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陽光下追逐
在我十二歲那年,見到了我的母親。
當時我正在椅子上曬太陽,突然從花叢中長出了一個人,輕輕地走過來摸了一下我的頭說,孩子,你還好嗎!這一驚嚇,讓我小便失禁,然后是她把我抱在懷里,提我撒尿。那一刻我才知道,這是我的母親。母親在我沒出生的時候就已死去,直到在我十二歲的現在她出生了。在這之前的日子里,我一直坐在椅子上,等待著母親歸來。一天,一個虔誠的教徒告訴我,母親將會在我十二歲那年出生,而她出生的那一天起,將要引起一場重大災難。
災難在母親出生的第二天就開始了。那是一場史無前例的大雪,下了整整365天,小城徹底變了樣,成了一座名副其實的雪城。人們起先會陶醉在雪的美景中,充當起了藝術大師,用樹枝勾勒一幅又一副的圖案。可是,眼看著大雪成了城市的常客,屋頂因為受不了大雪的重壓,微微的彎了下來,好在母親急中生智,用一根燒火棍做了支撐,讓房子堅強的維持著它的使命。人們開始焦慮,在這場沒日沒夜的大雪中,每家的口糧都所剩無幾,每家的房子都搖搖欲墜。白色的雪花不再那么純潔,反倒像孝服一樣,渲染著整座城市,令人毛骨悚然。那時候,對于突然到來的母親,我們的交流很少,只好堆雪玩。直到一天靈感涌現,我用雪做了一所房子。城主冒著大雪將大家召集起來,給我的脖子上掛了一個獎牌,除了表彰我的開拓創新,還有一個目的就是尋找食糧。
這座城市名叫阿倫布迪島。四周是懸崖峭壁,從上空往下看,像是一張被咬了一口的饅頭。這座被稱為島嶼的城市其實并非島嶼,你不難想象,它似乎懸浮在空中一樣,沒有任何根基,但又堅不可摧,怪不可言。唯一通往外界的載體是那座聳立的光明塔,只是通行的大門在我三歲的那年就封鎖了。而我的父親,正是這所塔的守護者。
一
光明塔是通往外界的唯一途徑,在它封鎖的時候也伴著我的父親離奇失蹤。我曾無數次試著走進光明塔,但都沒有完成,包括用手摸一下鐵門,感覺一下父親留下的體溫。
鐵門上掛著一個類似虎頭的大鎖,青色的目光中帶有一股寒氣,冷到心頭。在它的四周,青石邊沿上長著說不上名字的青苔,亂七八糟的姿勢卻又像極了巨網,撲向每一個走來的人。在當時,所有的人都以為,只要打開光明塔,就能找到糧食,或者逃離這所城市。母親為了我此行,在床底找到了一個破箱子,那是她的嫁妝,一個很薄的冊子。上面密密麻麻的寫著許多文字,或者是畫了很多符號。當我準備張口問她的時候,她用火燒了,將紙灰放進了一小瓶白酒里,帶上它,她說。
接過酒瓶,母親在我屁股上拍了一巴掌,我像一個被上緊了弦的陀螺,奔向了光明塔。光明塔的守護者屬于世襲,從我祖先那時起就在履行這條毫無明令的規定,整個家族也都為光明塔而生,而死。隨著光明塔的封鎖,這項光榮的任務在我這里得到了停止,包括永久失去的父子親情。望著令人生畏的大門,眼前更多漂浮出的是祖輩們的身影,似乎都作出了一個招手的姿勢,說著回去吧!孩子。我一動不動地站在門口,直到午夜的時候,陰冷的鐵門上留下了一個圓盤,那是月亮的影子。月光正在避開城堡,躲過樹枝的干擾,鉆進茂密的叢林里,迫不及待地留在我的眼前。從圓盤里,慢慢鉆出一個人的臉,由小變大,直到占據了整個鐵門。他微微仰起頭,眼睛如臉盆一樣碩大,毫不情愿地將眼光撇向我。你來了?他說。父親,我忍不住地尖叫了起來。而他,伴隨著我們生平的第一次說話只是禮貌性地點了點頭。我告訴了他阿倫布迪島最近的事情,包括已經出生的母親。他毫無表情,只是將目光移到了上空,隨后,在我的敘述中慢慢消失在了影像的漩渦,留下了一枚喇叭狀的扣子。那枚扣子是母親送給父親的定情物,曾陪伴著父親走過了耀眼的年華,見證了他和母親天長地久的愛情。生前他常戴在胸前,視若珍寶,不允許任何人碰。臨終時他將意念注入進去,只為等待兒子的到來。如今,扣子卻如垃圾般遺棄在了地上,和雜草混在一起,浸泡在昆蟲的排泄物里,歲月讓它失去了原先的燦爛,泛著屎黃色的光芒。我撿了起來,仔細端詳著它的變化,變成顆粒的排泄物隨著微風進入我的體內,沖蕩在我的五臟六腑,使我頭暈目眩,陣陣惡心。那張開的喇叭像是一張嘴,似乎想要告訴我什么。我將耳朵豎起,扣子里傳來一陣微弱的語言,是父親的聲音。父親如同預言家一樣,知道了十二年后母親的出生,也知道了我將會帶著城主的命令步入光明塔。多年來的事情他都了如指掌,只是在結尾的時再三強調,不要試圖走進光明塔。此時,我感到無比失落,或許更多是來自父親的不信任。
