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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長期  文/蒼嘯塵

  一.黑與白

  阿黑不叫阿黑,叫白亮。

  白亮是父親取的名字,父親是實打?qū)嵉那f稼人,大概也是挖空心思才給他取了這樣一個文縐縐,充滿光明的名字。他出生時,父親就患了重病,常年臥病在床,他很討厭走進(jìn)父親的屋子,陰暗沒有光彩,只有一盞煤油燈照著父親暗黃的臉,卻照不亮屋角的黑暗。

  但他很喜歡父親,這簡直是矛盾到極點的心理。他喜歡父親用骨瘦如柴的手撫摸面頰,喜歡父親輕聲細(xì)氣地講話——可能是病的緣故,那是氣若游絲的聲音,卻奇跡般地賦予他向死而生的震撼,以致多年后的夢醒時分,他依然會清晰地記起臉頰上蘊滿愛意的觸感,和空氣摩擦過喉嚨的氣音,一寸寸,貫徹心肺。

  可能最珍貴的東西往往不長久。四歲那年,父親終究撒手人寰。那時候正是四九年,新中國成立,城里來的人把各種消息潑水般四處宣揚,所有的變化都是突如其來的,他尚處于不知該高興還是哭泣的懵懂里,父親就在一個清晨安靜地停止呼吸。下葬時,他沉默地睜著眼睛,不哭也不笑,父親的棺材放進(jìn)坑里,鍬上厚厚的黃土,哭泣聲很大,撕心裂肺地那種,而他卻像站在一片闃寂里,獨自處在世界盡頭。雖然不太明白,但已然失去的無力感卻是準(zhǔn)確無誤地直達(dá)心底,把呼吸都攥緊。

  后來母親開始叫他阿黑。“阿黑,吃飯!”“阿黑,干活去!”“阿黑,睡覺!”

  阿黑就阿黑吧,他不在意。黑與白本就沒有分明界限,就像在他單薄的認(rèn)知里,生與死,善與惡,也只是一句話的兩個端點而已。

  農(nóng)活之余,阿黑喜歡跑到田野盡頭的小樹林里去,那里有一條河,兩岸是半人高的蘆葦穗子,潔白溫煦,碎陽里銀光熹微,蓊郁親密,像父親。坐在河邊,有蓬勃的水汽撲面而來,這是一條真正的河。但他要等伙伴一起時才敢跳下去。

  有一次他獨自跳下鳧水,像一尾輕盈的魚兒,卻被不知什么纏住了腳往水下拖,那是黑暗一樣死亡的感覺,腹腔中的空氣一點一點被耐心地抽光,只剩下干渴和空虛,這時候他想起父親,拼命地蹬腿,掙扎著爬上岸,在干燥明凈的陽光下拼命喘氣,像把生命都吸干。

  可是后來伙伴們都不與他一起玩了。他們看著他的眼神里帶著尖銳的意味,要把他靈魂都剖開的排斥。是為什么呢?因為母親給他改名了嗎?他們的戒備是那時候開始的。

  孩子的敵意最無知,最天真,最傷人。尤其在傷得還是另一個孩子的時候。

  好在他已習(xí)慣一個人獨自坐著,與葦花,河水以同樣的頻率默然地晃動,等到夕陽的碎金落滿河面時,起身,再獨自沿著小路走回去。

  這是一條最不情愿走的路。因為終點是家,是母親。

  母親對他也有敵意。但這敵意是未開刃的,是鈍的,含蓄隱秘,與走在村里遇見的大媽大嬸的敵意是同個性質(zhì)的,只是母親的敵意更深沉,更苦澀。

  或許那些敵意里也還帶了憐憫,不忍。但在阿黑看來,憐憫和敵意就是一致的,不需要的都是敵意。

  他不明白為什么。如果可以,也希望永遠(yuǎn)不要明白,無知是一種幸福。不明白,就不會有后來的無數(shù)個日日夜夜里,滿心滿意的憤懣,痛楚,與無可奈何。

  那個晚上依舊刻在眼前心上——

  半夢半醒間,他聽見母親對三嬸的哭訴,他走進(jìn)歲月的迷霧里,以倉惶怯弱的姿態(tài)與現(xiàn)實狹路相逢。

  二.業(yè)火

  她本該和朔子一直幸福下去——若能將那一天徹底擦除。

  那是天光澄澈,春暖花開的下午,她照舊坐床邊挽線織布。農(nóng)忙時令已經(jīng)過去,朔子倚在門口抽煙,繚繞的煙圈里,迷蒙著遠(yuǎn)山清朗的輪廓。

  一隊日本兵驀地闖進(jìn)來,軍裝,長槍,威風(fēng)不可一世。

  她正待驚呼,卻見一個士兵舉起槍托,狠狠地砸向朔子。

  門,被關(guān)上了。她被撲倒在床上,粗暴地扯去衣衫。

  沒有安撫,沒有前戲,只有生硬的暴虐。一群野獸,為了發(fā)泄**,將世間最殘忍的酷刑施加于一個最無辜的女子身上。她掙扎,尖叫,瞪著身上瘋狂抽動的身軀,那獰笑的臉龐,丑陋的肉體。一灘血跡蔓延至屋內(nèi),滿目的血色連天。

