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落雪

　　<一>

　　蘇幕遮二十歲生辰的那一年，都城長安下了一場大雪。

　　大雪從凌晨時分就紛紛揚揚灑落，等到第二日清晨推門望去，繁華的長安已然成了一座雪城。就連院子里大樹的枝椏也全被沉甸甸的積雪壓得彎曲。饒是蘇家家仆眾多，打掃這一間偌大的院子多少也需要消耗些時候的。

　　午時蘇老爺在后院面對皚皚白雪的時候說，這一場瑞雪是給蘇幕遮祝福的。

　　許是昨日同太尉在晚宴時候交談甚歡的緣故，老爺從起床時候臉上就掛著笑容，似乎昨日有什么喜事即將要發生的樣子。滿臉愉悅，所以蘇府上下都說老爺年輕了好幾十歲了呢。

　　“晴音，如果今日少爺想要出去玩耍，倒是需要你去陪陪他了。”蘇老爺轉過身來笑著遞給我一個錦囊，不用說也能猜得到里面是什么，伸手便知那是一袋沉甸甸的銀子。

　　我連忙感激不盡地雙手接住，同時嘴里答道：“謝謝老爺。”

　　然后彎腰、鞠躬，才能轉身往蘇幕遮的房間走去。我知道在我的身后，是一排羨慕不已的丫鬟，她們也許會想到：同是蘇府的下人，為什么待遇會不一樣呢？

　　她們自然是不知道，我同蘇幕可不是一般的主仆之間的關系。

　　從我五歲被送到蘇府的那一天起，我便很清楚地知道從今以后這個幽深的院子將囚禁我的生命，但我不能反抗，因為它在囚禁我的同時，也必將庇護我的溫飽。所以我小心翼翼地討好蘇府的主人們，從蘇老爺，蘇太太，一直到蘇府的獨苗苗、同時也是大我三歲的蘇幕遮。經過這么些年的努力，我晴音終于獲得了他們的信任和好感。尤其是蘇幕遮，我已然把他視為知己，毫無主子的概念。

　　我想，我之于他大概也是這樣的。

　　所以每到蘇幕遮外出時必定會帶上我，而蘇老爺蘇太太為了不讓蘇幕遮在外惹是生非自然是要對我千叮嚀萬囑咐，也免不了給我一些好處。

　　其實這本無必要，因為蘇幕遮是那樣一個安靜沉和的人，連多跳動一下也不情愿，又怎么會惹是生非。

　　出于很多方面的考慮，他們還是對蘇幕遮有很多限制，比如近來就不許他頻繁外出。

　　<二>

　　我曾經問過蘇幕遮他最喜歡做的一件事是什么，那時他兩眼呆呆的望著窗外一掠而過的飛鳥，回答道：“大概是可以像鳥一般自由自在的生活吧！”

　　于是我便知道，對于有無數規矩和束縛的蘇府，蘇幕遮并不是很喜歡，甚至是不喜歡。

　　由于一早老爺就在后院賞雪，像我這樣的下人們必須在他身后緊緊跟著，所以今日我沒問候過蘇幕遮，等我徑直走進他房間時，才看到他居然一襲白衣坐在書案前對一張白紙發呆。

　　也許他是想寫點什么但又無從下筆的緣故吧！我這樣想到，于是就不便于打擾他了。

　　很快，他收好筆紙，起身時看到了我。

　　“怎么進來了也沒個聲音？”他笑著靠近。

　　如果要我說，蘇幕遮覺得在京城十大美男子之中，只是因為平日里他總是一臉郁郁寡歡的表情，使得一些人難以親近他，所以才會藏在“深閨”人不知。

　　其實蘇幕遮笑起來好看得多人心魄。

　　“少爺今日不外出嗎？老爺吩咐過的，今日你生辰，只要在晚宴之前回府就可以。”

　　“是嗎？”他淡淡地說，“那我們去遠仙樓吧。”

　　又是遠仙樓？

　　提到遠仙樓，我不得不提一件五年前、也就是蘇幕遮十五歲時的事。那年蘇幕遮帶著我到酒樓喝酒，其實也并非是為了喝酒，遠仙樓里時常有賣唱的人，蘇幕遮僅僅是對那一部分好奇所以才流連于酒樓。當我后來問他有什么值得好奇的，他居然回答說，顛沛流離的生活是值得向往的，他喜歡那種居無定所的人生。可是今生是不能擁有了，于是只好去觀望別人的生命。我想告訴他，有流離之人渴望有個穩定的居所，渴望有個固定的家卻是可望不可得，但我沒有。

　　他點好了酒菜，只是做做樣子而已。而一旁的我卻是真真實實的在服侍。那一天沒人來賣唱，蘇幕遮掃興地下樓，卻在酒樓門外看到店小二叫罵一對爺孫兩。很明顯是店小二看不起衣衫襤褸的賣唱人，所以不允許他們上樓。蘇幕遮斥退了店小二，然后給了那對賣唱的爺孫兩一些銀兩。

