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玫瑰

　　在這條街上，一直有一個畫廊。

　　沒人知道它是什么時候開的，沒人知道它開了多久。

　　聽去過的人說，里面有的畫不多。

　　聽去過的人說，里面有世間最美的玫瑰。

　　1

　　他是畫廊的第一個顧客。

　　陽光被那道身影據去了一半。

　　進門的是一個年約七十歲的老先生。頭發花白，洗得很干凈的襯衣有肥皂的香味，每粒紐扣都一絲不茍地扣好，略顯松弛的面容帶著無害的和善與安詳。

　　啊，真是抱歉，不知怎么的，就這樣走進來了……老先生看見正在擺放畫板的Kin，仿佛驚醒一般歉然地說。

　　您的上門是我的榮幸。Kin微笑。我去幫您倒些茶，請先隨意參觀。

　　剛裝修好的畫廊有些空曠。明快的歐式風格，小巧卻曲折的回廊。簡約的雪白的墻上畫很少，大大小小的燙金畫框中綻放著的唯有嬌艷玫瑰。一叢叢，一朵朵。它們嫵媚而誘惑。

　　綠茶可以么？kin將盤子放在矮桌上，透明的壺上有著緩緩升騰的蒸汽。

　　可以可以。老人接過杯子，靠在軟凳上慢慢放松身體。難得現在還有年輕人喜歡喝茶。

　　啊，是這樣。剛泡好的茶太燙口，已經沒有人能夠耐心等待它冷卻后的甘甜可口。

　　但它們真的很美。老先生認真注視著透明中沉浮著的嫩綠。

　　既定的命運無法改變。Kin消瘦的手指輕輕撫著壺身。你看，當喧囂歸于沉寂，努力掙扎的葉子依舊回歸壺底。沸騰的激情只能帶來短暫的虛假快樂。

　　空氣里有淡淡的松香，混雜著奇怪的甜味，有著溫暖與安定的力量。若有似無的銹味參雜著不知名的香料，充滿魅惑。

　　一時沒有人開口，只是喝茶。

　　對了，這玫瑰……是你畫的么？老人突然問。

　　是。您喜歡？

　　老人放下茶，很鄭重的樣子。是這樣的，我和我的妻子結婚已經四十多年了。這些年她身體一直不好，只能躺在床上，笑容也越來越少。我記得她年輕的時候很喜歡玫瑰，我想若是將你的畫送給她，她一定會很高興的。

　　怎么不送真實的花朵呢？

　　過去我一直是這么做的。老人嘆息。但是久病未愈的緣故，最近看到枯萎的花瓣她就會敏感地痛哭起來。如若是畫布上不會凋謝的花，她應該就會喜歡的吧。當年我們結婚的時候，她擁著那束玫瑰，第一次對我笑。這么做，我也只不過想再看到她的笑容罷了。

　　……您愛她么？

　　怎么說呢，或許是感情上比較遲鈍吧，活了這么久，我依舊搞不清什么是愛情。最初是相親認識的，在父母的安排下結的婚。她是留過洋的小姐，而我是老家地主的長子。生活從來沒有什么波折，一直就這么平淡地度過。

　　我們一起建立起家庭生兒育女，一起度過曾經一無所有眾叛親離的艱難歲月，我陪她上街買菜、有時做做家務，一年過一次生日，極少送她禮物。當我漸漸懂得，我并不是個很好、懂得浪漫的男人，而她卻是個很好、很賢惠的女人時，我們已經不再年輕。愛情這種東西，是年輕人才會談論的。我一點也不知道。但僅僅是現在，我離不開她，她離不開我，僅此而已。

　　好吧。Kin說。請在畫中挑一幅您喜歡的。

　　那么價錢……？

　　請您回去后和妻子拍一張合影然后寄給我。這就是我的全部要求。

　　這是很容易完成的，但若不付你些酬勞……老人顯得有些不安。

　　您不必對此感到憂慮，只是請務必達成我的要求。Kin站起來，微笑著的，沒有血色的臉龐幾近透明。

　　只希望您能幸福，一直這么幸福下去。

　　2

　　傍晚五點。

　　門口傳來平緩的腳步聲。

　　逆著光，Kin看到一個男人站在走廊的盡頭，阻擋著畫廊外昏黃的溫暖。他的神情茫然，試探地向前邁著腳步，步伐落在靜默的大理石地磚上如同他白色襯衫袖口的紐扣那般嚴謹得一絲不茍。

