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李覺美的父親一個月前去世。去世前父親去太原拉貨，來回五天。出發第三天一早母親接到電話，接完神色慌張出了門。

　　晚上母親回來很晚，李覺美坐在窗戶邊玩電腦。母親給李覺美說他爸爸去世了。李覺美應了聲，沒說什么。母親說是車禍。風有些大，李覺美站起身關上窗戶，坐下接著玩電腦。母親就回屋了。

　　這以后母親再沒跟李覺美談過父親的死。那晚關了電腦，睡前李覺美還為葬禮上應該痛哭流涕還是沉默悲傷想了很久，結果母親沒辦葬禮。沒請人，沒辦席，簡單地火化和埋葬。母親一個人辦完這些事，一個親戚朋友沒找。李覺美正常上學，班里沒有人知道他剛去世了父親。他照舊獨來獨往，不冷不熱。

　　母親斷斷續續把父親用過的東西收起來，父親去世后第五天家里沒了父親的痕跡。毛巾，牙刷，杯子，衣物，枕頭，全部收起來，照片也不擺。母親輕車熟路，面面俱到，飯菜自然地變成兩人份，茄子不做了，沒人吃。李覺美這才知道消解一個人的痕跡是這么輕易的事。

　　餐桌上母親和李覺美跟往常一樣，不說話。

　　就這樣一個月。一天吃完晚飯母親收拾碗筷進廚房，李覺美回房間看書。大概過了十分鐘，母親來敲李覺美的門。門推開，母親說外面下雨了。李覺美趴在床上看書，沒吭聲。雨一下接一下刷在玻璃上。

　　母親說我的藥沒了，等雨小了你幫我去買一罐，要不今晚沒得吃。李覺美說昂。母親關門出去。

　　半個小時后，母親在臥室里喊李覺美。李覺美合上書，揣在衣服里，出門買藥。

　　藥店在樓下，李覺美從樓道沖出來，踩著水，沖進藥店。

　　藥店里沒客人，營業員圍著一張桌子打麻將。黃色的燈泡掛在桌子當中，一群雨天的蛾子和蠅末子圍著燈泡吐嚕嚕地飛。一個營業員扔給李覺美一句稍等，接著打麻將。李覺美找張板凳坐下，拿出懷里的書看起來。

　　營業員打得酣，似乎忘了李覺美的存在。李覺美也看書入了迷，忘了買藥的事。等藥店快關門，麻將局散了，營業員才想起問李覺美要什么藥。李覺美報了藥名。營業員說這藥賣完了，張羅著下班。李覺美回家。外面雨還沒停，李覺美又是沖刺。

　　回家后李覺美按開客廳的燈，看見母親已經睡了。母親睡在臥室，身上蓋著毛毯，看上去黑黢黢一片。

　　李覺美翻出藥盒，找出母親要吃的藥，還有三五粒，勉強夠吃。李覺美提起電壺倒水，壺是空的。李覺美把壺放下，回屋看書去。

　　二

　　李覺美已經很久沒見過母親。

　　結了婚有了孩子，李覺美在離母親所在城市不遠的省會城市定居下來，越少回家。隨著年齡增長，李覺美得了和母親一樣的病。每到雨天，心里像揣一個不斷膨脹的氣囊，每條縫隙都被撐開來，脹，卻又空落落的。李覺美開始規律地吃母親吃的藥，有一個恍惚，李覺美似乎感覺自己在過母親那個年齡的生活，從他的眼睛看出去，看到的就是母親那時看到的。房子，孩子，以及很遠處閑空的工作。

　　李覺美十多年前離了婚。妻子受不了他這種一成不變的涼淡，開始變得抑郁，多怒，終日找事和他吵架。李覺美理解妻子的舉動，她不過是想給一聲不響的生活加點聲響。理解后的李覺美也不和妻子吵，只是一聲不吭，有時笑笑，有時不笑。他想她總有一天會適應這生活。生活的本貌。

　　妻子吵他的時候孩子一般不在家，在家也是窩在屋里看書，不理他倆的事。李覺美家樓背后有一大片草洼。孩子大多數時間都在里面，捉些蟲蟲鳥鳥，帶回家自己養。他和妻子不干涉，孩子也便自行己事，不找他們幫忙。

　　孩子從小話不多，沒脾氣，不怎么哭鬧，也不纏著他倆要這要那。沒事就往草洼里跑，在家里的時間不是擺弄蟲草，就是看書。這點像李覺美，李覺美離開家時把所有的書都搬來了，孩子就在這些箱子里找書看。

　　妻子和李覺美吵了有一年，最終也沒有適應這生活的本貌，決定和李覺美離婚。李覺美勸了兩三次她也不聽，便不再勸。

　　妻子走之前兩個月，常站在孩子屋門口，問孩子如果他倆離婚會跟誰。孩子總是忙自己的事，安裝盒子或看書，不說話不回答。妻子試了兩個月才心灰意冷地走了。

　　走的那天，妻子拖著箱子，轱轆咔啦咔啦劃過瓷磚。關門的時候李覺美突然想起妻子吵他時常說的一句話。“你們全家就是死人，你媽是，你是，連生個孩子都是，全是死氣”。李覺美不還嘴，沒人應，這話就訕訕地落在地上。