　　時間過去了五年，我只記得了這些大概，至于當時的情形是怎么，蘇幕遮和那位老爺爺說了些什么話我全都記不得了。

　　我還記得的一件事就是，其中有一個賣唱的是個小女孩。

　　不知道為什么，從那以后遠仙樓幾乎是蘇幕遮外出必去的地方，從無例外。酒樓的老板，店小二包括一些熟客都與蘇幕遮熟識了。甚至蘇幕遮的很多朋友也是在那里結交上的。

　　<三>

　　店小二說，樓上生了火，建議我們到樓上去坐坐。

　　我也正有此想法，大雪如鵝毛落下，氣溫低到讓人忍不住想裹在被窩里永遠不出去。況且在酒樓的樓下面對著敞開的店門，冷風總是時不時的呼嘯而過，一陣陣寒冷差不多能夠穿過人的胸腔。可是蘇幕遮卻偏愛這冷得跟冰窖無異的地方。

　　“晴音，你要是受不了了的話就上樓去吧，我還想在這里坐一會兒。”

　　我揮揮手表示無所謂：“我也喜歡這樣坐，多清靜。”

　　其實這是違心的，因為樓上也同樣清靜。大雪的天氣里人們多半都會選擇在家，誰愿意到冰天雪地里走動？酒樓里自然是顧客少的可拎，幾乎都是路過的進來喝一杯酒熱熱身。

　　蘇幕遮很滿意地點點頭，并不探究我話里的真假。

　　他的目光游離于街道上的稀疏行人，但很快就聚焦到一位身披深色披風的女子身上，或者說，蘇幕遮的目光聚集到女生所背負的焦尾琴上。

　　不等蘇幕遮發話，我就跑到那女子面前，施禮后詢問女子道：“姑娘，我家少爺對您的琴似乎很感興趣，不知道您是否有意前往彈奏一曲？”

　　“啊！”女人微微驚嘆道，“身為賣唱之人，又怎會有愿意與否之說。請吧！”

　　溫潤的聲音傳來的同時，女子抬起頭來直視我。

　　——我想，這一定是我這么多年來看到的最為美麗的女子了。青色的長發整齊地被束在腦后，未施粉黛的臉略顯得蒼白，倒是那一雙黑亮且大大的眼睛，真真是有奪人心魄的魅力。

　　我想蘇幕遮也必定是這么認為的，要不然在女子彈琴的時候他必不會那么入神地傾聽。更令我沒有想到的是，女子纖細如嫩蔥的十指落在琴弦上，竟邊彈邊唱了一曲我很多年來未曾聽到的曲子——

　　有一美人兮，見之不忘。

　　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鳳飛翱翔兮，四海求凰。

　　無奈佳人兮，不在東墻。

　　將琴代語兮，聊寫衷腸。

　　何日見許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攜手相將。

　　不得於飛兮，使我淪亡。

　　鳳兮鳳兮歸故鄉，遨游四海求其凰。

　　時未遇兮無所將，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艷淑女在閨房，室邇人遐毒我腸。

　　何緣交頸為鴛鴦，胡頡頏兮共翱翔！

　　凰兮凰兮從我棲，得托孳尾永為妃。

　　交情通意心和諧，中夜相從知者誰？

　　雙翼俱起翻高飛，無感我思使余悲。

　　——這，竟是《鳳求凰》，相傳是司馬相如寫于卓文君的情詩。

　　——在未被賣到蘇府之前，我曾聽娘親演奏過一次，但那是最后也是唯一的一次。

　　長安城里歌女無數，演奏的曲子怕是有成千上萬，我和蘇幕遮流連各個酒樓里聽了不少人的演奏，就是沒有再聽到這曲《鳳求凰》過，我以為我再不能聽到此般熟悉的韻律。

　　伴隨著女子清亮的歌聲在我耳邊環繞，我竟不由自主地沉浸在于娘親生活的那短暫時光里，畢竟那是我活了這么多年里最為快樂的日子。

　　我沉迷到已然奏完了一曲都還不知曉。

　　這個與我年紀相當的女子令我想到了我早已記憶模糊的母親！我的心里有什么東西被她的琴聲觸動了。

　　我怔怔地看著她收好焦尾琴，朝我們鞠躬之后就要離去。

　　——這一次倒是蘇幕遮反應在我之前。

　　“姑娘請留步。”蘇幕遮急忙攔下了女子，一陣不知所措之后又從懷里拿了一些銀兩遞給她，有些難為情地說道，“這些讓姑娘見笑了，但我想這應當能夠姑娘一些幫助。在下是蘇府的蘇幕遮，如果姑娘有什么需要的，蘇幕遮恭候您隨時登臨寒舍。”

　　女子并不推辭，收下銀兩后彎腰施禮道：“黎落謝過蘇公子。”隨后便裹緊披風鉆進了風雪里，留下我和蘇幕遮眼望著她的背影被無邊無際的白雪掩蓋。

　　在回府的途中，一向沉默寡言的蘇幕遮突然問我對黎落這人有何看法，我想了想說，黎落給我一種很親近的感覺。但我沒有說原因。

　　他不去深究，只是笑著告訴我，如果能和黎落這樣的人自由自在地生活那該有多好。

　　我突然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