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指紋一樣,每個人所擁有的時間也是不同的。時間決定了一個人生命的長短。所以人不是血不是肉,而是一分一秒的時間。
[壹]
我所在的塢村,緊挨著一條江,黑色的江水像猛獸一樣吞噬了許多村民的時間。但塢村人還是親昵地喚著圓江,就像在床頭呢喃著愛人的名字。
塢村夾在江與墳地之間,村子就像一座圍城與世隔絕。塢村人都是瞧不起外來人的。那種驕傲是與生俱來的,那是一種緣于血統的驕傲。
而我眼里,塢村臟亂而蕭條,大街小巷都充斥著一股若有若無的腐臭味,每家的臟水都往外面潑,順著地上的紋路流淌著,哪家打死只老鼠隨手便丟進臭水溝。
塢村人不待見我們一家,我們一家姓安,不似他們姓張,在這個群體里我們一家便顯得很突兀。
我的奶奶張小娟卻是塢村嫡系,也許塢村人真的成了圍城中人,所以連靈魂也被困進去了,以至于她嫁到外村之后仍舊回到了這里。
我見過年輕時的張小娟,照片上面蒙著一層厚厚的灰。年輕時的張小娟像極了年畫上的中國娃娃,一條辮子從后面擼到前面,乖順地垂在胸前,但那一雙眼睛擠出一道光,讓人有點害怕。
也許是老了,張小娟經常給我講她的故事,從白天講到黑夜,就在東升西落之間。她粗糙的手掌一下又一下撫摸我的腦袋,一雙渾濁的眼睛蓄滿淚水,她說:“我苦命啊飛鳥。”
[貳]
張小娟曾被一位本地頗有名氣的算命先生說成災星,那位算命先生后來被她的地主爹逼進了圓江。
塢村人大多不喜歡她,不僅是因為算命先生說她是災星,也因為她家是地主。有人傳地主一家遲早遭報應,張小娟信誓旦旦地說:“宿命看上了我們,怎會有報應?”
但世事難料,報應很快就來了,且來勢洶洶。
張小娟記得那一天爹被人扣住了胳膊,他的臉上露出無比猙獰的表情,怒氣從嘴巴里散發出去,“放開!給我放開!”
張小娟嚇得失魂落魄,躲在里屋透過門縫看著她爹被人拉扯著出去,他的那雙眼睛緊緊盯著她的方向。張小娟急忙閉上眼睛,身子忍不住發抖。“她是個災星。”她清楚記得算命先生的話。
第二天凌晨,張小娟聽見后山傳來槍聲。她從床上跌到地上,頓時塵土飛揚,這一跌便似跌進另一個世界。
張小娟一夜間成了孤兒,她還記得就在前一天,她還坐在院子里吃著芝麻糖,可是今天,芝麻糖的味道還沒完全散去,她卻已經失去了原有的生活。
她住進了村尾的一座小屋,原來的房子充了公,那扇塢村唯一的紅漆大門再也不會為她打開了。
傷感之余,她想起她的母親,她的母親在多年前私藏了一些珠寶,母親告訴過她,如有意外,那些寶藏便是她的活路。
張小娟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田埂上,臂彎挎著一只竹籃,一塊藍色的布蓋在上面,陽光落在她緋紅的臉上。
她把手伸進籃子里摸著一包芝麻糖,她已經把母親留下的東西當了,那些錢可以維持很長一段時間的生活。她把手從籃子里移到另一只手的袖子里,那里戴著一只玉手鐲,她舍不得當掉便留了下來。
塢村人瞧不起外來人,而張小娟卻嫁到了外面,她想要離開勝過一切驕傲。
出嫁那天,張小娟戴著僅剩的玉手鐲跟在男人后面,她抬頭看著走在前面的男人,不高也不壯,但他身上有種不可名狀的安全感,她加快腳步走到他的身側。
男人害羞地抓著頭發,露出一口白牙,張小娟被白牙晃得眼睛發酸。這是她丈夫。
也許是宿命把好運一次性給了張小娟家,所以在那聲槍聲之后,所有的好運都“呼”的一聲散了。
她嫁到安家第四個月,臺風如猛獸襲向了村子,她躺在床上撫摸著肚子,她盯著咿咿呀呀響的房梁想著趕明個兒讓男人給房子加固一下。
張小娟迷迷糊糊睡過去,突然被什么猛地一推,一個激靈醒了過來,水是從外面涌進來淹沒了半個身子。她向著床上看去,看見那根咿咿呀呀的房梁,房梁剛好壓在他的腦袋上,觸目驚心。
張小娟驚慌地往外跑,卻被門檻狠狠絆倒,她看見血從褲子滲出,在水里擴散開來,她驚呼一聲,便倒在了水里。
她醒來的時候被光刺痛眼睛,就如男人當年那口白牙,眼淚落到枕巾上,在耳邊發出“啪啪”的聲響,她想起了那年清晨的槍聲,想起他父親和村民們的樣子,他們都猙獰著一張臉,他們都叫她“災星災星”。