  一場永無止境的夢魘!

  誰,能救她?

  叫喊終于停止,她孤寂地睜著眼,看著一個個士兵爬**,又抽身離開。

  世界的生機都湮滅。

  這是生命的一個節(jié)點,它確實很小,但意義從來并非大小可妄論,他們的未來就摧毀在那一天,那個午后,那個不敢流淚的瞬間。

  朔子說,“秀蘭,會好的。”

  而她,只能在無人處哭泣。

  一個月時,她懷了身孕。

  朔子讓她留下。他說,我走后,沒有孩子,誰來養(yǎng)你呢!秀蘭,我放心不下啊!他一遍遍重復(fù),眼眶通紅,三十多的男人卻哭得像個孩子。

  她看著這個孩子一天天長大,長開的眉眼里殘存著那個午后的血色。

  這孩子,怎么配叫白亮呢!她時常想,這是一個尚未出生就背負(fù)罪孽的孩子,一個黑暗的傷疤。

  秀蘭知道,阿黑一定察覺了什么。而她選擇沉默,逃避。試問,一個承載她所有屈辱的孩子,如何能得到毫無芥蒂地對待。她對他,有多愛,就有多恨。這愛與恨是完全等價的,不存在此消彼長的關(guān)系。

  是以阿黑17歲時去了縣城,她并未阻止。

  縣城回來的人都說,阿黑混得很好,在一家工廠工作,節(jié)節(jié)高升。她想,就這樣吧,不能愛,也不能恨,不如放手。

  命運是無情的,這雙無情的手,促成了多少美滿,也安排了多少陰差陽錯,事與愿違。

  1969年,她還是去了一趟縣城。

  這時正是***,打右**風(fēng)靡之時。同鄉(xiāng)的人說,阿黑當(dāng)上了小隊長,還打死了一個人。那人據(jù)說是個研究抗日戰(zhàn)爭的教授,小有名氣。

  她慌神,馬不停蹄地趕往縣城。

  “媽。”阿黑見到她,咧開嘴,瑟縮又欣喜的樣子。

  而她的回應(yīng)是一個響亮的耳光。

  “你殺人了。”

  “是他活該。”阿黑咬牙切齒,雙眸燃著火焰,“他罵慰安婦不守婦道,罵日本仔。難道那些孩子甘愿來到這世上嗎?”阿黑的質(zhì)問歇斯底里。

  “難道那些孩子就活該被踩在腳底嗎?是你帶我來到這個世上,現(xiàn)在你后悔了嗎?”

  她轉(zhuǎn)過身,假裝不曾落淚。

  還記得小時候,村里的老人說,有一種業(yè)火,能纏身。

  那么,仇恨是業(yè)火吧!

  這是她唯一能做的事情。愛,太困難。

  三.白亮

  白亮其實長得不錯,秀氣,白凈。人也斯文和氣。

  工廠里多少女孩子明里暗里地愛慕他,只是,一旦去了他們鄉(xiāng),心里鉆了些流言蜚語,再豐盛的愛也消磨殆盡。

  流言就是這樣,寧可信其有。它雖是面目模糊,言語含糊,卻總能恰到好處地直指人心。它是最敏銳的蟲子。

  曾有個北方姑娘,開朗,像只百靈鳥。和白亮也極談得來。

  人們總以為一切事自己做得主的,但其實天地這么大,而我們是這么小。

  白亮一度以為這甜蜜會綿延至天長地久。但等來的卻又是一記耳光。

  “為什么不告訴我?”那女孩瞪著一雙杏眼,“我的爺爺被日本人活埋,我的媽媽被他們**。你知道,我有多恨日本鬼子嗎!”

  她的聲音最后帶了哭腔,淚水拼命地滾落。

  我媽媽難道不是嗎?我難道不恨嗎?那個日本父親的罪過,憑什么強加在我身上?——白亮沒有說出口,他看著女孩跑開,無力地滑落在地上,抱住頭。

  為什么越渴望愛的人,越得不到。

  我只是,想要一點愛,一點就好。我只是盡我所能存活。我,也是無辜的啊!

