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蝴蝶飄過來,我戲謔地朝它喵了一聲,用力招了招肥胖的爪子。她仍舊飛向東方,霧一般的眼神在空氣中縈繞不散。我晃了晃腦袋,熟練而小心地躍下墻,垂首,緩緩踱到院子中央。攀木椅,望著眼前的男孩。喵~喵~我向他講述。
他輕巧地將我抱起,俊美的臉落入我寬闊的懷里。溫暖的液體濡濕我雪白的毛。他精準(zhǔn)地咬破我的血管,戰(zhàn)栗著,發(fā)出如泣的聲音。幾個月前,我把他從凄惶的廢墟中撿回來,喂養(yǎng)他,保護(hù)他,以命。我痛得瞇起眼睛。喵嗚~我安慰他。
柴門被突兀地撞開,一頭兇悍的狼。鬼火似的眼睛,迫近我們。我盯著它,抽出鋒刃,它再逼進(jìn)三尺,那為風(fēng)云助長的烈焰將為我斬滅。它卻止住了,正如我怔住。倨傲的項被一條手臂優(yōu)雅地環(huán)住,暴戾如火器的眼珠在他慈悲的注視下發(fā)藍(lán)。它被憐愛地?fù)崦瑘皂g的肌肉和血管被尖銳而精美的牙齒咬破。它威武地坐在他的身邊,像一個弄兒。
我仰起臉,又一條巨龍飛過,全貌不得見,鱗片清晰可辨,猶如輝煌的盾牌。一剎那,我明白了,與其說是我喂養(yǎng)他,不如說是他馴養(yǎng)我。清楚這一點,故事想必不會按我預(yù)期的發(fā)展了。
這頭強悍的狼肩高五尺,全長一丈,毛色黑得令人壓抑,像來自地獄的惡靈。他敏捷地跨上去,蓬亂的頭發(fā)桀驁而凌厲,顏色是不可遏止的、迸射毀滅力量的血紅,與猛獸的怒目貫通一氣。
我被他俯視著,追隨他暖心地笑和親切的手勢,躍上高聳的黑暗的脊背,由他攬在懷里。依舊是憐人的七八歲的男孩。第一次聽見他的聲音,像穿堂過室的夏天的風(fēng),他用輕松的語調(diào)說,我將去殺死我信仰的神。
一躍就落在白骨鋪就的大路上,我反顧,安逸的庭除永遠(yuǎn)消失了。空中飄滿了滑稽的面具,他隨手捕獲一只,戴在我的臉上。面具背后是密集的牙齒,它們吃干凈我的面皮,我有了一張魔術(shù)師的臉。
橫在面前的是條長河,灘上兩個水鬼在打架。他們打得太兇、太久了,縞素開花了,骨肉撕碎了,無窮歲月里的風(fēng)雨,幾乎將他們摧拉成泥。一對頭骨卻愈發(fā)玲瓏斑斕,殘留的牙齒翕動,咬著嘴。遠(yuǎn)觀似吻的糾纏。只是隨著動作,后面的大河巨浪滔天,兩條蛟從水底騰起,戰(zhàn)作一團(tuán)。
男孩跳到地上,跑去看兩個水鬼爭斗,我緊跟了去。見他從袖子里摸出一朵蘼蕪,插入一個空洞的眼眶里。那副尸骨的元神竟散了,一條蛟因之化為絢爛的光沖向太清。他復(fù)從錦囊倒出一握朱砂,洗凈另一只骷髏的因緣。同生共死,相知至此!那物發(fā)不平之鳴,風(fēng)聲水起。繼而蛟落長河,從此波平如鏡。我們泅渡九天九夜,抵達(dá)河的對岸。
廣袤的原野,大如高樓的彗星披著流光溢彩的斗篷在天地間雄強地馳騁。他們飲恨而歿,男孩慷慨地說,他們差一點就弒了神,被戮后怒氣郁結(jié),變?yōu)榘嘶闹畠?nèi)至陽至剛之物。我?guī)煾甘撬麄冎械膱?zhí)牛耳者,但他今天不在這里,你們知道,男孩悲切地說,我必須殺死他,那是我最后的練習(xí)。
狼的嗥叫響徹四野,男孩太久沒飲血了。我趴在地上,虛弱地問他為什么以血為食?因為沒有心,他舔干凈唇邊的血說,狼以恐懼為食,那么你呢?我……一直在吃你的故事。
向東,走到草原邊沿。一只羆跟了我們一路。狼把我們留下,問要不要嘗一嘗羆的血?男孩說,傳說中的孤獨者,如果它想加入我們,我們就無法拒絕。狼已經(jīng)追過去,撲倒它,嗅它身上的氣味,為什么跟著我們?羆不說話,轉(zhuǎn)動著眼珠。
月亮醉了,雙頰緋紅。第一次,我們歇腳。前面是無垠的沙漠。三年才走得到盡頭,羆說著點燃篝火。我們將去挑戰(zhàn)神,你不該加入我們,我說,從沒有誰能活著回來。預(yù)言家、魔法師、劊子手,再加上我吧,讓我們走得遠(yuǎn)一點,羆揮動手臂,更遠(yuǎn)一點。