　　妻子走了再沒回來，父子倆的生活里便沒有了這個人。李覺美開始給孩子做飯洗衣服，孩子也照舊上學考試升學上大學，然后離開李覺美在別的城市成家立業，不常回來。李覺美也不想念孩子，也不想念母親，他有時會想到他們，但不是想念。

　　有一年過年孩子沒回來，李覺美去看望母親。大過年的下著雨，陰涼靡靡灰沓沓的。

　　從出租車下來，李覺美沒帶傘，沖進樓道里。家里門鎖多年沒換，李覺美打開門，屋里沒開燈。李覺美按開客廳的燈，看見母親又早早睡下了。臥室的床上，黑黢黢的一片，卻短了一大截。

　　李覺美看著母親，覺得這短下去的一截就是母親花出去的一段，短，短，短下去，就沒了。

　　李覺美拿出自己兜里的藥，到了吃藥的時間。李覺美給自己倒了杯水，壺舊了，水不燙，可以直接喝。李覺美剛把藥咽下去，突然一片黑暗。房子太老，常常停電。

　　李覺美在桌邊的凳子上坐下，借著窗戶里進來的不知是路燈還是月亮的什么光，看著更加黑下去的睡覺的母親。他忽然想到這就像孩子看著黑暗里睡著的自己，他剛吃的藥就是孩子吃的藥，他坐的板凳就是孩子坐的板凳，他的眼睛就是孩子的眼睛。

　　窗外雨還是一下接一下地刷著老舊的玻璃。

　　三

　　母親去世前三個月，李覺美去看她。母親好靜，房屋有些過于空蕩。她坐在床上，小小的一只，蓋著青色的被子，瘦削的臉有點腫起來，倒顯得比原來富態。李覺美坐在窗邊的椅子上，笨拙地削一顆蘋果。

　　你最近身體不太好。李覺美是病人，對病情也了解。醫生怎么說？

　　大夫說沒事。母親說。拿來我削吧，你削浪費。

　　李覺美把蘋果遞給母親。母親從被子下伸出手，手很瘦，不太襯蘋果的豐腴。

　　藥還在吃嗎？

　　吃，一天三頓。你也記得吃。

　　醫生給我換藥了，說是效果好，下回我給你帶些來。

　　不用了，我吃原來那藥挺好。母親很快削好蘋果，遞給李覺美。我吃慣了，不用換。

　　你吃吧。李覺美把蘋果推給母親。削給你吃的。

　　母親把蘋果拿到嘴邊，咬了一口，然后把蘋果放在一旁的桌子上，吐出嘴里那塊帶一點皮的果肉慢慢地啃。

　　給你請一個護工吧。

　　不了，我一個人可以，家里多個人我也不習慣。母親把果肉放在桌子上的蘋果旁邊，垂下眼皮休息。

　　李覺美不再說話，靜靜坐在椅子上。天氣并不好，窗外的天空不見云也不見太陽，青懨懨的蛋殼一般。秋天了，天氣慢慢涼下來。李覺美伸手摸摸母親腳底的床鋪，電褥子燒著，還算暖和，李覺美把床邊母親的被角往里掖了掖。

　　這是李覺美和母親最后的對話。回來快三個月，一天李覺美接到電話。電話里人先問他是否是李先生，然后核實他的姓名。李覺美一一答了。最后對方說您母親過世了，請您回來一下。第二天李覺美回去，有人陪著他辦理手續。所有人看著李覺美，眼里都滿含同情，李覺美報以他們禮貌的笑。

　　兩天后李覺美帶著母親的骨灰和文件回到家里。吃完晚飯演新聞聯播，快八點的時候，李覺美給兒子打電話，說你奶奶去世了。那邊的聲音停住，過一會兒說，知道了，有時間我回來一趟。李覺美沒有再寒暄，掛掉電話。

　　屋里很靜，電視的聲音小得謹慎。李覺美躺在沙發上，看著客廳外面的夜空。月亮懸在一角，城市的反光讓夜空醉人地紅著。李覺美慢慢睡著了。

　　夢里李覺美好像坐在來時的大巴上。母親坐在一邊，因為暈車靠在座椅后背寐著。過了一會，他叫醒母親吃藥。李覺美擰開保溫杯，把水倒在杯蓋里，取兩粒藥給母親。母親就著水把藥咽下去，車一抖，蓋子里有些水撒在母親衣服上，李覺美伸手抹掉。母親吃完藥又睡了，李覺美自己也吃了兩粒，含在嘴里，很苦，舌頭上像是覆了層粉末。

　　車外下著雨，李覺美把頭靠到車窗上，雨珠在玻璃外側線一樣滑下，似乎自己的臉也濕起來。天和遠山的接口，云層壓出不知深淺的黑暗，近處比較明亮的空中，一小群灰色的鳥穿梭在電線和天空之間。雨水浸潤樓群，刷得樓棟更黑了。聚集的層云壓在樓群上，像一頂懸置的蓋子，把樓群蓋成一個黑色的方盒。盒子里拆遷揚起的塵土在雨水中熨帖地落下，吊車的懸臂與推土機的轟鳴沉默下來，老舊的窗玻璃和穿過樓群的風，開始自己的喧響。

　　四

　　那些干涸的水路片段里

　　火車飛馳而過

　　那些原來的緩慢的魚

　　還活在狹小的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