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6

　　6

　　在博物館靜靜的一個角落里，那幅巨大的油畫懸在兩個妙齡女生頭上，畫中的內容引得兩人駐足觀賞了很久。那是一個渾身浴著血的英雄拖著劍疲憊離開的背影，他的身后是一具丑惡怪物的尸體，死亡的黑色，血液的猩紅，天空的蒼白是整幅畫的主色調。

　　小芳挽著閨蜜的手，喃喃自語道，這畫的是什么呀。

　　小紅失神地看著，輕聲解釋，英雄斬殺了惡魔，但自己也沾染了罪惡的血，不再是純凈之身。

　　小芳聽得一愣一愣，嘴里發出長長的“誒”聲，一副不可置信的樣子。誰料她的好友悄悄地躲到她身后，伸出兩只手撓著她的胳肢窩，弄得小芳哈哈笑個不停，眼淚都飛了出來。她也不客氣，去撓小紅的癢，兩人你一下我一下的嬉鬧著，沒有往日教室里中團支書一板一眼的模樣，也沒有內向女孩特有的沉默。直到工作人員提醒她倆博物館要保持安靜時，她倆這才紅著臉跑開。

　　小紅你知道嗎，聽說我們班級馬上要被選為試驗班，實行裁斷考試制度了。小芳不安地跟自己的好友說。

　　小紅撅起嘴，我聽說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樣的制度，不清楚學校的想法啊。

　　小紅，我有種不好的預感。

　　怕什么，小紅一把抱住了自己的好友，溺愛地摸著她的頭，出了什么事我會保護你的。

　　小芳嗯了聲，沉默了會兒，又說，小紅，班級里你還是裝作和我關系一般比較好。

　　為什么。

　　我是個內向沒人理的怪人，你可是優秀的團支書干部，讓人知道你和我走得那么近，萬一被別人知道了，那就，那就……

　　話沒說完，小紅哈哈一笑，把她摟得更緊了：我們小芳真是個可愛的孩子。

　　不顧工作人員的怒視，兩個小女生又嬉笑了起來，在寧靜的博物館里，無憂無慮。

　　當小明再一次走進教室時，他的身影震驚了很多班里的學生，包括小紅。直到小明重新坐回位子上跟自己打招呼，小紅才想起閉上長大的嘴巴。

　　抱歉啊，之前一激動甩到了你。

　　太好了，你又回來了，怎么做到的。她努力擠出一絲笑容，面部肌肉模擬著“關切”的表情，試探地問道。

　　男生故弄玄虛地晃了晃手指，一絲邪魅和狡黠并存的微笑轉瞬即逝。出乎意料的，他對小紅非常信任，私底下透露了全盤計劃和目的：找出裁斷自己的人，然后淘汰他，不擇手段。小明想讓一直以來關系不錯的同桌小紅幫助。

　　我需要你的幫助。他認真地請求。

　　我很樂意。她認真地點著頭，藏在身后的右手里全是汗，還有一張揉成團的第一名成績單。

　　小紅曾經看過一部恐怖電影，里面有這么個情節：作為老板的男主角必須要處決他自己很信任的得力手下中的一個。結果有三個平時玩忽職守、監守自盜的手下異口同聲在男主角面前污蔑清白無辜的第四個部下，并且直接導致男主角一片統一的聲討聲中，開槍把無辜的第四個部下的腦袋打成了馬蜂窩。

　　小紅看了連連搖頭，怎么會那么糊涂，把好人給殺了。直到小明把小芳裁斷了，她才逐漸明白，心虛的人，軟弱的人總是害怕無邪而善良的人，就像吸血鬼再強大也無法在陽光下生存。最無辜的人、最純潔的人，他們的言語也最可怕，必須要優先剔除。

　　當大家在透露身份的小明面前相互攻擊彼此以求逃脫時，小紅尚能用團支書的身份去維持秩序，勸阻大家，她還能判別出局勢的變化；但當大家異口同聲地把手指指向了自己的好朋友小芳時，小紅竟然發現自己連一句為她辯解的話都說不出來，只是呆呆地躲在人群里不敢出來。她驚訝發現自己也在害怕，害怕此刻自己站出來袒護小芳成為眾矢之的，害怕小明被大家蠱惑裁斷了自己，害怕自己失去學業無顏面對父母。但這種害怕在退縮的小紅心里越長越大，不因為她的臨陣退縮而減弱半分。她害怕小芳會向自己投來求助的眼睛，背叛友情的她無法面對摯友無助的眼神，也唯恐被大家當做是敵人的朋友。她一邊抱著頭咒罵著自己，一邊祈禱小明快點做出選擇，好度過這難熬的分分秒秒。