動身時,羆將我扛在肩上。它健步如飛,我感覺到安穩(wěn)。我看見御狼的男孩,身后勁風(fēng)烈烈,頭頂光芒萬丈,眼里應(yīng)該有萬里以外的不周山和法力無邊的神吧。
第七日,我們迷失了。腳下的沙開始說話,無數(shù)條畸形的手臂伸出來,指示不同的方向。它們振振有詞,嬉笑怒罵,歌聲悠揚,這片沙漠邪魔一般蠱惑人心。被激怒的狼發(fā)瘋地撕咬不懷好意的指引,我和羆也加入戰(zhàn)斗。我們的男孩,立在那,等待著。
風(fēng)來了,他吹響手中的笛。笛聲起,怪亂的聲響消失了,現(xiàn)出原形的是九頭蛇,無數(shù)條,像風(fēng)吹動一片四葉草。他們圍上來,我們眼看抵擋不住。笛聲止,南方飛來九只鳳凰,九種顏色。出爪,奮喙,振翮。蛇的尸首堆成污穢的山丘。
敗北的怪獸我們拼力掩殺。我看到大美的鳳凰向男孩稽首請辭,他謙恭地立著,像一個王。我看到貧瘠的沙漠張開大口,鯨吞了所有尸體。
太陽欺騙我們,我說,我們依然彷徨。虛張聲勢,狼憤憤地。有一股恐怖的力量正在靠近我們,男孩說,我感覺得到。當(dāng)那東西出現(xiàn)的時候,風(fēng)吹動他的睫毛。那籠罩著黑暗的東西,經(jīng)過我們,斑駁的鎧甲,掛在胸前的腐爛的殘肢和頭顱。被它污染的土地,污穢、惡臭。我看見他的身后,沙漠黑著臉,鋪天蓋地的黑暗的軍團(tuán)。
我吃驚地看向他。他皺起眉,是陰兵。為神戰(zhàn)死的軍人,羆接著說,神卻沒有如承諾的給予榮譽和寄托,他們自己收斂尸骨,重返故土。我知道,這也是被稱為"蝕"的東西。
悲傷的陰兵摧毀一切,他們來了,為何我滿面淚痕。一步步被逼退,我突然想到,逆著陰兵的軌跡,就能走到東方,然而誰能穿過這密不透風(fēng)的黑暗呢。他不見了,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他被重重圍困,沒了一點聲息。燭照我的笑花是否零落成泥,或許連眼淚也已經(jīng)開始腐爛。
我知道你倆是誰,羆擲出冰冷的話,孤獨者被所有共謀排斥在外,反而可以諦聽一些真相。是不,我抬起眼。狼沖上去,因為聽到鈍器撞擊甲兵的聲響。卻被一團(tuán)白光撞飛到幾丈外。強悍的白犀牛喘著粗氣,騎在上面的男孩斬釘截鐵地說,跟著我,刺破浩瀚的黑暗。
奔突了三個春秋,抵達(dá)沙漠的盡頭。白犀牛皮開肉綻,羆和狼氣若游絲。你只是白白地犧牲,我嗅著一朵荼蘼說,我們操干戚以舞,倒下的一刻已將你遺忘。游俠守衛(wèi)神的沙漠,今天沙漠如此擁擠,多一個亡靈也容不下,犀牛恍惚看見男孩紅的雙眼,紅的王冠。本想多說一句就此別過,可舌苔上的祖先陸續(xù)走下來,它也跟著它們走遠(yuǎn)了。
我們進(jìn)入巫之森林尋找上皇古泉。羆從后面跟上來,遞給男孩一只鮮血淋漓的犀牛角。它在尋找神的胸膛,羆說。我們回顧,看見兀鷹撕裂堅韌的尸體。
公孫樹、鬼桫欏,大雨瓢潑。科莫多龍、紅毛猩猩,他采百獸血。將我們迎入情靈搖蕩處的水委蛇如飄帶,吻清漣的長頸羚若繡在素練邊上的墨彩。秋波不厭柔媚掬我們的心,古泉不勝苦寒濯她的玉足。他看見她,十七八歲,裹著龍鱗聯(lián)綴的華服,座下是一只遒勁的鰲。
你是專食人心的女巫嗎?厲聲喝問。你是飲百獸血的惡童嗎?嬌音婉轉(zhuǎn)。我和你是不同的!頭顱高昂。你飲的是發(fā)乎血的性情,我食的是系于心的命運,不飲不食,就會感到懊喪和悵惘,咱兩個都一樣!睫毛微翹。
真的沒有心嗎?她撩起青絲,分花約柳。狼見巫逼向男孩,嚯地躍起,落下,心已落入她手里。不要,我失聲叫道。還是被她擲入鰲的巨口。血染紅她的指甲,令人膽寒的香艷,她低頭弄水,那水鴆酒般順勢而下,為閻浮染色,讓眾生顛倒。紅色是傾瀉的珠簾,驚心的燭影,唇吻的烙印,忘情的危險,忘我的失落……她的聲音使他醒豁,真的沒有心嗎,那怎么會一時震怒若狂,一時綺靡近狎,為什么你的命運掌握在我手里呢?
