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早已變了個樣子。玫瑰花干枯如紙,墻上水漬蔓延明顯是下雨時無人關窗所致,洗手間的角角落落長滿了散發出腥味的肥碩蘑菇。事實上這些蘑菇在黃梅天就已經冒出來,可是這家人沉浸在米莉死后無形的恐慌中難以自拔,自然也沒有拔去這些不請自來的蘑菇。
里昂現在喜歡拿家中用來修葺木工的小錘子敲打自己房間中排行成列的黑螞蟻,他眼神呆滯,動作機械,每一錘下去力道一致且不多不少只打死一只螞蟻,這情形別人難以洞察,唯有莫拉記得這是里昂三歲時的某一段時期熱衷的事情。他那時起就陷入了無法自主掌控世事的巨大絕望中,借捶死螞蟻來撫平內心的傷痛。而邁克此時把自己收藏的所有版畫排列成水瓶座的形狀仔細咂摸,一般人認為這是他因為家中有外人而不肯入睡,但莫拉敏銳地感受到他內心無處排遣的苦澀,并且同時意識到他從前對版畫的贊美事實上都是對現實社會的嘲諷。整個房子如若著魔,只有那位警官仿佛與世隔絕。
他叫加西亞·阿爾考什·布萊德利,與莫拉同歲,有一位美麗大方的妻子和一雙可愛的兒女。局里人稱“烈馬”,因為他認準的事情絕不回頭。這次待在案發現場三天也是他自己一意孤行的結果。莫拉認定他癡心絕對或是圖謀不軌,與他相對而坐直到他實在抵不住睡神的誘惑沉入世界的谷底。
莫拉輕而易舉地潛入了他的夢境。那是一個如湖底般沉靜幽美的地方,湖面的波紋絲毫沒有影響莫拉和他的對話,岸上人們的言語只不過是咕咚咕咚的一點點騷動,水波流動,好像這個湖是一個大口,在進行吃力的吞咽動作罷了。現實世界的人們總是認為虛幻之境是一個巨大的陷阱,因而熱切地向夢中之人伸出援手。然而湖底之人卻以為岸上的人向水下伸手是在呼救,因而招搖水草以示無能為力。莫拉用手指在他的掌心畫下通往兇手住址的精確路線,一心要他為自己......或者說為米莉報仇雪恨。為了指明這住址的意義,莫拉在他的胸口留下了一縷現場采集的米莉的血跡。莫拉念念有詞,像是陷入了無人之境。但是據說只有擁有秘密的人才會陷入這種癡迷的情狀,他們會爬上山,找一棵樹,在樹上挖一個洞,把秘密都說進去,最后用泥土把樹洞填上,這樣就沒有人知道這些秘密了。
莫拉在加西亞醒來前離開,分別在邁克和里昂額頭上例行公事般吻了一下然后走向未知之境。
在疑點重重的小巷莫拉再次停駐,而該死的雨水隱去了本該出現在這里的刺青男人。然而那個疑似
阿黛爾的女孩子再次出現,穿著印著骯臟外文字眼的干凈T恤,皮膚嬌嫩如同百合,但是她的臉孔卻令莫拉難以置信——
“米莉!......是你嗎?”
“是的,是我。我很感激你幫我找到兇手并且把他交給警察,我不敢相信你可以做到這些,你在我印象中,一直都是......冷冰冰的、無聊的,哦,失禮了。但是我還是想告訴你,折磨我這么多年的不是他,而是另有其人。我無力追查出那個人,但是如果你真的為我著想,拜托你......”米莉連貫自然地一口氣說完了這些話。
“哦,這,這真不像你......”莫拉有些奇怪,“好了,我會盡量去辦。”
“那......拜托你。”米莉突然摸了一下莫拉的手臂,“裙子真好看。”
莫拉感到莫名其妙。
莫拉重新進入本杰明·普斯朗的小屋,里面一如既往的凌亂。“真走運,他還在。”
這個家伙果然如同電話里面的人交代的一樣沒有離開家門一步。
“只要查出電話從哪里打來的應該就可以了吧。這樣的話,加西亞就可以做到。”莫拉自言自語地走開,想著是不是最好和伯爵夫人喝上一杯咖啡。
忽然下起雨來。莫拉躲進旁邊的一家舊貨店,發現蒙塵的家具在陰沉的天光中熠熠生輝,老店主的影子忽而像傳言中的大怪獸哥斯拉,忽而像舞臺上的芭蕾王子,在光影錯亂的變奏結束后又恢復他本身。莫拉看著他拿雞毛撣子四處拍打,好似從前的自己。揚起的灰塵在一些角度和光線下是藍紫色,在另一些角度和光線下又是灰白色。這種似曾相識的場景使莫拉心慌意亂,于是轉頭去看窗子。雨流過玻璃窗子,顯出一種粘滯,慢慢滑一路,忽然聚成了晶瑩的一大滴,一溜煙的就不見了。莫拉瞧著窗外冷青的色調,忽然看到伯爵夫人在向她招手。
“哦,夫人!”莫拉出去躲到她傘下。
“莫拉,米莉有沒有對你怎么樣?”伯爵夫人看上去有些著急。
“沒有啊......不過我的確覺得怪怪的。該不會......里昂說的那個米莉的秘密......”