  白亮直到32歲,仍是單身。不是不愛,是不敢愛,不愿愛,沒人愛。

  山口櫻子的到來,是個意外。她是莽撞闖進(jìn)白亮世界的一只小鹿,帶著所有生命美好的幻象,毫無保留地撞開他的心門。

  雖然她是日本人,但白亮想,誰會拒絕一縷陽光入住自己的生命呢!尤其是,對于他這樣在黑暗中枯寂太久的人。

  櫻子是隨父親來中國設(shè)廠的,正值改革開放初期,大陸在所有精明的資本家眼中無異于一塊肥肉。

  據(jù)櫻子說,她第一眼見到白亮,就喜歡上了他。

  “為什么喜歡我?”

  “喜歡就是喜歡哪!”櫻子的中文尚顯生澀,磕磕碰碰卻認(rèn)真的語氣。

  “……”人們的不喜歡卻有千百條莫名的理由,白亮苦笑。

  在櫻子的軟磨硬泡下,她住進(jìn)了白亮的宿舍,為他洗手作羹湯,為他解語巧笑。

  白亮還記得兩人第一次坦誠相對。他俯身看她,玉的*,凝脂的身體,小小孩子似的臉。她吻她,熱烈赤誠。白亮淹沒在欲望的春潮里,此起彼伏,身不由己。

  一覺醒來,是破曉時分。許久未有的清爽睡眠,白亮卻感覺整顆心緩緩沉下去,沉下去。他披衣走進(jìn)溶溶的月色里。

  他的行為,何啻于那些對母親施暴的人呢?精神上的背叛有時更甚于肉體上的凌虐。

  愛情是有國界的。

  多年前幾乎溺死的絕望又一次攫住呼吸。白亮全身忽冷忽熱,眼前一片迷茫的黑暗。或許白晝就藏在這后面吧,但誰又經(jīng)得起這樣漫長而未知的等待。

  他的一生,本就是個錯誤。

  白亮踱回去。遠(yuǎn)遠(yuǎn)地望見一個單薄的身影抱坐在階前,翹首以盼。白色的睡裙鋪開,像一片安寧的花海。

  她瞧見他,揚起笑臉,燦璨的眼眸,星辰般明艷。

  白亮快步走去,摟住她,低低地呢喃,“對不起……我……很愛你。”

  所有的糾結(jié)在這一刻都釋懷。

  四.生長

  壞消息向來長翅膀。兒子與日本女人同居的消息旋即傳到了母親耳里。

  她說,阿黑,把那女人帶回家看看。阿黑沉默片刻,說,好。

  一路上,櫻子歡快地問個不停,一團孩氣。

  “媽媽會喜歡我嗎?”

  “媽媽喜歡吃什么呢?”

  “媽媽……”

  白亮心不在焉地應(yīng)著,心下忐忑。

  母親一早守在家門口,她已做好魚死網(wǎng)破的打算。

  白亮見狀,把櫻子護在身后,“媽。”

  “讓我看看她。”母親強裝鎮(zhèn)定。

  櫻子探出腦袋,剛想打招呼,卻被迎面而來的巴掌嚇得縮回去。

  “媽,你干什么!”白亮忙抓住母親的手。

  “你問我干什么?我現(xiàn)在才后悔,把你生下來!”母親面無表情地說完,轉(zhuǎn)身回屋,緊閉了屋門。

  “媽媽這是怎么了?”回程里,櫻子看著白亮的臉色小心翼翼地發(fā)問。

  白亮沉默地凝視她,眼中閃爍著風(fēng)暴。

  “你知道,*****嗎?”他聽見自己的聲音顯而易見地顫抖。

  “那,細(xì)菌戰(zhàn)?”

  “***?”櫻子的神色自始至終地迷茫。

  “我是母親被日本兵**生下的孩子。”白亮深吸一口氣,緩緩說道。對過去的坦白,是對現(xiàn)實的尊重。

  “我曾經(jīng)溺死在一條真正的河里。河岸蘆葦盛開,冷漠的河水吞沒我的光線和掙扎,……”他閉上眼,夢游般的囈語。

  男人的聲音遲滯地攪動著一束束光柱里彌散的塵埃。

  “對不起。”櫻子默默地聽著,在快要結(jié)束時捧住他的臉,梨花帶雨,楚楚可憐。

  她親吻他的眉眼,虔誠而愧疚,“我不知道,會是這樣。”

