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看著舅姥爺左手大拇指上的那枚扳指，宋嫻忍不住哭了，這是守靈的最后一晚，過了今晚，明早封棺下葬，那枚扳指就要連同尸體一起深埋土里了。

【二】

十二月的寒風(fēng)在屋外直吹得人心頭打顫，晚上更是凍得人睡不著覺。宋嫻搬了兩張紅漆木凳到門邊上，一張自己坐著，一張放在對面。夾雜著霜花的冷風(fēng)從門縫里偷溜進(jìn)來，在她身邊直打著轉(zhuǎn)。

今晚和她一起守靈的小伙兒吃壞了肚子，剛剛從茅房出來走到門口，步子還沒踏穩(wěn)就扶著門框“哎呀呀、哎呀呀”的蹲下了，腦門上直冒冷汗，嘴里緊巴巴地說了句：“不行，還得再去一趟”，又噌噌的往茅房的方向跑，留下了她一個人。

畢竟還是在山里頭，信號總是斷斷續(xù)續(xù)的。

宋嫻拿著手機(jī)伸著手到處找信號，但只敢在門這頭來回打轉(zhuǎn)兒。

頭頂上的鎢絲燈泡發(fā)散著黯淡的橘黃光線，屋里有幾處地方點起了蠟燭，光線昏暗，顯得屋子深處格外的陰沉，她看著害怕。沒風(fēng)的時候還好，屋子里的大半個地方都能照得見，但一有風(fēng)吹，燈火就明明滅滅，要熄不熄的樣子，堂里還擺著口大棺材，讓她冷不丁的想起些什么鬼啊魂的，自個兒都能把自己嚇一跳。

伸著手站了好一會兒，沒收到信號，她又把手機(jī)收起坐了回去，把邊上的門打開了個小縫，露了個兩三寸的空間，剛好能瞧得清外面的境況：借著月光看，外頭正下著小雪，樹枝頭上零零散散的蓋了層薄雪，王家大屋前頭不遠(yuǎn)的地就是座小橋，下面是條淺河，一直往前流去看不到頭，過了橋再往前走上好一段路才能到大道上去。

宋嫻一個人坐在前頭，寒氣撞到門上又往宋嫻懷里滾，冷得她直打哆嗦，嘴里呵氣，腦子里卻越發(fā)清晰了。

她八點多才到的大屋。坐了一天的車，眼睛都沒合過一下，早上一接到消息，隨便收拾了衣物，緊趕慢趕地跑過來了，為的就是在這小雪寒枝的冬夜里，正與她作伴度過這一晚的人。

其實也稱不上是作伴。

屋里正位上擺著的那口實木棺材里，躺著的是她的舅姥爺。人是昨晚上去的，聽他們說是晚上到屋外頭洗漱，剛在坡上蹲下，一不小心腳滑了，整個人就頭朝下的栽了個跟頭沒能起來，大晚上路上沒人，又在外頭結(jié)結(jié)實實凍了一晚上，沒挺過來才走的，到了早上家里人要出門，尸體才被發(fā)現(xiàn)。

“不知道是作的什么孽！”宋嫻正想得入神，門外突然響起聲音把她嚇了一跳，還沒等她反應(yīng)，木門“嘭”地一下被撞開，連帶著對面的木椅也撞翻了，一個裹著寒氣的黑影沖了進(jìn)來，她驚得連忙往身后退，結(jié)果腳下一打岔，連人帶椅的摔到地上了。

“喲呵，你這是在干嘛呢？”聽到聲響那黑影回過身來：“我不就是多去了幾趟茅房，你至于嘛，又摔又跪的我受不起啊！”

這一摔把她摔得不輕，手肘蹭著地上劃拉出了幾道血痕。宋嫻還是勉強(qiáng)扶著椅子站了起來，借著頭頂上亮著的那點光，看清楚了聲音的主人，是今晚一起守靈的小伙兒、。

這會兒手里正捧著個果盤子，笑嘻嘻地望著她。

【三】

“你怕鬼？還真沒看出來啊！”