父親將遺書以語言的形式留在了扣子里,等著他的孩子在十二歲時打開。而這十二年里,他的生死早已和所有人沒有關系,包括他的孩子。可惜,他始終沒能想到,我會成功開啟光明塔,并成為阿倫布迪島的最后一任守護者。就在我爬上塔頂,俯視著這所懸浮在空中的城市時,我看到的不是美景,而是一堆堆笑著的精靈。它們手托著手,裸著全身,從嘴里散發出不知所云的語言,瘋狂地扭動著身軀,最后化為灰塵飛向了云間;我還看見,刀與劍碰在一起,火光刺破了天空,猙獰的表情下,一顆顆蠢蠢欲動的心正在加速失去顏色,城市的人民像雪一樣白,白的透明。就在我手指顫抖的時候,母親從人群里慢慢飄起,她的容顏隨著上升的高度正在逐漸改變,直到成為一位白發蒼蒼的老太太。
二
我將白紙鋪在了鐵門上,灑上母親給我的酒,眼前出現了一個大圓鏡。鏡子里是另一個世界,一切都是按照阿倫布迪島所設計的,不過唯一的區別在于它是一所倒立的城市。所有的建筑物都與常規相反,沒有重力和失重,只要憑借你的意念,就可以自由行走。城里有著很多人,他們都帶著僵硬的表情,獨自朝前走去,似乎周圍的人都和空氣一樣,不予理睬。我清楚地感覺到,這里就是光明塔,于是目光游蕩在人群中,努力撲捉著父親的身影。
據母親交代,這個現象叫作通靈術,是我外祖父送給她的嫁妝。不僅可以像圓光術那樣看見未來所發生的事情,也可以看見以前的故事。如果有興趣,還可以輕松進入另一個時代,和這里的人交流、生活。此時,鏡子開始搖晃,里面的人物慢慢消失,一股強烈的氣流將我拉了進去。周圍的人像兇神惡煞一樣,朝我撲了過來,露出他們鋒利的牙齒,用手扯動著我的身軀。望著自己的身體消失在了他們扯動中,我失落的叫喊聲留在空中,孤獨,凄涼,一切無濟于事。此時,我看見了父親,他像一位英勇的武士,手里托著一支長矛,正從遙遠的地方趕來,當快要跑到的時候,他將長矛朝我執了過來。帶著憤怒的吼叫聲一切都消失了,我的身體像鴻毛一樣輕盈,慢慢飄在空中,又如鉛石般沉重,急速地墜了下來,倒在草叢中。等我醒來的時候,我被押解在城市中心,被無數目光所注視著。你是哪里人,怎么來了這里?一位年輕的城主問我。周圍的人用復雜的眼神望著我,像是在盯著一盤豐富的美餐一樣。我告訴了他們阿倫布迪島的重大雪災,也告訴了他們我本次到來的意思。伴著大家的笑聲,我被冠上了癡人說夢的美譽。雪災,怎么可能?這里千年太平,連流鼻血的事情都不會發生。于是,我被放進了天牢,等待一個隆重的日子里,向全城人民展示血染的風采。
父親是在當天晚上找到的我,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你今天說的話我怎么感覺像是真的一樣,回家后久久不能平靜,他慢吞吞地說出,仿佛自言自語。我激動地望著他,說出我是他的兒子,告訴他我的母親正在雪城里苦守著我的回歸。他望著我的臉,苦笑了一下,你的謊言太過幼稚。不過,我們應該有緣分,從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感覺很親切。我不好解釋,極力的爭辯只會讓他更加反感。原來世代的光明塔守護者都會建立一個法網,用人的七情六欲。這樣就算外界有人進來,只要帶有情感都會陷入萬劫不復,束手就擒。他拍著我的肩膀說,你的心情很復雜,內心很矛盾,如果不是我今天親自救你,你早已不存在了。他轉身離開了,我望著他的背影感覺到很無助,很痛苦。當時帶著全城人的希望,經歷了多少曲折,好不容易到了,卻被放在了天牢,等待著王的制裁,而執行者正是我的父親。就在我逃離天牢,親眼目睹了這場長達半個多世紀的戰爭時,還隱約感覺到失落。
戰爭是在我被關押的第二天開始的,整整持續了半個多世紀。因為一根繩子的矛盾,繼而轉變成了全城廝殺,就連襁褓里的嬰兒都拿起刀子沖了上去。戰事的吃緊讓城主無暇我的過錯,天牢的守衛也早已沖上了戰場,頓時,偌大的地方成了我一個人的王國。我忘記了前來的任務,忘記了向父親說明一切故事的開端,直到遇見我的母親。