　　小芳被淘汰了，小紅竟然還有種解脫的感覺，她立馬為自己的這種心理產生罪惡感，指甲在手臂上扎出一個個血印，疼痛感一針一針刺激著她的神經。

　　她不敢在小芳離開時看她一眼。

　　趁著大家不注意，她跑進廁所，關上廁門，一陣嚎啕大哭。

　　為了壓制住心底深深的愧疚感，她硬是從從沒有過的心靈土壤里抽出了復仇的火焰，將它凝結成冰，鍛成鋒利的劍。坐回座位，拿起書，咬緊下唇，將各種雜念從腦中掃了出去。她的眼睛在書上，心在下一次裁斷考試上，惡魔在她左邊同桌座位上。

　　那個可惡的小明。

　　小紅不為小明狡猾的逃脫裁斷再次回來失望，因為這給了她又一次更棒的復仇機會。她想起了那個引導大家指向小芳的妖精小芳，記起了為了自保而盲從的小華、小強和小剛等人，想起了每一個犧牲小芳保全自己的人的嘴臉，他們的名字叫做：同班同學。

　　小明在和她商討計劃：我們要確保兩點，第一獲得裁斷權，第二找出嫌疑人。說這話的時候小紅的目光無神地在每個人的臉上游弋，直到小明晃了晃她，她才回過神。

　　她看著他略有不滿的面孔，輕笑了聲，也不看小明，你說你對誰來說威脅最大呢，誰又會對你威脅最大呢。

　　小明愣了下，朝背后看過去。一瞬間，他立刻醒悟。

　　在小紅的幫助下，小明計劃的種種都非常完美，利用了那些人的關系，加以煽風點火的挑撥，逐個擊破。小蘭的威脅最大，所以讓小剛調換考卷，先剝奪她的成績，去除她成績上的威脅，然后小明獲得裁斷權后殺死了她。小華和小強的兩只笨貓的水平太差，讓小紅覺得根本不算坐山觀虎斗。每當那些人得知自己被開除時所露出的驚愕、絕望表情，在小紅眼里真是太美了，若不是小明在，她一定會捧腹大笑起來，笑得眼淚和口水都流出來，然后走上前拍拍那人的肩膀，拉著他一起笑。

　　這些可惡的人中，在她看來小剛略有不一樣。

　　人和動物不一樣，因為有理智，但再進化都不夠的一點是，人是有欲望的，有欲望的人就會有弱點。小蘭有欲望，小華有欲望，小強有欲望，就算是小剛，他也有。他渴望無欲無求的生活，這本身也是一種欲望。

　　為了維護自己的生活而隨大流，一個小差錯被小明加以利用和威脅，恰恰是小剛內心不自覺的軟弱給了小明機會，簽下保證書的他早無翻身之地。原本是如此，只是有時候瞥見小剛在小芳空著的作為面前悵然若失、欲嘆又止，她動了惻隱之心。

　　那個人，是真心懺悔的。

　　這無意中點中了她自己的軟肋。在小芳被裁斷的事上，她無法原諒的人還有一個。

　　小明有些得意忘形了，因為計劃進行得太順利了，以至于當第五次裁斷考試他看到自己才第三名的成績時，一時之間不知如何轉換表情。

　　怎么可能。他一臉錯愕。

　　轉身粗魯地奪過小紅的成績單，才第七名，他再次失望。雖說是兩人的雙保險，但那之后每次都是小明拿到裁斷權，小紅不算太理想。小明當然不知道每次小紅都有所保留。

　　喪家犬般的眼神浮現，小明不安地看著小紅。女孩溫柔地安撫著他，寬慰他，一次而已，難得地失手，沒事的，一切都在掌控中。

　　要說小紅心里一點也不慌那是不可能的，但是只要想想過去從來迷迷糊糊的小剛突然用功讀書的樣子，她心里就略知一二了。小剛是典型的不外露的天才，他對學習有絕對的天賦，只是他懂得利用淡化自己從而生存在集體中。這種人一旦發力，必定一鳴驚人。

　　厚黑學的集大成者啊。小紅苦笑，她遠遠看到小剛看到成績單時一絲臉色的變化。只是，他難道不怕小明手里的保證書嗎，一旦曝光他可是要身敗名裂的。

　　小紅也失算了，小剛選擇自我了斷，以絕后患。

　　小剛離開的片刻，小紅朝他的背影點點頭，這種人不能不對他肅然起敬。

　　小明，小蘭，小華，小剛，小強，這些人執著于相互間的關系，無論是保護、受制、報仇、陷害也好，他們都忘了黃雀在后，但這不是他們犯的最大錯誤。小紅站在最后面，她看得很清楚，這個班級質的變化。盡管小明自以為自己的計劃天衣無縫，沒人能識破，但其實隨著裁斷考試的不斷進行，一雙雙麻木的眼睛背后，懷疑他的同學越來越多了。他們不需要去推理，因為只要基于一點事實就可以讓他們察覺了：對裁斷完全有競爭力的人就那么幾個，去除被淘汰的幾個，也就小紅和小明兩人可疑了。小紅一直不動聲色地置身事外、刻意站在幕后，再加上小明演戲沒演全、時有露出的得意笑容，明眼人都能一眼看穿，猜個**不離十了。但是他們不會說破的，因為不敢。