  生活在大東亞共榮圈迷夢里的他們,又何嘗不可悲。一群背叛過去的人,也必將失卻未來。

  他們都是背負(fù)著上一代的恩怨茍延殘喘的人。

  櫻子的離開,與她的到來一樣無聲無息。

  坦白,有時倒不如欺騙。白亮?xí)搿?/p>

  他再未愛,逐漸習(xí)慣一個人的生活。

  世紀(jì)之交時,母親患了重病,白亮請了長假專職照顧她。

  白天陪母親治病,帶她去看花,看風(fēng)聲過林。晚上,伴母親入睡。

  自小渴望的生活,在這樣尷尬的境地里一一實現(xiàn)。

  母親的身體每況愈下。后來,他們只能每天呆在病房里,一起從朝霞蔽野,看到金烏西沉,月明星稀,彼此都沉默。

  有一天,母親突然拉了他的手。

  “阿黑,我一直恨你。”母親盯著他的眼睛,斬釘截鐵。他的手松了一下,慌忙又握緊。而母親已別過頭去。

  良久,他聽到母親低低的聲音。那樣低,那樣吃力,像少女的抽泣。

  他湊過耳去。

  “但我也一直愛你。”

  何為生長?生長是從無到有。

  那一刻,他真切聽聞希望抽枝長葉的聲響,白鳥撲棱棱振翅飛越,一室靜謐鳥鳴,一室歡喜。

  那一晚,母親離世了。

  櫻子的離開,是他世界缺失的一角。

  他曾以為,母親去世后的他行將支離破碎,而母親卻用這遲來的愛將業(yè)已缺損的他與希望生生捆綁。

  其實那天白亮走出靈堂后看見了櫻子。她的身影更瘦弱了,匯入茫茫人海里。

  他終是收住了追出去的腳步。若如初見,便可不相怨。時間的距離,是比空間的距離更耐人尋味的。

  仇恨是殺敵八百,傷己一千的刀。

  贖罪是療傷的圣藥。

  而愛在此間生生不息。

  五.錯過

  白亮今年65歲了,他還沒有妻子,也沒有孩子。

  大多數(shù)日本仔都是這樣的,終生孤獨。這是他在一次采訪中了解到的。80年代后,陸續(xù)有記者來采訪他,揭開那些鮮血淋漓的傷疤,重訪過去的遺跡。

  他們邀請他去日本,白亮去了。不像其他日本仔,他一直很安靜。對于那個未曾謀面的人,他沒有恨。人生彈指間,無悲無喜,他已是個徹底的老人了。

  日本歸來后,白亮去給母親掃墓。

  墓前卻跪著一個孩子,年畫童子般的可愛模樣。一束白花安帖地放著。

  “你是?”白亮遲疑道。

  那孩子嚇了一跳,慌張地抬頭,“媽媽去世時,囑托我們要每年來這里看看……”孩子緊張地絞著衣袖。

  “媽媽?”

  “我們都是媽媽領(lǐng)養(yǎng)的孩子。我媽媽叫山口櫻子,很好聽的名字吧!”孩子的眼睛亮閃閃的。

  “嗯,很好聽。“白亮頓了頓,“你媽媽,去世了?”

  “媽媽一直操勞,又心情不好,身體一直很差。”孩子嘟著嘴,“可她又不肯休息,一閑下來,就不停地寫信,厚厚的一沓呢。喏,我還帶了一張。”

  白亮接過他遞來的淡藍(lán)色信箋,上面幾行蠅頭小楷——

  沒有黑,就沒有白。

  仇恨讓我們錯過,愛讓我們生長。

  我只感謝,我們曾經(jīng)相愛。

  我愛你,白亮。

  不能贖罪的櫻子

  他的眼眶澀澀的。多少個夜晚的繾綣溫存,多少個白晝的陪伴,都變成記憶柔弱的內(nèi)核。如果父母的死是劇痛,那些冷眼和嫌棄是陣痛,那么櫻子的死勢必成為隱痛,長伴一生,不能忘懷。

  夕陽西下人悵惘。而他還要活下去,畢竟還有愛的念想。

  

本章作者隨筆:

        是在上網(wǎng)的時候看到關(guān)于慰安婦的新聞。那些埋葬在久遠(yuǎn)歷史里的過往,令人不甚唏噓。 很早的時候,開始思考這個問題:緣何慰安婦一直未得承認(rèn),是教育的欲蓋彌彰,抑或是信仰的缺失。 看到那些在日本機場歇斯底里的老人,毫無預(yù)兆地落淚。 寫下這個不能算是故事的故事,是為他們,也為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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