦公室次數還少嗎？”我火氣也上來了，娟娟總是一副不可侵犯的樣子，把我當不懂事的娃娃。

　　“還干嘛要你去，芳芳你就是個小人！”她猛然站起來，凳腳滑出尖銳磨牙的聲音。娟娟碩大的身影在走廊里飛速移動，她幾乎是沖入了隔壁辦公室。

　　我驚訝地無以言表。女孩抬頭看著我，露出同情的神色。

　　娟娟很快就回來了，經過各個工作臺旁都停下來通知幾句。走到我們這邊她喊：“婷婷，下班啦，暫時沒活干，等通知。”女孩應了一聲，開始收拾東西。

　　原來女孩叫婷婷。我機械式地站起身，把椅子推進桌底，跟著其他人離開。

　　六月午后尤為燥熱，我哪里也沒心情去，徑直回了員工宿舍。同住的女工沒回來，我一個人呆在宿舍里，突然想到小文員給的糖。

　　一根可愛的棒棒糖，跟我想的一樣，彩色的。小文員在棒的一端打了蝴蝶結，說是二十周歲生日。我百無聊賴想嘗嘗味道，但是棒棒糖不能含著吃，要握在手里不時地吮一下，這樣就能吃好久好久，像吃了十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