第一次見到母親是在戰場上,她騎著一匹紅色的大馬,手拿一把劍,宛如火焰般,吸引了所有目光。她所向披靡,馬嘶聲中全城的領地正在一點點被占領,直到我的父親出現。父親手執長矛,坐在一匹似驢非馬的坐騎上顯得異常滑稽,不過他的本事卻石破天驚,讓前來迎戰的母親春心蕩漾。從最早的全面廝殺變成了兩人的單獨表演,他們整整打了六年六個月。六年六個月里,兩人勝敗難定,就連前來參展的士兵都呵欠連天。最后這場戰爭和平解決,所有人馬重回領地,繼續過著他們之前的生活。
三
我是父親未婚先孕的產兒。在背離家族常規的發展后,上天賦予了我別具一格的容貌----三歲孩童的身體,八十歲老人的容貌,這樣的形象直到我死去的那一天。
我的祖先們都是一生未娶,他們不僅無性繁殖,還長得一模一樣。往往是上一代人剛死,第二代人就出生了,為了方便,所有人都叫一個名字。等到我的父親時,一切發生了逆轉,年輕而漂亮母親喜歡上了父親,經過長達數年的追逐戰中,母親終于俘虜了父親,他們喜結連理,而我也應運而生。
母親在那次戰爭結束后,便向父親伸出了橄欖枝。可是宛若木頭的父親,絲毫不解母親的風情,一次次地錯過了。或許情商是我們整個家族的盲區,之前的無性繁殖讓他們很難想到男歡女愛的魅力,這一點父親做的淋漓盡致。我充當起了母親的軍師,父親的參謀,設計了他們的約會,幫助他們避開了眾人的耳目,看著他們彼此交換情物。最終,初嘗甜頭的父親一發不可收拾,像母親發起了總攻。這一場戀愛上的戰爭絲毫不弱于當初,整個城市人聲鼎沸,兩邊人重操軍隊,要來制止這場反天理的戰爭。城主第一時間找到了我的父親,向他傳達了光明塔守護者的職責,并歷數了母親的整整惡習。外祖父也毫不示弱,召來了四大護法將母親用繩捆住。只是繩子在母親的身上如面條般松軟,所謂的四大護法在母親眼里如同小兒。戀愛中的男女是缺少理智的,更何況正值虎狼年華的父母,他們為了終生的幸福開始了逃亡。兩邊眼看無法制止,便達成了一份魔鬼協議,在父母婚前將他們一一殺死,這樣也勝于留下惡名。那天,城主設宴,特意招待了父母,并承諾還給他們一個風光的婚禮。母親為了赴宴,提前兩天就在打扮自己,用春夏秋冬散落在梅蘭竹菊上的雪花、露珠加上光明塔頂的圣花將自己在浴缸里泡了整整一夜。當她走在路上時,四處都散發著一股香味,無論是動物還是植物都顯得異常興奮。天上百鳥齊聚,抖動著翅膀,唱著贊歌;地上百禽野獸都停止了爭斗,狼虎獅子,羊貓鼠兔宛若一家,排著隊伍等待母親的蒞臨。梅花、菊花、喇叭花,只要是花,無論它什么時候開,這一刻,都在上演百花齊放。相對我的父親就沒有這樣的排場,他在拜完祖輩的靈位后,拉著他的坐騎,慢吞吞地朝城主那里走去。
母親死在了城主的那場宴會上,中毒而死。父親像發了瘋的野獸一樣沖了上去,單刀匹馬地展開了沖擊。當時我尾隨著父親的身后,絲毫沒有能力幫他抵擋,在人馬中的沖擊下,被踢到了一邊,父親也退進了光明塔。外祖父在殺死母親后沒有一絲高興,痛苦成為了他永久的折磨。他徹底的成為孤家寡人,每天焦慮、煩悶、無聊,最后死在了漫漫長夜的夢中。阿倫布迪島像是失去了什么東西一樣,一切都顯得那么空洞,靜靜地,仿佛這里沒有一個人,什么事情都沒發生。我找到了母親的尸體,看見母親的子宮里有一個孩子,他正在貪婪地吸收著母親的營養。三年后,伴隨著一聲巨響,光明塔的大門永久關閉了,周圍布滿了陰森的植被,似乎像是悲遺棄了千年。這時,那個孩子出生了,他推開母親的身體,露出三歲孩童的笑臉,鉆了出來。他就是我,在母親的身體里呆了整整三年,靠著母親生前的能量活了下來,為了避免戰爭的傷害,等到了太平時才出生。
太陽光照了下來,我弱小的身體正在慢慢飄起,這所倒立的城市逐漸在我的眼前消失,直到變成一個黑點。我停留在了光明塔頂,望著這所帶給我生命的城市,包括呼嘯而過的烈風和千軍萬馬的身影,這一切在填充著它的盛衰。陽光下,我看見了追逐的身影,看見了正在融化的城市以及向我招手的母親。我努力地張大嘴巴,聲音在風的吹動下慢慢流了出去,蕩在四周,快樂,辛酸,痛苦,一切都在遠離,包括阿倫布迪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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