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
沖天。
伴隨著巨大的爆炸聲,盛開的花火像游動的觸角,怒放的奪目色彩將天際渲染。火焰在肆意燃燒,吞噬著破碎的鋼板、尖銳的警鈴聲,還有,一切過往。刺鼻的藥劑失去了賴以依存的保護而深入地下,一點點浸潤荒原的枯燥。
少女的輪廓在煙霧中逐漸清晰。纖細的手臂上布滿凌亂的傷痕,殘破的白色長裙沾染著紅與黑糾纏的印記。最狼狽的姿態,卻有著最淡漠的神情。無比澄澈的雙眼,無比信任的目光,關于時間與空間的一切,凝固在那片來自最深海底的蔚藍。她唯獨注視著那個方向。
即便摔倒,也不曾有過任何的慌亂與恐懼。
“來吧,”他說。“我牽你走。”
逆著光,她仰頭看見那個回過身的少年略帶笑意的面龐。俊美,冷靜,一如過往。光暈在他身后漾開,那是片溫暖的金黃田野。
她知道。這個人,是她的天,她的信仰,給予她生的制造者。
1
山嶺的夜晚本不寂靜。更遑論山頂剛剛經歷過一場烈焰的洗禮。即使現在,仍舊聽得到灼燒后的的樹枝彎曲時的爆裂。只是那些聲音逐漸遠去,迷失在崎嶇的山野,此刻,耳邊只有彼此清晰的心跳。
“暫時安全了。”少年說。他疲憊地放開少女的手,向后倒去,然后深深地吸了口氣,草汁與泥土混雜的氣味瞬間充滿肺腔。這氣味是那么真實,真實地讓他感受到草的存在,土的存在,世界的存在。少女安靜地在他他身邊坐下,蜷著腿,乖巧溫順得像只被馴養的兔子。她替少年松了松腿上的綁帶。取下綁縛著**和**。
“我第一次看到星星。”少年伸出手,張開,試圖去捕捉夜幕中那些閃耀的光點。“它們看上去很美。很近。可事實上,你感受不到它的溫度,氣味。于是你最終知道,近在咫尺的距離只是蒙昧的假象。無法逾越的遙遠才是它們真實的冷漠。”
“最遠嗎?”
“不,不是。這個世界上還有許多東西比星星更遠,遠得多。即使嘗試所有方法,也未必能觸及得到。”少年凝視著夜空,目光仿佛穿過穿過夜的帷幕。那苦苦追尋的東西,是否正被小心掩蓋在沉重的華彩之下?
“追尋它們很難。因為你很難找到正確的方向,你很難越過繁雜的阻攔。但所幸,我們在今天終于邁出了第一步。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
少女望著他。她的神情同那條長長的裙子一樣平白。
“這意味著,我從那個無所不在的夢魘中逃脫,獲得了曾經不被允許的自由。”
“……自由?”少女撫平在風中輕揚的裙角,低聲地重復。
“對。自由。無拘無束,脫離一切,就像我們,現在。”
少年坐起來。陰云散去,月光使周身的一切清晰可見。他瞭望山頂彌漫的青煙。沒有形體的灰色試圖脫離大地的束縛,它們顯現在沉甸甸的天空,飄向遠方。
他扭頭望進少女的雙眼,修長白皙的手指撫上她淡金色的長發。
“Eaq。
“是我為你制造軀體。
“是我為你寫入程序。
“一直以來,我,安享你的陪伴。而從今往后,你,將由我來保護。”
直到下半夜,大火才被完全熄滅,空氣中依舊彌漫著濃烈的硝石氣味。所有的人員被要求進入各個艙室清點和整理。
男人站在廢墟之外,刻板的匯報在耳旁不休:“……這次事故似乎比想象的更嚴重些,基地E區實驗室被完全炸毀,D區資料庫也受到了嚴重的波及。所幸清理和收集的工作正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而他的目光半闔著,漫不經心地落在廢墟中不斷奔忙的白褂人群。無框的眼鏡使他看上去溫文無害,銀白色的月光使他看上去高大而圣潔,而影子卻與那座剛剛經歷重創的灰色建筑在夜色中交疊。
他是“導師”。組織的最高領袖。帶著無上的使命與榮光降臨人間。
這個愚昧平凡的世界需要改變。