他去扶木椅，嘴里沒忘挖苦宋嫻。啪的一聲把椅子擺到她面前，方向正好對著門口。宋嫻剛剛才被他嚇了一頓，心情還沒平復(fù)下來，懶得搭理他。

“有啥好怕的，舅姥爺你又不是沒見過，”見她不回話，他也無所謂地坐了下來，從果盤里拿起一個衣服上蹭兩蹭，就往嘴里送去，含糊著聲音：“別的我不知道，人好這點我最肯定了，這些年可是多虧了舅姥爺照顧咱家，哎……”

宋嫻不搭話，他一個人說得不亦樂乎，倒是宋嫻從他話里聽出了一點，她這舅姥爺在老長輩里頭，是挺有錢的一位。

“你過來看看……”說到興起，他一把抓住宋嫻的手就往里面走，往棺材里一指，“喏，手上那個扳指看到?jīng)]有？聽說值幾十萬呢。”宋嫻站得比他離木棺的距離要遠(yuǎn)，踮著腳跟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隱隱約約地看到一個白色的玉扳指套在舅姥爺?shù)拇竽粗干稀?/p>

“這可是清朝的羊脂玉扳指，古董！”他比劃了一番。

“你又不是舅姥爺，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宋嫻多看了兩眼，滿不在乎的把手抽了回來。

小伙兒急眼了：“看你這話說的！以前舅姥爺那可是天天在我耳邊念叨著這個，能不知道嗎？要是換成別的什么人，指不定還不認(rèn)識呢！”

“要真這么值錢，你還不把它取下來拿去賣了，能告訴我呀？你拿走了，還沒人知道。”她問。

小伙兒答不上來，想是沒想過這個問題似的，撓著腦袋想半晌，說：“……那我哪能呢，舅姥爺對我也不差……”

宋嫻見他這副模樣，笑了笑也不說話，踱到門外去了。天已經(jīng)蒙蒙亮，下了一晚的小雪也停了，估摸著再過一會兒來了人，就能去休息了。

【四】

在白天，宋嫻還是不怕那些鬼啊怪的。

睡了一覺起來，已經(jīng)到下午了，兩三點的樣子。她剛睡醒，腦袋還有些犯暈，迷迷糊糊地套了幾件衣服就上屋外頭逛了。

她做了個夢，是關(guān)于舅姥爺那枚玉扳指的。

夢到在一家像是古玩店的商鋪里。她背對著門口而站，面前只有幾步遠(yuǎn)的桌子前坐著位蒼蒼白發(fā)的老人家，戴著一副眼鏡，正左手拿著放大鏡，右手拿著一個物件伏在桌上仔細(xì)查看，嘴里時不時發(fā)出“好玉……好手藝……”的感慨。

宋嫻往前走了兩步，那老人就抬起頭來看著她，右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不錯，這扳指就賣我了吧，價格你來開，怎么樣？”

這下她看愣住了，老人手上拿的分明就是舅姥爺?shù)哪敲队癜庵福±先艘娝龥]反應(yīng)，又站起來一個勁兒地追問她：“怎么樣，賣不賣……賣不賣……”她一下就在這反復(fù)的催促聲里驚醒了。

想到這，宋嫻又猛地一搖頭，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道什么時候走到了靈堂里。

屋里蠟燭還點著，門口的燈也沒關(guān)掉，大門敞開，陽光落得滿地都是，比起晚上那會兒，現(xiàn)在要亮堂許多，時不時也會有人走進(jìn)來，多了些生氣。

宋嫻雙手插著衣袋走到木棺邊，這回才看了個清楚：舅姥爺平平整整地躺在棺里，額頭上的傷口也已經(jīng)被處理過，看起來不太明顯，兩手?jǐn)[在了身側(cè)，而那玉扳指就戴在了左手的大拇指上，因為衣物遮掩了一部分，所以并不是很顯眼。