　　您看起來有些緊張。Kin淺淺地笑著，移在門欄邊。

　　有某個瞬間，男人的腳步停頓了一下，而那時間如此短暫，好像這停頓只是錯覺。

　　這里……很安靜。他局促地停下腳步，友善的口氣，卻是僵硬的表情。

　　不是這里太安靜，而是外面太吵了吧。Kin向里間走著，聲音慵懶舒緩。您進來坐會兒吧，我幫您倒茶。

　　洋甘菊在杯子中舒展出盛開時飽滿的美好，細碎的菩提葉沉浸在杯底，舞出曼妙的形狀。

　　男人靠在素色的沙發墊上，打量著畫廊。細長的眼睛周圍是蜘蛛絲般的細紋。

　　玫瑰么……也是會枯萎的……他用一種略帶傷感的語氣說著，凝視著墻上的玫瑰。那些怒放著的充滿生命力的花朵在氤氳的水氣中變得濕潤而生動，像一團團充滿激情的火焰，卻似乎難以感染男人的神情。

　　您不相信愛情？

　　不。是不相信永恒。當最初的激情過后，剩下的歡愉也都會被歲月的殘酷凌遲致死。男人閉起眼，像是在回憶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當初，我同妻子相遇的時候，她是個多么迷人的女人。她不是我所遇見過最美的，但卻是我所見過的最溫柔的姑娘。我像是著了魔似的陷入了狂戀。當她答應了我的求婚，我一度以為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可是現今，并沒過去多么漫長的年歲，時間卻已帶走了她的甜美。她變得聒噪，像一只暴躁的母雞，粗鄙不堪。她說我總不陪她，她說她很寂寞，她說我已經不再愛她。天知道我這么賣命全是為了她、這個家！年輕的我還是太天真，或許分開才是愛情最好的結局。

　　Kin看著墻上的畫，看了很久，笑了起來。忘了告訴您，我的玫瑰是不會凋謝的。

　　什么？

　　愛情是最脆弱不過的東西，卻又極易養活。殘酷的不是歲月，而是隨著歲月流逝的耐心。如果您還記得曾經的溫柔，為什么不再給永恒一個機會？

　　男人沉默地看著畫。畫中怒放的玫瑰下，是散落點點觸目驚心的腥紅的荊棘。

　　多少錢？他問，從那件名貴的西服內袋里拿出一只單色的名貴皮夾。

　　請您回去后將您和妻子照片寄給我。這就是我的全部要求。

　　這怎么行？他停下了動作，有些愕然地看著她。

　　您不必對此感到憂慮，只是請務必達成我的要求。

　　只希望您能幸福，一直這么幸福下去。

　　3

　　那個大男孩毫無征兆地出現在她的眼前。

　　她記得，是一個初夏的下午。

　　那天的畫廊一如既往的安靜。Kin蜷縮在沙發上，像只雍容的貓。門猛地被打開，一張忽然出現的年輕臉龐讓Kin有些措手不及。

　　Hi。他說。二十多歲的模樣，卻偏偏有著孩子般澄澈的目光。恰到好處的笑意落在唇形完美的嘴角。并非具有著成熟男人的穩重氣息，又沒有青澀少年的不羈張狂。這分明才是一個人所擁有的最好的年紀。透徹的生命清朗得宛若晴空下碧綠的植物莖蔓，那是張溫柔而令人沉醉的網，平靜，安謐，流動著熠熠光亮。

　　這里的花都畫得很漂亮。他說，語調輕快，有著雨后樹葉的清爽味道。

　　你喜歡？Kin將雙腳放到地上，將它們安置在麻織拖鞋里，仰起頭看著他。他有著一般男人沒有的漂亮鎖骨，下顎的線條像蜿蜒的海岸線，在天涯的盡頭有著完美的收合。

　　喜歡。他說。它們比真實的花朵更真實。

　　怎么說？

　　確切說來應該是更加具有生命力吧。明明是凝固在畫布上的色彩，卻總能有一種血液流淌于脈搏中涌動的熱情。

　　是嗎？Kin望著他，看到那澄澈雙眼里蒼白的自己。

　　你很喜歡玫瑰？他問。

　　談不上喜歡。Kin看著那些熱情奔放地綻放的花朵，眼神迷離而感傷。只是這種關于幸福的象征，很難令人厭惡吧。

　　你似乎不太喜歡這個字眼。男孩打量著Kin的神色。幸福這樣的詞匯，不是每個人所追求的嗎？

　　許多人追求的是幸福被稱作幸福的名字。華麗包裝的盒子里，卻是荒蕪空虛的內心一般寸草不生。有多少人能夠明白幸福呢？即使是同花朵綻放般淺顯的道理，卻未見的所有人都能夠真正明白。世人所愛上的那一世繁華最終卻抵不過落魄時的一碗暖粥，無盡的追尋中，卻往往錯過后來追悔莫及的溫柔。或許也只有不明白的人，才能夠真正擁有它吧。