“沒錯,她是女**者。”伯爵夫人握住莫拉的手,“聽著,如果她要吻你,那就得進地獄了。”
“噢!”莫拉隨意應了一聲。
“我還帶來一個不幸的消息,莫拉。”伯爵夫人望著莫拉,“加西亞景觀在逮捕班杰明·普斯朗時,**走火,加西亞殉職了。”
“什么!”莫拉又悲又喜地大叫一聲。她的眼睛像父親去世時一樣瞪得又圓又大,嘴巴卻像聽到邁克求婚時一樣嘴角上揚。
“這不怪你,莫拉。”伯爵夫人低聲說,“嫌犯都落網了,多虧了你,這個城市安全了。”
“我曾經看過一幅畫。”莫拉癡癡地說,“男女主角各自站在柱子的兩側,在為遲遲不出現的對方著急。多么悲傷啊。”
“不用悲傷,”伯爵夫人說,“他就要來了。”
伯爵夫人把莫拉帶到一座哥特式的尖頂教堂前,那里正在舉行加西亞·阿爾考什·布萊德利警官的追悼會。莫拉自言自語地說:“這是我最后的一場葬禮。”然后旁若無人地走過去,直勾勾地盼望著......加西亞的身體在鮮花擁簇中顯得有些寥落,在牧師講話到一半時終于因為不耐煩而驚醒——當他終因明白發生了什么而感到自己和周圍隱隱哭泣的人們多么愚蠢時,靈魂離開肉體對著它哈哈大笑。
沒有預兆地,他注意到了人群中唯一不哭反而笑容明麗的莫拉,然后立刻把她和夢中智慧非凡的女神相聯系,于是認出了她。
“讓我來馴養你吧!”加西亞向她跑來,一如傳言中王子策馬揚鞭跑向囚禁公主的城堡那樣快樂而且英勇。莫拉沒有問什么就和他走了,這正是自那天見到他以來她朝思暮想的事情。
他們一路奔到公交車站。加西亞用他愉快的語調說:“你猜,一會兒開過來的第一輛出租車,是從左邊還是右邊來?我賭左邊。”
莫拉賭了右邊,這是當然的。但是在第一輛出租車到來之前加西亞卻帶著她上了公交車。他們巧妙地避開人群,在無人的空位坐下。
“這是我第一次逃票。”莫拉在加西亞耳邊小聲說。
“我第二次。”加西亞沖她一笑,“上一次是為了追捕嫌犯硬闖上車的。”
“我愿意這里的人更多一些,緊緊地把我們包圍,好讓我靠你更近。”莫拉大膽地說。
“我聽說有一種箱式電梯非常非常小,剛好能容下兩個人。”加西亞也熱情地回應她,“我愿意這電梯壞了,我們被困在里面,手牽著手,直到有人來救我們。”
“那么我們問問伯爵夫人哪里有這種電梯吧。哦,伯爵夫人就是......”
“我知道,”加西亞回答,“她也曾在我的夢中出現,昨晚她告訴我,我就要死了。我相信了她,因為她和我想象的死神一模一樣。”
“是嗎?我一直認為死神是衣衫襤褸的瘦高男人。”
“那沒有根據。不過根據我的調查,你的死因已經有了根據。”
“哦?那你說說看。”莫拉戲謔地說。
“檢查結果證明你對這個世界沒有留戀,是自殺的。”加西亞說完,莫拉隨意地聳聳肩。
“但是我卻發現這個世界對你而言過于冷漠——對,這不是自殺,而是謀殺。”
莫拉聽完,與加西亞緊緊相擁。最后她在他耳邊說:
“你也不是殉職,而是殉情。”
在炎熱的空氣里兩人拋棄了溫度的困擾熱情相擁。然后莫拉說:“你猜,伯爵夫人每天刷牙的時候,是先刷上牙,還是先刷下牙?”
加西亞哈哈大笑,一如在妻子不在家時偷喝啤酒的男人們所做的那樣。
在一個站他拉她下了車,她才意識到這是她所任教的那個學校。
“今天是威廉姆·布里埃接替你的第一天,你不想做點什么嗎?”
莫拉才意識到假期結束,新的學期開始了。
她輕快地穿過辦公室,在威廉姆經過墨水瓶時一把將瓶子打倒在地。當課堂上威廉姆因為一個學生在草稿本上寫寫畫畫而沒收他的本子時,莫拉順手把本子扔進了碎紙機里。窗外的樹枝輕柔地敲打著玻璃......面對老頭子的目光和學生們的竊竊私語,威廉姆不無慌亂。莫拉愉快地在加西亞臉上留下一個吻:
“謝謝你,這是我最美好的一天。”
當暮云將要合起黃天,就像一只貓要合上眼了,莫拉的靈魂終于有所歸宿。世間多少人在痛苦與寒冷中苦苦掙扎,最后可不見得都有這么好的收場。不過至少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幸福是要靠你自己去爭取的。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