不久的未來,智慧會傳播,落后將被取代。
報告最終被急促的腳步聲陡然打斷。
“他不見了!”驚慌失措的女聲比行跡更先一步。
“你說……‘他’?”男人轉過身,眉心陰沉地皺起。
“是的。帶著他的‘杰作’。”女人的身影終于顯現在月光中。“因為爆炸地點是二樓控制室,所以爆炸后我們并沒有派人立即去查看地下室。沒想到他會趁亂逃走……”
男人銳利的目光調向山下。灰色的枯草穿過圍欄的阻隔,向更遠的遠處無限延伸,直到被黑暗吞沒。此刻他才他注意到,圍欄的下方一個小小的豁口。
有些麻煩。不過他不會走遠。但眼下還得解決這個麻煩。他低頭,看見一雙噙著淚的藍色眼眸。“他完全不能在外面生活的……我從不知道他想離開……”女人仰望著他,身體因為抽噎而劇烈顫抖。
“親愛的瑞貝爾。”男人露出令人安心的微笑,將這位最信任的副手攬入懷中。“他會回來的。我們會把他找回來的。”
夜重歸寂靜。
然而,夜亦最終掩蓋溫和假面下的丑惡,與痛苦淚水后的冷漠。
2
山腳的小鎮仍舊記得三天前山上的大火。古老的傳言中,山里住著吃人的妖怪。而現今,無人的山頂竟突然爆發出耀眼的火光。老人們說仁慈的神燒死了惡魔,這是千年難遇的神跡。人們于是滿懷敬畏與感激地對山的方向朝拜,祈求得到神的垂憐賜福。
少年與少女就是在這個時刻來到了小鎮。
這里與他們乏味的記憶呈現的世界有著明顯的不同。
那么,那么多人。
這里沒有鋼板做的房子。沿街巨大的立方體格一個挨著一個,相互獨立,里面擺放著各種式樣的桌椅。木制的。鐵制的。有雕花的。沒有雕花的。墻壁看上去并不光亮透明,但似乎和鋼板一樣的結實。他們透過窗,看到一個穿著紅藍相間的套裝的女人正試圖將一個罐子放在一堆罐子上面,使它們形成金字塔的形狀;一對上一刻還在吵架的情侶忽然在街邊忘情地接吻,過路的母親趕緊捂住孩子的眼;四個男人坐在一起喝著某種浮滿泡沫的液體,其中一個臉上泛著發亮的潮紅,像是剛吞下一打青蛙,而周圍的人卻哈哈大笑。
“他病了。”少女說。
“不。他只是喝醉了。”少年糾正她。
“可是他看上去很不舒服。”少女固執地辯解。
“這種痛苦是放縱的代價。”少年回答。
盡管未曾來過外面的世界,但他知道很多。比如這里會有吹著笛子戲耍毒蛇的藝人,也有挑著擔子售賣神奇貨品的商人。再比如,人們在任何幸或者不幸的日子里都會喝一種飲料。它能無限地放大快樂、忘卻痛苦,卻有時也會讓人過度地沉迷于快感之中而使靈魂與肉體漸漸脫離,殘留在身體中的理智越來越少。他們開始陷入美好的夢境:所愛的變成了兩個。所惡的模糊了身形。這種非正常的狀態,被他們稱為“醉”。
然而最重要的是,盡管需要肩負后果,這種墮落與沉迷卻是自己的選擇。在這里的任何人,都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愿選擇留去,不受任何約束。
他們才擁有自由。
少年所知的這一切,來源于那本他在地下室中翻讀了無數個日夜的小說。在那個只有薄薄幾頁的故事中,詳細地描述著一個旅行者行走的足跡。他在海邊看過日出,在田野看過星星。去過了無人跡的荒漠,也去過繁華喧囂的鬧市。可他從不在相同的地方停留超過一個月。漂泊的靈魂渴望下一次的流浪。
直到有一天,在一個偏遠的山村里,他遇見一個他所見過的最美麗的姑娘。從那以后,再綺麗的景色也難以勾起他的任何興趣。他終于停留在那里,只為每天清晨剪下帶著露水的玫瑰,將嬌艷的花朵在第一縷陽光到來之前放置到姑娘的窗前。
我愛你。他一遍遍地說。
故事最后的一頁已經丟失了。少年最終沒能知道旅行者與姑娘的結果。而他并不在乎。事實上,他也并不理解。到底是出于怎樣的原因,竟然會讓一個人甘愿放棄原本擁有的自由。
到底,什么是愛?