　　只要小明獲得裁斷權，哪怕他只是有競爭力也好，他都是可怕的，你不知道得罪他是不是會讓你在接下來裁斷考試后就被淘汰。忍氣吞聲，這是這些人能做到的全部了。

　　小明略有察覺，他已經失去了對裁斷考試的絕對統治力，醉心于復仇的他不能花更多的心力在學習上。在心有余悸地度過小剛事件后，他連去思考裁斷者是誰的心情也沒有，一門心思撲書上了。無論計劃多么完美，沒有學習成績的保證全部是白搭。

　　小紅遞過去一本筆記本，柔聲說，你前一陣子太忙了，這是我的課堂筆記，考點都在里面，你拿去吧。

　　小明顫顫地接過，動容地點點頭，謝謝你，這么久以來，多虧你支持我。

　　小紅嫣然一笑，我只是個書呆子，這筆記我看破了都拿不到好成績，幫不了你，只能指望你了。

　　女孩兩個甜甜的酒窩看得他心醉，失了神。

　　小紅不知道，小明已經打算接下去如果拿到裁斷權就會把她這個親密戰友淘汰了，因為她知道的太多了，幾乎成為自己的弱點了；況且主要對手都已經去除了，他也不需要什么幫手了，剩下的那群人不可能有比自己成績好的。

　　看著筆記本，他又猶豫了，或許留著她亦無礙。本就不錯的關系在經歷了那么多次裁斷考試的合作后感情也越發深厚了。但他又立即甩甩頭，讓自己狠下心來。不能留一點后患，這個女人不能留。這個女人太傻了，竟然到現在還如此支持自己，她或許不知道，這本她親手寫下的考試復習筆記會要了她的命。

　　他點點頭，把小紅裁斷后，接下來的計劃就簡單多了，自己已經能通過裁斷權統治整個班級了，接下去作為班長的他管理班級將會輕松很多，再也不用裝出好脾氣的模樣伺候這群家伙了，裁斷權在自己的手里將得到最大程度的利用。

　　他不由得笑出聲來。悄悄扭過頭，他看見女孩玲瓏的臻首一本正經地對著書本，側臉不能再美。他欣賞著這最后的美麗。

　　小紅也開始猶豫了，猶豫接下去裁斷的人選。

　　原本她拿到下一次的裁斷權，她就該要聽到同桌那混蛋再一次大呼小叫的驚叫聲了。但是小剛的舉動點醒了她。她環顧四周，看到的是一個個低著頭，恨不得把身體裝進書桌的書呆子，渴望拼命地扒著書來活命，延續自己的學習生命，甚至不敢和彼此搭話，生怕一句話惹怒對方，造成想象不到的流言和中傷。

　　小紅難過地低下頭，開始估摸著這個教室里還活著的生命有幾個。這樣一間密閉空間里滿是干尸的腐臭味。

　　腦海里閃過那天在博物館里看到的那幅畫。英雄斬殺了惡魔，但自己也沾染了罪惡的血，不再是純凈之身。她看了下自己的雙手，看不見的血液滴滴答答地從她的手里滑落，鋒利地滴在地上，扎進地板深處。操縱著小明實行著一個個罪惡的、被過去的自己唾棄的計劃，陷害、作弊、背叛。現在的自己，和小明小蘭他們還有區別嗎。

　　這個時候，離開，或許是一種解脫。

　　第六次的成績單快要發下來了，小紅和小明成為整個班級唯一在笑的兩個人。小明很自信，小紅的筆記本讓他考試過程一帆風順，他已經決定了，要讓最后一個對自己有威脅的人消失；小紅也頗為輕松，筆記本是動過手腳的，這一次考試她也發揮了真正實力，勝敗已經很明顯了。關于裁斷誰的決定自己心里也有數了，一切都等著成績單上的名次來宣布這故事的結局了。

　　死靜的空氣中，陽光開始透進這間采光不好的教室，窗簾不知被誰拉開了，教室一側一片大亮。成績單放在了兩人的桌上。

　　小明和小紅都沒去翻，轉頭，相視一笑，嘴角彎起的角度就像親密的情侶一樣合拍默契，兩人都是由衷得高興，心里都是同一個念頭：結束了，一切終于都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