真要拿走的話，也不會有人發(fā)現(xiàn)不見了的吧？她并不是很缺錢，換個說法是，起碼還能應(yīng)付下現(xiàn)在的生活。但誰不想有錢？要是真像那小伙兒說的那樣，值個幾十萬，偷偷把扳指拿走了也沒多少人在意，為什么不試試？賣了出去的話，就當(dāng)是改善下自己的生活……

宋嫻望著那枚扳指出了神。

【五】

宋嫻最終還是偷走了那枚玉扳指。但事情并沒有她想的那么好。

這是守靈夜的最后一個晚上。

宋嫻依舊搬來木椅坐在了門邊。另一邊的門敞開著，今晚沒有什么風(fēng)，但碰上融雪，比之前幾天要冷許多。她手心在不停地冒汗。跟她一起的小伙兒被她支開了，她說有點餓，讓他去找找有什么吃的沒，小伙兒也愛吃，便馬上答應(yīng)著去了。

她大著膽子走到了木棺邊，兩只手伏在邊上，在發(fā)抖。她第一次做這種事兒，過分緊張了，一有點什么聲音就馬上往門口看去，這一會兒看著門，一會看回棺內(nèi)，眼睛漲得有點難受，好像看著什么都能像門口的那盞鎢絲燈發(fā)光一樣。

這會兒外面安靜了些。

她看著舅姥爺左手上的那枚扳指，卻忍不住哭了。這算個什么事？為了錢她都做起了這些偷雞摸狗的事情，偷得還是自家人的！

但她沒停下來。要是現(xiàn)在不拿，那明早封棺下葬，這扳指就跟著一起埋土里去了。她把手伸進(jìn)棺內(nèi)，抬起舅姥爺?shù)淖笫郑瑒傄慌龅侥鞘志透杏X冷硬冷硬的，直接凍到心了。宋嫻把扳指取了下來，握在手里，正松了一口氣，卻聽見有人說話了，嚇得她抓著扳指往后退了幾步：

“……你在干什么？”

是拿著吃食回來的小伙兒，正瞪大著眼睛看著她。

“你在干什么？我都看到了！”

【六】

“那你想怎么樣。”宋嫻無從狡辯，只得妥協(xié)，握著扳指的手放在了背后。

小伙兒不說話，捧著盤子站在那兒看著她，也不動，看了半晌，開口說話了：“……你要是把它拿出去賣了，得給我點好處，不然，不然我就告訴他們?nèi)ァ！?/p>

“你不是說舅姥爺對你挺好的……”

“你別管，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一句話！”他揚揚手，作勢要走到屋外去喊人，宋嫻沒辦法，只好連忙點頭答應(yīng)：“行行，答應(yīng)你，只要你不說出去，都答應(yīng)你！”他這才坐了下來，然后指了指旁邊的椅子，讓宋嫻也坐下。

“你想要多少？”宋嫻坐下，握著玉扳指的手?jǐn)傞_，放在兩人面前。

單這么看上去，確實像是一枚上好的玉扳指，玉色純白溫潤，看起來十分細(xì)膩，上頭紋著些他們看不懂的花紋，對著光看，還有種半透明的感覺。

“大概就……就給我一半！”他想了想，“這還是我告訴你的呢，要不是真白瞎了這么個寶貝。”

這回輪到宋嫻不講話了，為了偷這個玉扳指，她可是心驚膽戰(zhàn)好久，這會兒他什么力氣也沒出，就要去了一半。

“怎么樣，肯不肯？不是我，你還不知道這玩意兒是個這么好的東西！”小伙兒有點不耐煩了，“我還認(rèn)識個懂這東西的行家，你要答應(yīng)了，咱們過幾天就去找他估個價，要不然——”

“可以，但這個扳指得由我保管！”宋嫻知道他接下來要說什么，便一口答應(yīng)了，又怕他耍詐，連忙說道。一半就一半吧，好歹也不是花了錢出去才賺回來的。

“行！只要到時候有錢拿，我無所謂！”小伙兒爽快地答應(yīng)。

宋嫻把玉扳指拿回了屋，找了個小布袋裝起來貼身收藏著。

兩人又是這么對望了半宿，當(dāng)天空只吝嗇綻放出一點光亮，公雞卻開始打鳴的時候，守靈夜終于結(jié)束，大屋里開始響起凌亂的腳步聲和低語的說話聲，大家都忙起來了。