3
小鎮并不同于山林,厚重的玻璃隔開了手與所需的距離。雖然在山上的小溪里已經草草清洗過了衣物,然而少年和少女明顯的不修邊幅還是惹來了人們的側目。
“我們需要那個。”少年一面帶著少女避開人群,一面指著一位老者手中的紙片。周圍的人們在格子間進進出出,獲得或失去東西,手中都拿著類似的彩色紙片。
“可是我們沒有那個。”少女猶豫地看著人們手中散發著香味的食物,腳步不由自主地走近。
“很快就會有了。”少年趕緊將少女拉回。不遠處一個肥胖的男人將一疊厚厚的紙片粗魯地塞進一個棕紅色的小包里,然后把小包勉強地擠進褲子后兜里。少年推了推有些茫然無措的少女。
“他應該可以給我們一些幫助。”
奧尼爾覺得一定是自己虔誠的祈禱終于感動了神靈。他人生至今三十九年八個月零七天,第一次有如此漂亮的姑娘主動搭訕。在此之前,他所見過的最美的女性,是掛在鄰居的家中圣女的畫像。在神的光輝下,圣女被世人們贊頌為所有完美的化身。而眼前這個姑娘,卻讓他將那個見鬼的圣女忘得一干二凈。
少女看上去年紀不大,大約十五、六歲的模樣。潔白素凈。并不是帶著笑容的模樣,卻因那雙透徹明亮的深藍色雙眼而更有震懾心魂的力量。她緩步向他走來,光裸的白嫩纖足像盛開在陸地上的蓮花。
“你好。”她邊說邊低垂下頭,顯露出細長優美的頸部曲線。
“你、你好。”奧尼爾激動得有些結巴,雙下巴上的肥肉一顫一顫。萬能的神。你終于眷顧我了嗎?為此我愿意貢獻出錢包里所有今天發的薪水!
然而十分不幸,那女孩似乎十分害羞,她的眼神只是悄悄地從細密睫毛的陰影中飄出來,而這種凝視也僅僅持續了短暫的兩三秒。
奧尼爾在心中暗自焦急。我確信她對我一見鐘情。只是她太缺乏勇氣了。可是強迫淑女卻并不是一個紳士該有的行為,或許我應該再等等。尷尬而曖昧的僵局持續了很久。女孩沒走。奧尼爾自然也舍不得走。在漫長的沉默之后,他終于按耐不住了。
“小姐,請問我是否有那個榮幸……”
然而,他躬身所作的貴族禮儀顯然白費了。身邊仿佛一陣風刮過,美麗小姐就這樣不見了。她被一個衣衫襤褸的小子拽著,匆匆消失在人群之中。
奧尼爾直起身來,錯愕地望著那個姑娘消失的方向。
怎么回事?
總覺得有什么事好像不太對勁。
等等。
后兜似乎變得寬松了……
這個笨拙的大個子直到此時才反應過來。
“快抓住他!
“那小子是個賊!”