與神開戰(zhàn)不是為爭奪神位嗎,與狼為伴的人?她譏笑。它是為我而戰(zhàn)的勇士,殺了它,以為我會饒恕你嗎?他拳頭攥緊。我和羆都準(zhǔn)備隨時攻向兇猛的鰲。如果你的心不是不存在,而只是獨立于你,你將怎么待她;如果她乖戾,觸怒了你,你也要懲罰她嗎?她的話音如珠璣擲地。我想他知道,這可能是真的。
我體內(nèi)的力量日益膨脹,它偏執(zhí),狂暴,即使不能戰(zhàn)勝神,也一定會毀滅我,當(dāng)然也包括你。他堆垛的語詞陰翳我的心。看得出,她會跟我們一起走,他將無時無刻不想吸她的血,彼此施虐、受虐,他們相愛。
期年穿過繁縟的森林,尚需攀萬仞的不周山,她說,不如剝下狼的皮,為我倆縫制保暖的袍子。他不言。她在鰲背上穿針引線。他從遠(yuǎn)處走過來,儒雅地爬到鰲背上,送給她一枝花香撲鼻的葳蕤。
一年的路途我們走了兩年。誰也沒吐露留下的字眼,但無疑我們有過最富艷的韶光,她的笑璀璨地在他胳臂、胸懷、唇齒間開敗,他的笑清冽地在蔥蒨、幽遠(yuǎn)的林下流浪。當(dāng)這一段復(fù)調(diào)戛然而止,橫亙眼前的化生萬物的石蛋殘留的殼輪廓蒼老,登天之梯不周山直干云霄。我們拜別鰲——巫之森林最古的守護(hù)者——繼續(xù)前行。
他一路不發(fā)一言,我們也一樣。不同的是有的擔(dān)心在山頂會見到什么,有的擔(dān)心在山頂不會見到什么。第八日,我們在山腰歇腳。皸裂的天空如粗糙的皮膚。我注意到一個羽人,手持戈矛,箭矢般刺向蒼穹,旋即被打翻在地。它掙扎著站起,過來撿掉在男孩腳下的武器。
那個威猛的影子,握緊兵器,一飛沖天。君臨天下的帝王,推翻神的百萬雄師的盟主,我的父親,男孩說,不周山就是由無數(shù)尸骨堆積成的,現(xiàn)在我來了,這山就周全了。
我本想說些什么,比如我們都管窺到了神,它如此遼闊,相形之下我們不過是無法主宰自己沉浮的纖塵。但我看到他身披狼的皮毛,胸懷犀牛的前角,他只要任氣,義無反顧地走向他的目的,便有異能之士追隨,前赴后繼地捍衛(wèi)他的夢想。也許我所守護(hù)的不只是一個偏執(zhí)的男孩,而是一位偉大的帝王,賦予我的血和淚以新的意義,鼓舞我的力量,給我看不一樣的未來。
接下來的七天,氣氛更加沉重。她的目光沒有片刻偏離過他,也許她只是太過依賴他,也許她并沒有卜筮到什么。但是羆壓低了聲音在我耳邊說,我知道你是誰,你膽敢輕舉妄動,我一定要了你的命。
在不周山巔,無極的中心。我看到神。那個處在蒼茫而永恒的孤寂中,所有神經(jīng)、氣脈與天地相通的巨人,縮在無地,一息尚存。男孩遠(yuǎn)沒有料到自己歷盡艱險找到的對手如此不堪一擊,他愣在那里。
快殺了它,羆說,還猶豫什么,這不是你此行,乃至人生的意義嗎?他猛地舉起犀牛角。你不能這樣做,我撲上去阻攔,神乃天地發(fā)端與命脈,本無所謂賢明、昏聵,義與不義,這就是天意啊。殺了它,今天便是世界的末日,一切過往、存在,文明、罪惡,恩情、仇怨盡化作華胥一夢,這樣也沒關(guān)系嗎?
