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無用

　　池褚天奇，名號夠響亮，可在老同學眼里，甚至在他的親生父母看來，褚天奇就是梁山泊的軍師——吳用（無用）。

　　八六年畢業的老中專生，當年可也是百里挑一的人尖子，父母最初對褚天奇的厚望是不言而喻的——四個孩子里就數他學習好，奚家當然指望他發揚光大呢。可畢業了將近三十年，褚天奇還干著老本行，整天不是上車床，就是把了銼刀、拋光機的修磨廢舊零部件。后來嘛，褚天奇的哥哥做到了處長，姐姐一家經商發了小財，就連年少時候調皮搗蛋的弟弟也因拆遷而財大氣粗，褚天奇就在兄弟姐妹甜蜜小日子的襯托中愈加的暗淡無光。

　　褚天奇上班，第一件事，是喝茶。茶水，是徒弟泡的。褚天奇一入鉗工房，直奔鐵質專座，茶杯已放在鐵質椅前的條形桌上，蓋子取下，茶杯里冒出裊裊水汽，入口，水溫恰好，不燙，也不涼冷。這把椅子，是褚天奇親手制作的第一件金屬器件。鐵質椅，本是褚天奇師傅的專用，十二年前師傅退休，褚天奇當仁不讓地將椅子據為己有。當年為了制作這把鐵質椅，可沒少瞧師傅的眉高眼低。不過，切割機、鋸弓、鉗臺、手錘、卷尺、鋼板、鋼管、刷子、油漆……鉗工常用的工器具和材料，隨著師傅穩坐的椅子，樣樣都入了褚天奇的心。

　　當年，褚天奇也是這般的給師傅泡茶。八點鐘上班，褚天奇七點半就入了鉗工房，水放在電爐子上燒，又立馬拿了笤帚掃地，掃完了地，接著還須用濕拖把將休息間的角角落落一處不拉的拖抹，再拿了濕抹布將條形桌和鐵質椅擦得干干凈凈，爐子上的水這個時候恰好翻滾，師傅的茶杯里放了茶葉，熱水沖到半杯，過得一分半鐘，倒掉，又高高提了大鋁壺，三次沖下，蓋了茶杯，靜等師傅大駕光臨。

　　再后來，師傅退休了，褚天奇自己也做起了師傅，燒水、掃地、拖抹這些雜事就不用褚天奇親自動手，當然，踏著上班鈴鐘入得鉗工房的褚天奇也能喝上溫度恰好的熱茶。

　　徒弟，走了一茬又一茬。褚天奇，還在鉗工房喝茶、做工。

　　手把手教，著急了臟話罵，出了次品恨不得上腳踢的徒弟中，褚天奇最看好一個池姓的小伙子，機靈、肯吃苦，也好學，又是晚了自己五年畢業的校友，褚天奇對小伙，不由得就多了一份心。褚天奇暗暗得意，又自詡眼光獨到：姓池的小伙子，可真是一個鉗工的好料！

　　池姓小伙子確是一塊好料，手底有功夫，人緣也好，又肯做一些入不得褚天奇眼卻是鉗工房外不可或少的功夫，十五年時間里先是離了鉗工房去了技術部，接著做了生產部主任。聞聽“小池”做了主任，褚天奇，搖搖頭：小池做了主任？他做的工件，垂直度只能到三個絲，而我，能做到兩個。得意了的褚天奇，搖搖頭，繼續做工件。再后來，人人見了當年的池姓小伙都要喊一聲“池總經理”。褚天奇，又一次對著工件嘀嘀咕咕：“小池”現在做總經理了？他的工件，粗糙度只能做到六點三，而我，能做到一點六。要是按粗糙度排座位，哼哼。廠里開大會，原先的“小池”就著了干干凈凈的白襯衫在臺上口若懸河，身著藍色工裝的褚天奇，坐在臺下，衣服也洗得一塵不染，聽著“小池”在臺上長篇大論，就驚奇：在鉗工房時候，可還真沒瞧出來，小伙子的口才這般的好?現在嘛，這個做師傅的，見了面，也不好意再“小池”長、“小池”短的。

　　先是尷尬，接著是失落。往日的徒弟現在做了領導的領導，自己還在鉗工房忙，要褚天奇心里不起一點點的波瀾，怎可能？

　　波瀾畢竟是波瀾，又不是波浪。連喝幾天熱茶的褚天奇又心平如水。總經理入得鉗工房檢查工作，拎了師傅的茶杯倒掉已無顏色的剩茶，添了茶葉，熱水沖到半杯，過得一分半鐘，倒掉，又高高提了大鋁壺，三次沖下，蓋了茶杯，就在隨行人員的異樣眼光里，和師傅閑話，閑聊師傅的狼狗和盆景。

　　褚天奇沒什么嗜好，除了遛狗和養花。

　　狗，一條大狼狗，寄養在廠子外農家院子。每日晚飯后，褚天奇就牽了狗向后山走，入得山里，松了韁繩，狼狗就圍著老褚跑前跑后地撒歡。

　　花，全養在陽臺上，都是普通的盆，常見的花，“吊金鐘”、“四季棠”、“月季”、“繡球”，到得冬季，這些花全無精打采時候，老褚就養水仙，花小，不及盆栽的艷麗，卻有一種清雅的香氣……

　　可要說閑暇時候老褚全弄這些玩意，也不完全對。老褚，還玩電腦。看圖、繪圖，老褚還真瞧不上廠子里技術部、生產部的那些小年輕，不是比例不太協調，就是圖面不夠清潔，總能給老褚找出點小毛病。可年輕人，人人都能用電腦，自打有了制圖軟件，到得鉗工房的圖，老褚就很滿意。滿意后的老褚，就羨慕新圖紙比例的協調、卷面的整潔、改動的迅捷、打印的便利，離老態龍鐘尚遠的老褚，自買了電腦，請了小年輕裝了制圖軟件，一年時間不到，什么“映像”、“分層”、“標注”、“鎖定”，全不在話下。

　　現在嘛，老褚還在鉗工房忙活，仍會在親手做的每個制品上用鋼字碼打上一個“C”的記號，廠子里的人，瞧見了“C”字，就明白了，這是“褚大爺”的制品。廠子里從外面接了“大活”，池總經理照例點名要請“老褚”出馬，當然，有褚天奇在座，池總也是一口一口的連聲“我師傅”。

　　老褚的手藝，確實好。可你要當著面夸贊，老褚定鐵青了臉，轉身就走，不給欣賞的人一點情面。

　　夸呢，又不是彈嫌，怎倒惹得他不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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