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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滅套中人  文/何焜

第二章    戲子

  [零]

  這只是一個極尋常的故事。

  這故事是美的,但縱使美,亦是一種寂寂涼涼的美。隔了時光的路遠山迢,便生出陳舊的倦,未曾有人為其心生了驚怯。

  這故事的底色是華麗的,花團錦簇的,然,只有觸摸時方能察覺那驚心的涼,涼得心都要成灰成云似的。

  那生命的胡琴,在低掩的幕布后,一徑咿咿啞啞地嗚咽著,唱和著他者風景,唱和著無盡期的茫茫悲喜,仿佛要唱至泣血方將那半世心傷都付與凝噎斷腸。

  而故事的開始,那胡琴聲只是那么一絲絲委委弱弱地吊著,就像彼時的宗柳望著窗外的徐氏父子穿過天井迤邐的碎石子路前往正廳心底那細細索索的曳動,鏡子映顯出嬌羞面影,她尚不知,自己是那行將出場的戲子,而臺上正有一場廝殺熱鬧在沉黯的燈下潛蟄著。

  [壹]

  其時是他們第二次相見。

  而那第一次,若深追究去,亦只是“曾是驚鴻照影來”的一面之緣。那一日是春陽爛漫的時節,草木芬芳,盡染春意。正巧日頭晴好,于是她隨母親至近郊廟宇上香,祈一年安順。只因母親是虔誠香客,她自幼便隨母親輾轉各家廟宇。那金殿神佛,于香煙繚繞中,常使她淚流如泣,是不能凝佇的端肅。

  她隨母親拈香至殿前默禱,一如往常。正待母親讓郭媽取回供品之時,一位婦人摹地迎上前來,似是熟客,喚一聲,——宗夫人。

  喲,這不是徐太太么,你也來此上香啊,真巧。

  徐太太四十歲左右,一笑,眼角似有魚尾展開,加之臉頰削瘦,更添三分老態。她一徑與宗夫人寒暄著,稱近來城西不太平,全家已遷至城東,雖荒僻些,到這廟上香倒也方便,又夸贊了宗柳幾句,不外乎一些客套話,宗柳靜立一側,恬然地牽動嘴角。

  話說間,一位青年走至徐太太身邊待候,徐太太忙介紹,這是我兒子晚舟,這位是宗夫人,這位是宗夫人的女兒宗柳小姐。

  徐晚舟禮貌問候母親,又朝她微微頷首,端然一副好才俊,宗柳低眉,只從眼簾間打撈他的面影,目光卻始終停留在他筆挺西服的一顆銅扣上,呵,真正陌上誰家少年,足風流。

  [貳]

  此刻,宗柳從徐晚舟西服的那顆銅扣上抬起眼,徐晚舟徑自微笑著,年與月都太過相似,一切似乎沒有不同,但她知,世情已變。

  ——她馬上要成為徐家的新嫁娘了。

  那暗地里的胡琴聲無知覺地促緊了,應和著單皮小鼓的敲打,還有那嗩吶、鐃鈸的喧騰,一天一地的熱鬧,漫是人聲,噼里啪啦炸響的鞭炮掩飾著歲月相欺的假象,她被那一味的百無禁忌的紅所蒙蔽著,覺得自己恍然入了夢。

  而夢醒后,她已經坐在了洞房里的新床上,在那些繁縟的合巹禮后,宗柳只覺得疲乏,身體都不像自己的,就那么無奈何地被擺布著,關于這一切的經歷,她只是覺得快,快得像一場夢,快得自己胸腔里那頭不安于室的小鹿還未止歇,捏著帕子的手心汗津津地濕著。她坐在柔軟的床褥上仿佛覺得在坐船,一陣不由己的虛浮。

  窗外的樹在風中抖抖索索地密語著,燭影一顫一顫的,佯裝等待的不安。

  春來春去俱無蹤,時光的線索亦漸漸無跡可循,宗柳憶不起父親是如何答應徐家的提親的,也憶不起自己是如何來到這里,但她想,自己總歸是幸運的,多少女子,一顆芳心無所托,有夢尚未凋零便成冢,而自己,雖不能對婚事做主,但若能與徐晚舟相偕一生,何嘗不是幸事?