　　男孩沒再說話。她站起來，對他嫣然一笑。

　　既然喜歡，那么請隨意挑選。我去為你倒茶。

　　怎么樣，看中哪一副了嗎？Kin端著茶，走到他的身邊。

　　那男孩似乎有些為難。怎么說呢，第一眼看上去這些玫瑰都很美，但還是感覺缺少了些什么。

　　是什么？

　　我也講不清。是不夠紅嗎？他喃喃自語。似乎是可以燃燒起來的花朵，為什么總止步于真正的鮮艷？

　　Kin看著他。看著畫。

　　不夠鮮艷？

　　恩。雖然這是我所見過的最美麗的花朵，但心中總有一種感覺，他們本應該可以擁有更明麗的顏色。像是被束縛住了，又似乎出于什么固執的原因而封閉起最后的一點力量——總之，并不是真正的綻放開來。

　　Kin望著他，眼神若潭水般深幽平靜。你是第一個說我的玫瑰不夠鮮艷的人。

　　那男孩似乎吃了一驚，有些發窘，面色竟微微發紅。這是你畫的？我真的沒有任何批評的意思……它們很美，真的！

　　Kin笑了起來，一臉的天真無邪，玩味地看著他的手忙腳亂。你不必緊張。這么說，還是沒有想帶回家的？

　　他沉默了一會兒，有些歉然的搖頭。雖然我很喜歡這個地方，但是這些畫總給我一種疏遠的距離感，和我的想象還是有些不同呢。

　　總之，謝謝款待。

　　他客氣地將茶杯放在茶幾上，轉身，走到畫廊的門口。

　　等等。Kin追到門口，她聽見自己的聲音這樣說。

　　我幫你畫。

　　什么？他有些困惑地轉過身。

　　Kin深吸了口氣。使狂跳的心慢慢平靜。

　　我說，我幫你畫一幅，你想要的玫瑰。

　　自此，男孩每個周末都會出現在畫廊。每次都是在落日昏沉的下午。Kin為他倒一杯茶，有時候是迭迭香，有時候是薰衣草，和其他帶著小小任性色彩的細小茶葉與花瓣，淡淡的清新和酸甜讓浮躁的內心得以安撫。

　　周末的的客人總比平日里要多些。Kin大多的時間都是在微笑著為他們泡各種各樣的茶。那些活躍在空氣里帶著花草氣味的氤氳殘留在空曠的畫廊，卻又不彼此干擾，像是一支支來自遠方的溪流，穿越蜿蜒的空間，在此時此地，匯流成河。

　　客人們來了又走。畫廊的門時常因影子的遮蔽而擁有一半的明媚。他們帶著贊嘆與傾慕的神情仰望著那些高高在上的玫瑰，有的帶走了畫，有的則沒有。但是，卻從未有人第二次出現在這家畫廊。這里是他們匆匆路途中偶然誤入的茶間，不會再回頭，也不會再停留。Kin會在周末拆開那些遵守約定的顧客們寄來的照片，她有時會跟著照片上的人物一起笑，而更多的時間里，卻是面目表情，蘊含憂傷。

　　男孩極少說話，目光時而看著畫，時而看著她。他的膝頭總放著本書，卻不常翻。最常做的是合著眼假寐。當茶水漸涼，溫熱散盡，夜的陰影投射到店堂的門廊，男孩便合上書，喝完杯子里的茶，繼而默然無聲地離開。

　　你很期待那幅畫嗎？有一天Kin這樣問他。那時候店里因沒有客人而顯得安靜。喧囂的世界從屋內看去是這樣的靜默，像是一出因失去臺詞而蒼白無力的鬧劇。透過窗戶，那些或悲傷或飛揚的臉龐匆匆掠過，像是廣場上驟然起飛的鴿子，明亮的茫茫的白色迎著太陽的光亮散落在天的盡頭，化作模糊的碎片，不復歸來。