靈堂里頭響起了喇叭聲，宋嫻和其他人一樣穿上孝衣站在大門前等著。小伙兒不知道什么時候蹭到了宋嫻的身邊，穿著孝衣，低著頭，然后用只有他倆才能聽到的聲音，說：“和他講好了，后天咱們就把那東西帶給他瞧瞧，好估個價。”

她點了點頭，算是答應(yīng)了。

【七】

這幾天，玉扳指帶在身邊，宋嫻沒睡過一個好覺。

只要往床上一躺，一閉眼，她腦子里就自動回放著那天晚上偷扳指的畫面，怎么也甩不掉，好不容易睡著了，在夢里又夢見舅姥爺成了厲鬼來找她，嚇得她都不敢睡覺了。

總之，糟糕透了。終于熬到了和小伙兒說好的那天，宋嫻一刻也不耽誤的找到了他。

“你還挺早的呀。”打開門，小伙兒見到是她，像是有點驚訝。

“什么時候能走？”宋嫻直接問他。

“就走！”小伙兒答，然后回屋拿了些什么東西就出來了。

這天才剛亮沒多久，路上沒什么人走。宋嫻兩人都不說話，前后拉開了一兩米的距離，各走各的。這么走上了一段路，宋嫻剛走上小橋，小伙兒就突然在前面停下，回過頭問：“哎，那玉扳指你帶著沒的啊？”

宋嫻點頭，伸手拍了拍衣袋，表示她有帶著。

“我不放心，你拿出來給我瞅瞅。”小伙兒一臉不相信，站在橋中朝她伸手，非要宋嫻把扳指拿過來給他看。

宋嫻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從衣服內(nèi)袋翻出了裝扳指的小布袋，把扳指拿出來，舉給他看：“這下放心了沒有？你這人怎么這么麻煩！”

“你，你靠過來點，我看不清……再過來點……哎，對著這，這有光！”

宋嫻拿著玉扳指一點點往小伙兒的方向靠近，地上因為融雪的緣故變得濕漉漉的，很容易摔倒。宋嫻已經(jīng)走到了小伙兒的身邊，朝他指著的方向舉著扳指：“這下看清楚了吧？”小伙兒嘿嘿的笑了兩聲，一把猛力把扳指搶了過來：“這才看得清楚！”

他們剛好站在橋中的邊上，宋嫻被他這么一搶，沒站穩(wěn)地往前倒去，“噗通”一下摔進(jìn)了河里。雖然是條淺河，但也有兩三米的水深，宋嫻不會游泳，只能在水里亂撲騰，加上大冷天的，又冷得刺骨，衣服也穿得多，還嗆了好幾口水，在水上拍打了幾下就沒了力氣。

看著宋嫻在水里掙扎的力度越來越小，小伙兒把扳指塞進(jìn)了衣袋，這才往大屋的方向跑，邊跑邊喊：

“救命啊！有人掉下河了，快來救人啊——”

【八】

宋嫻還是命大，被救了上來，送去了鎮(zhèn)上的一家醫(yī)院里。

小伙兒也去看了她兩次，但每次她都是在昏睡。

第三次去探望宋嫻，小伙兒帶上了那枚玉扳指，他準(zhǔn)備把它賣出去了。

古玩店里。

“玉色不錯，滿通透的，只是可惜了是個贗品，有做舊處理，手藝倒是挺不錯，這樣，三千我收了吧！”那老板拿下眼鏡，問道。

小伙兒卻一下子癱倒在地，瞪大著眼睛看著前方，仿佛其他聲響都變成了他所不能聽見的低頻震動，就剩下一個聲音在耳邊，在腦海，在他身體里四處跳竄，叫囂著兩個字，不停地把他扎出血來：

贗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