  于是她戴著大紅喜帕,矜持地等著,等來了一個日白云灰的早晨,一夜無眠。

  [叄]

  呵,這算什么?新婚之夜便讓她獨守空房。

  宗柳默默無言地換下新嫁娘的衣飾,梳洗完畢后,待往正廳向公婆請安。腦子里總浮著徐晚舟一徑微笑的臉,抹殺不掉的,心里的一團熱望早就冷了,聚在嘴邊,要呵氣成霜的。

  一夜擾攘過后,花木皆冷,披掛著涼薄單衣睨著她獨自一人在曲折的回廊穿行。宗柳感到疑惑,為何所有經過她身畔的丫環都不言語,待她來到正廳,亦是空空蕩蕩,無人跡。

  疑惑如漸起的濃霧包圍了她。

  [肆]

  直至正午方有丫環前來招呼宗柳,將她引至前廳,而彼時公婆已端然在座,徐晚舟亦在一旁,倒像是他們恭候已久的架勢。宗柳為公婆奉上茶盞,繼而退至一側垂首絞著手中帕子,疑惑仍四下里瘋長。

  公公率先開了口,宗柳,你如此知禮知節,能迎你入門,實乃我徐家之大幸,只是徐家一些宗族避忌你有所不知,徐氏子孫迎娶新娘當夜不可近其身,并且隔日須與長輩同祭先祖,方算結束,昨日令你獨守空房,實屬無奈,如今諸事已畢,你真真正正是我徐家人了。

  徐太太亦起身近前挽住宗柳的手,委屈你了。

  宗柳抬起頭,臉上疑惑早已斂跡,自不多言,只靜靜看向徐晚舟,那俊逸豐神少年郎。

  [伍]

  日子至此便往前去了,卷軸一般地鋪陳開去,每天留下幾個腳印地過,亦不覺時日紛繁,宗柳想也許半生就這么暑去寒來春復秋地老了,四季一寸心罷了。這么想著,她啜一口茶,自釅釅茶色中看見徐晚舟浮泛的笑臉。

  她欲起身,卻被一雙溫暖有力的臂膀團住,感到肩上一點沉實的重量,徑自紅了臉,徐晚舟的鼻息噴薄出笑意,呵在臉上是暖暖的癢。

  他道,婚期都過了許久,還羞呢。

  她笑,我自小家教嚴,矜持慣了。

  他卻不再言語,宗柳便感覺到頸項間一陣鳥喙般溫柔的輕啄,越發羞人答答,甜蜜濃稠。

  可那一天到底是來了。

  是夜。更深露重。宗柳自睡夢中猝醒,隱約聽見院中有琴瑟之聲,身旁的徐晚舟睡夢沉酣,她便披了一件單衣悄然下床,一探究竟。

  她自門隙窺伺,院內樹木簌簌抖動,卻有一縷月光通幽獨照,一個女子身著戲衣在月光下款款碎步,摹地,一抹水袖甩出,女子擺著身段,吊著嗓子顧自咿咿呀呀地唱起戲來,那聲音在暗夜里,哀怨,綿長,如一股料峭的風,直吹往宗柳心口。那女子突然眼角斜飛,似發現了屋內的宗柳,她怵然一驚,驚叫出聲。

  卻從夢中醒轉。呵,竟是夢。

  身旁的徐晚舟猶自酣眠。宗柳驚魂甫定,似夢未醒。

  [陸]

  宗柳沒想到,今后竟夜夜如此。她每夜都沉墮入夢境,又從狂亂舞動的水袖與女子凌厲的眼神中醒來,窗外晨光熹微,而她不知身在何處,只覺周身都冷。

  終于她難以再忍,向晚舟吐露這日久的夢魘,哪知徐晚舟竟比她還要駭然,你說……你在夢中看見一個戲子?