如果不是妯娌阿秀發現了自己,張小娟也許已經溺死在家門口了。張小娟不怕死,她只是怕這水,怕這水帶她涌向圓江,那條淹死了算命先生和無數人的江,那條江就是她們一家的罪孽。
張小娟決定回到塢村,她如今信了命,既然自己是災星,那么就把災難帶到塢村好了,讓那個妖氣沖天的村子和自己一起消失好了。
張小娟離開的時候還帶走了阿秀的小兒子,如今她能補償的只是通過這樣減輕阿秀家的負擔了,這場災難讓阿秀的丈夫失去了雙腿。
也許是老天有眼,這個孩子一生平安,后來娶了別村的姑娘。塢村人的血液就是一座牢,它困住塢村每一個村民,張小娟一生的運氣便是給了后代一個自由。
[叁]
我曾經數次目睹村民被推進圓江,他們在江里掙扎,而江邊的人只是冷眼旁觀。這個村子總讓我感動心悸,這是一個黃泉路邊的村子。
我實在是厭惡塢村,即便如此,我還是和塢村小孩張三都成了朋友。
“總有一天我會離開這里的。”在某個黃昏我對三都說,他嘲諷的表情的臉被水面反射的光照成橙色,像中毒。
我覺得該被嘲笑的應該是他,于是我很小氣地走了。他在后面一邊丟石頭一邊叫我的名字,“安飛鳥!安飛鳥!”,一顆石頭砸在后腦勺上,我加快了腳步。
三都長得像極了瘦猴,第一次看到孫悟空,我就覺得找到了他親兄弟,除了沒有毛和不夠神通廣大之外,簡直就是雙胞胎一般。三都的爹卻是一副豬八戒的樣子,這讓我每次看見他爹就忍不住笑,他的兄弟姐妹也全是膘肥體壯,唯獨他如同異類一般擠在里面,這也正是我們成為朋友的關鍵,因為我們都是某一個圈子里的異類。
三都的爸爸是村長,他媽是村長第二任老婆,聽說村長的大老婆也是死在江里的。
聽三都說,他的媽媽之所以嫁給村長,完全只是因為三都的外公為村長爹續了命。他年邁的外公因為受不了貧窮找到村長父親做出了交易,在某個太陽高照的日子一頭扎進了圓江里,不久,他的尸體就浮浮沉沉出現在下游。
這就是圓江的秘密。圓,這個自古就是代表吉利的字,它為這條黑色的江蒙上一層美好的薄紗,圓江就像帳子里的狐貍精一樣吸引著塢村的人,像有一片溫柔鄉。
這個秘密沒有人去說,卻悄悄地流淌在塢村人的血液里。續命這個“巫術”不知是哪個時代流傳下來的,反正它很好的保存下來。這種腐敗文化依舊流淌在圓江,就像一個詛咒一代接一代存活下來。
塢村的形狀就像一條蚯蚓,它緊挨著圓江匍匐在地上,另一邊越過一片墳地就是后山,那是塢村的禁地。
禁地是我們最喜歡的地方,那有一大片草地,我們經常躺在草地上看著天空,那里的天空像是充滿了圓江的妖氣一樣常年灰色,暗沉的灰色和綠色成為鮮明對比,這是一種無可名狀的美。
丘陵有一塊巨大的石頭,我們喜歡在上面寫字,我寫“我討厭塢村”,他寫“我討厭張富有”。我們不怕有人瞧見,這是禁地,只有像我們這樣的異類才會進去。
我盡管討厭塢村的一切,但我還是假裝對一切滿意的樣子,見到人就乖巧地稱呼爺爺伯伯。三都也是,他每天微笑著和家里人說話,小聲地叫著他爹吃飯。我們唯一的發泄,就是在那塊石頭上寫下一大段一大段惡俗的話。我不得不承認我和三都所擁有的默契,默契地成為異類,默契地成為憤怒的膽小鬼。
“安飛鳥,你生什么氣啊,我肯定相信你一定會離開塢村的!”三都跑上來摟住我的肩,“別生氣了,帶你去江邊捉螃蟹去。”,我用力瞪了他一眼,道:“我媽不準我去,圓江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說不定哪天你就一頭栽下去了!還有,以后別露出那副惡心的表情!我說要離開就一定能離開!”
他嬉皮笑臉地湊上來:“知道了知道了。不過我說安飛鳥,你是不敢去圓江吧?”他的眉頭輕輕一挑,“還是說,你到現在還被你媽死死管著呀。哎呦喂,我從不把我媽當回事!”
于是為了表示我的勇敢和成長,我大步走向了圓江,遠遠地便聽見圓江的咆哮聲。我們加快腳步甚至開始奔跑,三都一邊跑一邊笑話我是只蝸牛,我大喊一聲“猴頭”沖上前去,卻發現他突然愣在那里,我跳到他眼前做鬼臉,他的眼神卻錚錚地盯著前方。
我順著三都的眼神看向前方。我看到了一個被捆綁著的女人,嘴巴被一塊布堵著,手腳被麻繩勒得通紅。
我想告訴三都,那又是一個圓江的犧牲者,三都卻已經大叫一聲沖過去,他像一只小野獸沖向一個男人。我嚇了一跳,那個男人不就是三都的老子張富有嘛!