　　你希望嗎？男孩從書中抬起頭反問她，棕褐色的瞳孔彎成月牙般的形狀。

　　我也不知道。她低下頭，心不在焉地觀察著玻璃茶壺里上下浮動的金盞菊。舒展開的花瓣因熱度而釋放耀眼的明黃，像一團團色彩艷麗、舞動著觸角的海葵。

　　你知道嗎？金盞菊的花語是離別。雖然在水中獲得了短暫的重生，可這種美麗的花朵卻依舊苦澀，哪怕在它生的時候曾像陽光那樣帶來過喚醒心底歡愉的力量。

　　可是它的心底還是十分悲傷的吧。男孩說。畢竟懷揣過這樣的期許，比向日葵更狂戀太陽。

　　是呀。那是因為它不懂，漫長的過程覆蓋不了悲傷的結局，哪怕有著再虔誠的信仰，最終也只是帶來更深的離殤。

　　她揚起蒼白的臉，笑靨浮現在那沒有血色的臉龐。

　　請你下個周末來取畫吧。

　　Kin說。

　　屬于夏天的最后一片葉子落盡了。夏蟬寂寞的歌聲隨著燥熱的退去而消失殆盡。

　　男孩如約來到了畫廊。

　　Kin，你在嗎？他推門走進，畫廊里空空蕩蕩。單薄的聲音回蕩在曲折的畫廊襯出他微微顫抖的恐慌，像是迷途的孩子失去了歸去的方向。

　　沒有人回應。沒有任何聲音。除了他自己的呼吸和心跳，這里墓地般一片死寂。

　　墻面潔白，畫廊里空曠的仿佛一無所有。

　　茶幾中央，放著一副畫。沒有畫框。

　　畫中有一叢玫瑰。

　　艷麗。

　　妖嬈。

　　那是世間最鮮艷的玫瑰。

　　好像火焰在寂寞的夜空中肆意燃燒。

　　番外

　　自從有記憶起，我就身處這個畫廊。

　　孤身一人，周圍的一切都是那么的陌生。冰冷的氣息在這個寂靜的空間里蔓延，像是溫柔的海水，那令人窒息的疼痛感，讓我無處可逃。

　　我所記得的唯一，就是心底深處回蕩著的那個磐石般堅定的命令：以你的鮮血，繪成玫瑰，用他們來收集人世間散落的幸福。

　　畫室里貼滿了那些關于幸福的笑容。有年輕的。有年老的。他們說，你真是個好人。他們卻不知道，我是個罪人。我降于世的唯一意義就是贖罪。過去的我該是多么的不赦、不堪，因而才被判以這最殘忍的懲罰。那些快樂屬于他們。那些幸福屬于他們。那些綻放著的玫瑰，也本不應該是我所能夠覬覦的。除了汩汩從身體里流淌出的鮮血，我一無所有。

　　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夠忍受多久這樣荒蕪而寒冷的日子。越來越多的玫瑰綻放在潔白的畫布上，越來越多的照片積攢在畫室的墻上。我感覺到自己的虛弱，卻不知道什么時候，上天才能夠饒恕我的罪責，憐憫我傷痕累累的軟弱。

　　直到他，出現在我的世界。

　　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做什么職業，年齡有多大。我未曾問過，也不想問。因為我知道，一個罪人，絕不擁有遇見幸福的可能。但是，我又該拿他怎么辦？當他就那樣猝然出現，闖進我的世界，原本不見五指的荒原也開始有了星光的燦爛。身體里叫囂著的吶喊，按耐不住想要親近的渴望。

　　而他敏銳得像我身體的一部分，那么輕易地察覺玫瑰中蜷縮的黯淡。

　　他問我，似乎是可以燃燒起來的花朵，為什么總止步于真正的鮮艷？

　　我沒有回答。可我卻始終知道，畫框里嬌艷盛開中欠缺的明麗，我也始終知道讓花朵花火般綻放的唯一途徑。

　　那讓玫瑰因艷麗而燃燒的代價，是最靠近心臟的血管，噴涌出的溫熱血液。

　　而我選擇了答應他。

　　為他畫一幅，世間最鮮艷的玫瑰。

　　我應該贖罪的。而此刻，卻因為他，我忘記了自己身為罪人身處的桎梏，和他一同度過的每一個下午都是我默默貪圖的幸福。我本不應該這么快樂的，我甚至竟在這份快樂里幾乎忘記了既定的結局。

　　這是我偷來的時光。本就不是我所能夠擁有的時光。時間并不能撫平傷痛，而只是徒增迷戀，讓無望的心被殘酷的現實折磨的死去活來。得到越多的幸福，就越難以開口說再見。曾經擁有是軟弱無力的自我欺騙，天長地久是向往卻難以企及的迷夢。

　　已經足夠了。我對自己說。

　　最后一次，虔誠地信徒般展開畫布。銀亮的刀鋒閃耀著迷人奪目的光亮，窗外的夏蟬嘶聲力竭地鳴唱驟然停歇。

　　屬于夏天的最后一片葉子落盡了。

　　心臟每一次劇烈的戰栗般的收縮所帶來的粘稠的液體充滿著花朵的芬芳和艷麗的光澤。那些涓涓而下的殷紅，在前往未知遠方的途中，蜿蜒成河。

　　我知道，它們將被繪成世界上最美的玫瑰，在畫布上肆無忌憚地綻放。

　　陷入沉睡的那一刻，陌生而熟悉的記憶，熟悉而陌生的笑意像是涌入田野的蝗蟲帶著撕心裂肺的疼痛傾瀉而下。唯有他的臉，如此清晰，帶著生機的光亮，溫暖得令人窒息。

　　就讓我，唯一一次。

　　為愛情，

　　自私一次。

　　請你一定要幸福，一直這么幸福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