十五年前,人所以與神開戰(zhàn),緣于羆獻(xiàn)給王的一滴淚。神無愛欲,故能維系萬物平衡。然而有一次,巫像往常一樣完成祭祀,羆卻驚訝地發(fā)現(xiàn)神望著她離去的背影,落下了一滴眼淚。羆偷偷把那滴淚帶到人間,王見之勃然大怒,將巫押過來對質(zhì),那淚見到巫竟化作一名男嬰。王怒益盛,火速召集所有公爵,一連商議了十日,決定將巫押解到神的面前處決以示對神的懲戒。而男嬰則當(dāng)做王子撫養(yǎng),萬一他們一去不還,令其誓血此仇。
王率眾度過大河、沙漠,打敗了神的戰(zhàn)士,所向披靡。卻驚覺不見了巫,神已派鰲將其救走。王怒火中燒,繼續(xù)揮師東進(jìn),甚至在與神的激戰(zhàn)中將神刺得千瘡百孔,卻最終無一人生還。他們殺不死神,也是因為那滴眼淚,神就是憑借一滴眼淚的生氣覆滅了所有反叛者。我說,之后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你說我是一滴淚幻化的嗎,哈哈,男孩苦笑。你是神的眼淚和精魂;她是神流淚的理由,也可以說是你的心;狼和羆都經(jīng)歷過那場戰(zhàn)爭,是王的擁護(hù)者,分別想利用你達(dá)到復(fù)仇的目的,我低聲說。男孩冷峻的目光一一掃視我們,怒喝你們怎敢!隨后大笑不止。她見他癡癡狂狂,說我沒有利用你,也沒有騙你,那些欺罔、利用你的,我替你統(tǒng)統(tǒng)殺光。她想抱他,被他冷冷地推開。我和羆早已斗得昏天黑地。
他望一眼了無生氣的神,焦慮得走來走去。發(fā)現(xiàn)懸崖邊漂浮著許多男孩,跟他長得一模一樣,正用愛憐的目光注視他。他們說,我們恩重如山仇深似海的人都只是自己,敏銳的自己愛上殘忍的自己,高潔的自己擎起一世的光華擲向卑污的自己,有限的自己單刀直入未知的自己,體無完膚的自己嘯聚一支浩浩蕩蕩的自己……他已丟盔棄甲,他回望的時候我看見他滿眼的淚光。之后,那些男孩向他伸出手,他就毫不遲疑地走過去,直至同他們一起漂浮在空中。
我是時間使者,曾有人叫我司命,我行走在萬物的生命里,洞悉所有的故事,以此為食。甚至當(dāng)神與世界先后死滅之后,我仍然存在著。我在無有中飄蕩,直到一條蒼龍從我的頭頂飛過,玄黃的血落在地上,變成經(jīng)久不息的天火,我隱約看到一座城池,在一片火光中化為灰燼。我在凄惶的廢墟中漫游,突然發(fā)現(xiàn)一個男孩,七八歲,發(fā)紅如火。我走到他的面前,趴下來,抬眼望他。他說,你是一只貓嗎?喵~你是因為愛我才來找我嗎?喵~你撒謊,你只是愛那個愛著我的自己。
他將雙手向我攤開,我高興地躍過去。他把我攬在懷里,臉貼著我的絨毛,等待著,之后凌厲地咬破我的血管,貪婪地吸納滾滾的暗流。喵嗚~我抖動著忍住陣痛。他飲飽血,把我拋到地上。我踉踉蹌蹌在前面走,不時回過頭看他有沒有跟上。我知道塵世間有一處安逸的院落,我要把他帶到里,從此過平靜地生活。
天上飄滿了男孩。他死了,變成漂浮在天空中男孩的一個。但是多年以后,還會有另一個他,聚合起一支隊伍,來入這無物之陣。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xué)網(wǎng)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xié)會 版權(quán)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