村長被三都推搡在地,他“呸”地啐了一口口水跳起來抓住三都的細胳膊,“你也想死?!”,三都轉頭咬在他的手臂上,男人高高舉起的一只手就要打下去,那個女人忽然沖過來撞倒男人。
村長一邊拉扯著三都的頭發一邊喊人,三都的眼睛通紅,喉嚨里發出原始的嘶吼。我愣愣得站在原地不敢上前,我突然想要逃跑,可是我的腳卻挪不動一步,像有千鈞重。
幾個男人扣住三都,三都的腳不停地撲騰,揚起了一片塵土,他聲音嘶啞地如同經歷滄桑的老人,他憤怒地搖擺著身體想要掙脫,“你們這群殺人犯!你們不得好死!”
那個女人被丟進了江里,沉沉浮浮。
三都的眼睛像是滴出血來,眼神慢慢渙散,當那雙眼睛接觸到我的時候我跑了,成為了一個真正的膽小鬼,而三都和我之間的那份默契被我逃跑的腳步踏成虛無。
那天的圓江,黑色的江水如同暴走的野獸,它的浪花濺在我的衣服上留下一個印痕,而三都,他被猛獸狠狠咬了一口,留下了一個契約。
后來聽說,那個落江的女人就是三都的媽,和無數村民一樣,他們被狐貍精吸走了精氣,狐貍精卻把時間賜給活著的人。
我想起三都說的話,他說他從不把他媽當一回事,我想人都是這樣,這病叫做“口是心非”,也叫“失去后才懂得珍惜”,我感謝三都讓我明白。
三都在那件事情之后變得絮絮叨叨且精神恍惚,每天清晨跑到我窗邊同我說話,隔著一扇厚厚的木窗戶,等話傳到我耳邊已變得模糊不清。
我每天聽他說話卻不敢吭聲,我是個膽小鬼啊。但我相信三都是了解我的,他一定知道我在聽他述說,所以他每天都來。
一夜三更,依稀地聽見他的聲音,并沒在意,但過了幾個安靜的清晨后,我開始害怕,那種安靜似乎宣誓著什么,我的心都隱隱發抖。那種不安促使我飛向禁地。
走出家門的時候張小娟喚了一聲“飛鳥”,向我招招手,我低身將耳朵湊過去,聽見她說:“飛鳥啊,你一定要飛出去。”有個東西被塞進口袋,我沒在意,只是握了握她的手。
“奶奶!我很快就回來!”,我在門口回頭望了一眼張小娟,她輕輕靠在椅子上,嘴角微微翹著。
當我跑到禁地,看見了那塊石頭時,我的腦袋像被東西狠狠敲擊發出了嗡鳴。“飛鳥,你一定會離開的,而我只希望圓江能讓我和媽媽團聚。”
如果這個世界有如果就好了,那么就會少很多很多的悔恨。我悔恨的是,我沒有在三都最需要我的時候陪著他,把自認為他會了解我作為躲在窗子后面的理由。
圓江就像是塢村人最后的曙光,盡管那道曙光最終落在地獄。三都是這樣,塢村的村民都是這樣的吧。
[肆]
張小娟死了,就在安飛鳥最后一次去丘陵的時候,飛鳥沒想到那是最后一面,他甚至還記得她說話時吐出的熱氣。
飛鳥把手伸進口袋,摸到一陣溫熱,他用指腹摩挲著奶奶的寶貝,他想張小娟一定是聽見了那一聲“奶奶”,所以她才露出嘴角的微笑。他開始后悔過去為什么總是用“喂”和“噯”來代替,它們比起“奶奶”這個詞,顯得無比冷漠。
安飛鳥看著棺木被一點點推進墳洞,這是兩個人的葬禮,一個是他的奶奶一個是他的好友。天空飄起了細雨,他覺得這個雨也是圓江的水,因為它落在身上的時候讓人感到害怕。
飛鳥想,塢村便是圓江的影子,每個人的角度不同,眼里的影子長度就不同。他眼里的世界,三都眼里的世界,奶奶眼里的世界,每個活著的人眼里的世界,都是不一樣的。
安飛鳥抬起頭,看見了禁地上的石頭,它的影子延長到遠方。
他把手伸進口袋,緊緊握著那只玉手鐲。“離開塢村,去哪里都好。”
奶奶執意要給他取名為飛鳥,直至現在,才終于明白了其中的含義。
飛鳥,像鳥一樣飛出這座圍城。
“奶奶,這就是你的愿望嗎?”
飛鳥真的要飛走了。
[伍]
我夢見。
黑色的江水拍打著灰色的天空,天空下面一葉扁舟隨著江水搖搖晃晃,一個蓑衣漁人用網兜兜起一個個時間,然后在上游丟下,在下游撈起,周而復始。
圓,是頭是尾,也是輪回。
欠佳,望包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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