似乎又回到了三天前的下午。那時候天空中有炙熱的太陽。帶著煙塵的空氣充滿了他的肺腔。他拉著她的手,不斷向前奔跑。草尖刺痛他的腳底,但他不能停。
他不知道應該去哪里,但他知道,他必須擺脫那里。
而這一次,他們跑在在熾熱的城市道路上。同樣的太陽,卻不再具有好斗的侵略性。
很溫暖。
事實上,他并不知道為什么會突然陷入這場莫名的追逐。或許是后面那些人也想得到自己手中的紙片?可是他們每個人又都是有的。Eaq分散那個胖男人的注意力,然后自己去取他后袋中的小包。這對于那男人而言應該并不是什么值得耿耿于懷的事情。
紙片而已。每個人都擁有才是公平。
但是追逐的腳步沒有停歇。由遠及近。越發混雜。輕快的。沉重的。它們像海水一般洶涌而至,帶著振聾發聵的呼嘯。
再快些。他扭頭,看到身后漸漸放大的一張張面孔。為首的是一個健壯的男人,緊身的背心包裹賁張的肌肉。后面是兩個精瘦的女孩。再后面是一個提著公文包斯文男人,再后面是提著菜籃子的老太太……那個丟了包的胖子氣喘吁吁地跑在人群的最后。他低聲咒罵著小偷的卑鄙無恥,同時大聲呼喚更多人加入追逐的隊伍。
少年開始感受到力量的流逝,隨著汗水揮發到空氣中。他感到口渴。閃爍的流光扭曲在眼前的景物中,帶著彩色的光斑。
真像星星。他想。
終于拐進一條小巷,狹窄無人。但是他知道,那群人馬上就會來。
沉重的喘息讓他胸口悶痛,遠處的腳步聲像心臟跳動的聲音。
啪。啪啪。
轉過身,他展開少女白皙的手掌,那里有與常人無異的錯綜線條。他用自己食指的指腹輕按少女無名指的指尖。掌心的線條奇跡般擁有了自主的意識,開始向不同方向游動。最終,文字浮現。
指紋驗證正確
預設模式即將開啟請輸入指令
少女疑惑地看著少年。她的手微向后縮。
“不要。”
“Eaq。聽話。”少年撫摸著她的頭,像是父親在安撫好動的女兒。“很快就沒事了。”
自主模式終止
靜止
少年剛用手指寫下這樣的話,光明隨即被嘈雜遮蔽而去。
來了。
他沒有看清他們。那個強壯的男人一拳擊中了他的顴骨,他聽見骨骼與骨骼碰撞的聲音。
咔吱。
令人牙齒發酸。
少年被掀翻在地,面向墻角。口中有逐漸蔓延開的濃郁腥味,雙手卻緊緊擁著懷中的少女。
我可以保護她的。
少女纖弱的手臂試圖拉開少年的保護,卻終是徒勞。她驚恐地看見那些原本和善的面孔突然之間變得可憎起來,曾經持過杯子、提過口袋、撫過臉頰的一雙雙手,在此刻變成了帶著野性的兇獸。它們挾著棍棒,銜著寒光,落在少年的身上。
“我不想這樣。”她小聲對少年說。她看著他身后,清澈的眼睛里投影著每一張猙獰的臉龐。
少年勉強睜開眼。眼前流動的殷紅模糊了視線。
“我可以保護你的。”他說。
少女看到他略帶笑意的嘴角,就像離開那天一樣。她緊緊抱住少年,看見粘稠的液體從他額頭和身體里流出。源源不斷。白色的長裙像枯死的植物瘋狂地吸收著養分,沉睡的死靈在血色中復活。
手臂從抱緊的單薄背上滑落。她的眼睛開始失去神色。
在墜入徹底的黑暗之前,一滴透明的液體帶走她眼下的血跡。
掌心的文字散發著微弱的光芒。
啟動完成
4
每個細胞都仿佛被熾熱地燃燒,像無數蝕骨的小蟲試圖咬開缺口,亟欲從身體里鉆出。
他終于睜開了眼。
天花板是淡黃色的。少年置身在寬大的雙人床上,少女在他身邊安靜地睡著,兩人身上都已換上整潔的睡衣。墻邊擺放著被單和兩只枕頭,紅色木頭制成的方桌上立著一只水晶花瓶。瓶中只有一枝花,但花朵很大,挺立在修長的葉子之間,有寬而卷的白色花瓣。
門開了。那里站著一個陌生的女孩。她挎著籃子,褐色的短發落在消瘦的肩膀。
“這么快就醒啦。”她說。注意到少年落花瓶上的目光。“你喜歡花?”
“這是什么花?”少年問。
“百合,我母親年輕時候最喜歡的。”她邊說邊將籃子放下,里面是一枝枝剛剪下的花。“你喜歡的話可以去外面的院子里剪,我們種了好多呢。”
“感覺好些了嗎?我叫莉莉,我和母親住這兒。”她說。“家里只有一張雙人床,所以只好把你們放在一起。”
“是你救我們?”
她的臉莫名地漲紅了。“不是我。是我母親。她昨天出去賣花的時候在一個小巷里發現了你。那時的你背上上被人扎了三刀,渾身是血,可懷里還緊緊抱著她。”少女沉沉地睡著,并未感受到短發少女的羨慕眼光。“你身上可是有一把**和一把**呢,怎么還會被人打得那么慘?周圍人說你是因為偷錢的小偷,但我母親堅持你不像是壞人,還是把你帶了回來。”
“什么錢?我沒偷。”少年秀氣的眉間勾出一條溝壑。
“我就說你不是壞人嘛。”女孩咯咯地笑著。“他們是一定冤枉你了。”她從抽屜里拿出幾張零散的紙幣,準備再為他們添些衣服。
“唔,不過我倒從一個胖子的口袋里拿了這個。”少年說。指指女孩手中紙片。
女孩的笑容僵住了。她轉過身。“這不就是錢?”
“我不知道。”少年搖了搖頭。
“你們叫它錢?”
雖然不知道救了一個似乎連錢都不知道是什么的笨蛋是對是錯——甚至還貢獻出了家中唯一的床,自己只能睡地板——但是莉莉那個深受神靈教化的母親仍舊決定收留他。悲憫的婦人面容安詳,依稀可以分辨得出她年輕時的美貌。流逝的年歲帶走了她的容顏與所愛,于是對神的虔誠成為她余生的信仰。
少年的恢復力令人嘖嘖稱奇。晚上的時候,他就已經能夠自己走出房間和眾人一起吃飯。
桌上的菜肴很豐盛。可是少年有些無措。他僅僅認識餐桌上的兩樣。
于是他開始模仿那個短發女孩。
她夾進一塊肉。
他夾進一塊肉。
少女看了看少年,也夾進一塊肉。
她動手剝去蝦上的殼。
他動手剝去蝦上的殼。
少女看了看少年,決定直接吃似乎更好。
“親愛的,你不應該這么吃。”仁慈的婦人笑著說。她將另外一只蝦放入少女手中,自己又拿了一只,然后開始教她怎么去殼。
“你從來沒吃過蝦嗎?”莉莉有些詫異地問少女。
“莉莉,這樣不禮貌。”那位母親聲音溫柔而不失威嚴。“你第一次吃蝦的表現可是比她還要糟糕。”
緋紅映出那女孩雪白的皮膚。“這是所有小孩子的通病嘛。”她小聲反駁。
“我不認為所有小孩子都會把整只蝦吞進肚子。對于我唯一的孩子,我確實應當嚴格些。”婦人拿來紙,為少女擦拭去手上的醬汁。
“還不是因為父親去世后你就沒有再結婚。”女孩塞了口飯,含糊地說。
“因為我仍舊愛他。”她的母親的臉上浮現出一種少女般天真、夢幻的神情。“我們一見鐘情,我知道那就是我命定的男人,是我生命中缺失的另一半。在私奔的時候,他被人打傷了左腿,我卻被他保護在懷中,絲毫沒有受傷……”
“我知道,我知道你很愛他。就像我很愛喬治一樣。我們每天寫信、見面,即便只是巷口和巷尾的距離卻不厭其煩。”莉莉不耐煩地打斷她的故事。顯然對于女兒而言這是已經重復了無數遍的陳詞濫調。
“不,不是這樣。你們的愛情還并不成熟。它只是一顆充滿激情與期待的萌芽,沒有經歷磨難和風雨的捶打。平靜的生活讓你輕易充滿愛意,而最難得是在顛沛中收獲以生命為代價的守護。
“你愛他,所以渴望得到他的一切;你愛他,所以也渴望奉獻給他你的一切。”
“就像他……保護我一樣嗎?”少女停下剝蝦的動作,她怯怯的目光落在少年的身上。
“或許吧。”婦人笑了。“我幫不了你,只能靠你自己去體悟。”
“但是你就不能再去嘗試嘗試新的生活?我已經沒有父親夠久了。”莉莉說。
“我想知道……父親?”她的母親沒有回答,說話的是少年,他的語調的語調緩慢而奇特。“每個人都有父親嗎?”
“當然。”莉莉古怪地看著他。“父親、母親生下孩子然后把他撫養長大。這才是完整的家庭啊。”
“可是我只有母親。”少年放下碗。他的臉色變得蒼白,眼神空洞地看著前方。“我的母親只告訴我,她是養育我的人。她沒提及她的婚姻與家庭,甚至從來就沒有提到過我有個父親。”
長久的沉默。三人靜坐著。少女已經將一碗蝦都剝完了,正嘗試著用叉子盛湯。
“我想大家都吃得差不多了。”婦人握住少女忙碌的手腕,突然出聲。“莉莉,幫我收拾吧。”
5
少女推開門。房間里很黑。闃然無聲。
“你不高興?”她朝著黑暗發問。
“我不知道母親為什么要騙我。”少年平板的聲調從隨著黑夜的陰影向外滲入。他躺在床上,看著頭頂上方搖晃的吊燈。“如果她生下我,那么誰又是我的父親?如果她僅僅是養育了我,那么生我的人又是誰?
我只信任她,而她恰恰欺騙了我。”
“或許她曾想告訴過你,在未來的某個時間,只是現在你不在那里了。”少女想了想,笨拙地解釋。
“我的記憶是從地下室開始的。那里沒有家庭。沒有除我以外的任何人。”少年平淡的聲音在夜的黑暗中響起,像舒緩流淌的小溪。我知道外面有人,我聽見墻外隱隱的說話聲。墻頂的窗戶外面,那些穿著白色袍褂的男人和女人行色匆匆。
“我從未離開過那個地方。過去的每一年。每一月。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那里沒有陽光。沒有星星。沒有樹和草。沒有這里所見的一切。鋼板搭建了我所見到的一切事物,亮的耀眼。
“每天,堆積如山的資料從墻上的口子中送進來。武器的制造方程。即將失傳的古老文字。千年無解的數學迷題。他們看上去復雜而艱澀,于我而言卻是離奇的簡單。一開始,我總是努力地去記憶,尋找問題的答案,天真地以所有的事情會很快做完,而那時候,自已也便不會這么孤獨。可是那一天卻終究沒有到來。我開始慢慢明白這種自以為是是一個并不存在的幻想。
“我曾花費一整天的時間,站在墻壁之前,看著墻中模糊的人影。他的身形像我,但看不清面容。
“我向他伸出手。
“他向我伸出手。
“我們緊緊地貼著相互的掌心,然后在冰冷的墻上相會。徹骨的寒意從手心鉆入身體。那里沒有來自另一方的溫暖熱源。
“于是我開始絕食。我將那些用來維持生命的膠囊拆開,各種塵末飛揚的時候,它們會在空中形成彩虹的顏色。
“赤。橙。黃。綠。青。藍。紫。
“然后這些細碎的色彩會落在在書上。紙上。我知道那里面古怪的字符是帶有邪惡力量的魔鬼。它試圖侵入我的身體,吞噬我的靈魂。于是我把他們撕碎,紙片散落在地上,世界變成了白色。而魔鬼,依舊在那里。
“我變得越來越虛弱。外面的人終于發現了我的異常。第一次,當他們把門打開,我看見外面是一個純白的世界。可我已經沒有力氣走出去了,意識被黑暗吞沒。
“再次醒來的時候,我身邊坐著一個女人。在書上被定義為女性的生物。長長的頭發,擁有飽滿的胸部和纖細的**。她的眼睛是像海洋一樣蔚藍的顏色,盛滿透明的液體。我伸手觸碰了一滴放到嘴邊。咸的。
“‘可憐的孩子。’她說。聲音動聽的不可思議。‘我就是你的母親。養育你的人,和你永遠在一起。’
“后來她每天都來看我。撫摸著我的頭。叫我孩子。她會擁抱我,讓我把頭枕在她的肩膀上,然后她的手臂從我的腋下穿過,在我身后交疊。我感覺到她身體的柔軟,散發出淡淡的馨香。
“她曾給我帶過一粒糖。她一邊剝糖紙一邊說,嘗嘗看,這是牛奶的味道。我放進嘴里,驚奇地發現原本堅硬的糖變軟了,迷人的甜味在口中擴散。我不知道什么是牛奶,但是我喜歡那味道。她離開后,我把糖又放回了糖紙,重新包好,然后放在衣服的口袋里。直到很多天后我才發現糖已經不見了。衣服的口袋里有一團粘稠的紙漿。上面是牛奶的味道。
“再后來,我開變得樂意去接受那些原本厭惡的資料,因為上面有她的氣息。那些惡靈已經驅散了。被她的聲音。她的撫摸。她落在額頭上的親吻。她溫柔地看著我的樣子。是她殺死了魔鬼,帶來了光明。我甚至比過去更加努力地學習,以最愚蠢的方式試圖看到她唇邊的微笑。
“然而她來的次數卻開始慢慢減少了。一天一次。三天一次。一周一次。每天都是陷入漫長的等待。我抱著過去她帶來的書本睡覺。留著那件散發著牛奶甜味的衣服。在鋼板中看到自己的倒影。
“那一次,我等了她整整一個月。
“后來,她終于來了。
“‘真抱歉,最近實在是太忙了。
“‘啊,已經一個月了?我都沒注意到,實在是對不起。
“‘最近似乎有不少機械方面的資料,有沒有興趣自己做個機器人試試?我可以幫你把材料弄來。做得好的話,能夠代替我陪伴你呢!’
“我想說,沒有人能代替你。我想問她,為什么那么久都沒來看我。那個會永遠在一起的諾言,為什么開始慢慢微弱。但是所有的話,最終沒有說出口。那一刻,我第一次不喜歡她的笑容。風輕云淡,像是忘記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是我愿意原諒她。畢竟,她是我的母親。
“于是我制造了你。而你不是她。我想。所以我讓你看上去和我差不多大。給了你不同的嘴唇,不同的鼻子,不同的頭發,不同的身體。唯獨相同的是眼睛。蔚藍色。那是我覺得世界上最美的顏色。你在外形與人類無異。會好奇。會疲倦。會受傷。會流血。也會死亡。你可以思考、學習、體知情感。我將你內部的線路隱藏在紅色與藍色的軟管內,所以當能量在身體里轉換的時候,可以隱約看到柔軟皮膚下汨汨的血液在血管中流動。
“我還在你的掌心里安裝了設置程序,為你裝入自主和預設兩種模式,切換過程中會有八秒的緩沖。每次當她來的時候,我會讓你進入預設;當她走了以后,我會再把你打開——直到她再也不來了。很卑鄙,對不對?我也痛恨這樣的自己,但是我更痛恨在空蕩蕩的房間里孤獨的等待,等待一個不知何時會兌現的允諾……”
少年的敘述被中斷了。
嘴邊忽至的柔軟觸感。明明不甜,卻讓他想起牛奶糖的口感。滑而濕潤。散發著迷人的香氣。少女的眼眸在一片漆黑中閃爍著明亮的光。對上他的。
他仿佛回到了黑暗的地下室,看到那個同樣擁有著為藍色眼睛的女人。她摸著他的頭,擁抱他,笑著叫他孩子。他喜歡她眼底的溫柔,那里沒有恐懼,只有無盡的平和。
但她開始漸漸的遠去了。無論他怎樣緊緊地握著她的手,無論他以多快的速度在她身后追逐。她像是被一陣風吹走,最終消失,沒留下一點痕跡。
毫無征兆地,少女的唇離開了他。她爬起身,蜷縮在少年的身邊。
“好了。”她說。柔軟的嘴角第一次嘗試著彎起一個弧度。
“什么?”
“你看上去,沒那么……不高興了。”少女試圖用匱乏的詞匯來解釋自己的行為。“昨天在路上看到,一個人不高興,另一個人……她點了點自己的唇,又點了點他的。然后他就高興了。”
少年看到她清澈的目光緊緊地盯著自己的臉龐。
“不要,不高興。”她說。纖細的手指爬上他的臉,試圖撫平少年眉宇間的憂愁。“我會,難過。”
少年垂下眼簾,看到那片純凈的蔚藍。他的心中涌動著某種從未有過的感覺,從未有過此刻這般真實地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你愛我嗎?”她忽然問。
他們是那么稚拙。什么都不知道。
但無疑,他們都在學著經歷。
第二天清晨,太陽還沒升起。一個身影在少女的床邊放下一枝沾著露水的百合。
天知道,什么是愛?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