  是。夜夜夢見。她說完,頓覺徐晚舟面色青白。

  那夜,夢境如期而至,月華如練,樹影斑駁,宗柳在門后窺探女子于暗夜盛開的風姿,所不同的,她感到一股幽微力量牽引她傾身向那女子走去。

  于是她推開門,向夢境深處走去。那女子兀自沉醉在梨園綺夢中,不覺他人。宗柳端詳她,那極大極深的眼睛,一黑一白,顧盼之間,極伶俐,她身段裊娜,蓮步輕移之間,好生妖嬌。

  你是誰?闃靜中聲音似有余波。

  那女子卻仍唱著,唱著俗世情,俗世夢。

  你是何人?

  女子仍不應,宗柳趨前攔住她方止,女子抬眸,牢牢盯住宗柳的眼,宗柳猛地打了一個寒噤,聽見那女子出聲道,你還我晚舟。

  還我晚舟,還我晚舟……聲聲凄厲。

  夢醒。天未明。

  翌日,公婆讓宗柳與晚舟搬出新房,并將其鎖死,貼滿符咒。

  宗柳不解,這是為何?

  我將你的情況告訴母親,她請教法師,法師說是屋子不干凈之故,所以讓我們搬出。晚舟道。

  [柒]

  他們輾轉遷至另一廂房住下。

  是夜。微雨。宗柳夜半醒來,忽見窗戶被風吹開,窗外樹木一片疏落的淋漓,她起身,正待關窗,卻發現雨簾中一線搖曳的身姿,一頭水鉆珠釵寂寂地亮著,是那女子!

  宗柳下意識地推門出去,再次走向那女子,走向那一再驚擾她的未知。你究竟是何人?為何一再出現?

  那女子回過身,她一身戲衣不受雨水影響全無濡濕之感,臉上的胭脂亦未化,一副詭異的完整。她眉峰輕蹙,眼簾低垂,似乎要溯洄一場陳年舊夢,而宗柳便隨著她恍然走入她所不知的心事哀婉中。

  ——那是晚舟幼年之時。彼時,徐家尚住在城西老宅,與一戶蘇姓人家比鄰而居,蘇家育有一女,名喚紫喬,徐家與蘇家過從甚密,徐晚舟亦與蘇紫喬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于是兩家遂立下婚約,待晚舟成年之際便迎娶紫喬。

  ——哪知蘇家橫遭變故,一天夜里,一伙強盜闖入蘇家將其搜刮一空,并殺害紫喬父母,將紫喬擄走。自此,蘇家沒落消失。其后光陰十載,晚舟已成年,一日,他隨友至梨園賞戲,忽在臺上發現一張至熟面孔,那便是輾轉賣至戲園已易名為燕容的蘇紫喬。

  女子神情凄惻,有淚盈盈于睫,那便是我。

  ——我與晚舟舊情復熾自不待言,他夜夜來聽戲,我亦全情地唱,無人知曉我只唱予他一人聽。但好景不長,一位顧姓男子要買我做妾,我急求于晚舟,他便向父母提出要娶我,但徐家不肯,畢竟我已淪為下賤之身,可我蘇紫喬,有我的不甘不馴,除了晚舟,我決不肯委身他人,于是,我服了**…

  [捌]

  宗柳此刻方覺一陣涼意將其狠狠攫住,今宵夢寒。

  ——我死后經常在徐家現身,將徐家攪得不得安寧,他們遷至此處,還求助于神佛,你大概不知,那日你與你母親去上香遇見徐氏母子,正是他們去卜問吉兇,迎娶你亦是為了沖喜以求躲過災禍,徐父所謂的宗族避忌,不外是法師意旨罷了。

  蘇紫喬唇畔一抹冷笑,她的目光凝佇在宗柳身上,然,宗柳卻覺她眼中似茶水被沖淡般黯下來。

  ——而今日久,晚舟與你已漸生情愫,我本無意打擾,但女子實實在在逃不過嫉妒,往生之人亦然,但晚舟若得幸福,于我也是無憾。

  她語氣實極哀懇,深深望住宗柳。

  ——我唯有一個愿景……

  隔日,宗柳令丫環去戲園購置了一整套的戲裝行頭。

  一夜夢散,亦真亦幻之間,如雁過無痕。她沒有將一切告知晚舟,她想,自己是不及蘇紫喬的,她與晚舟只是一面之緣牽起的姻緣,而蘇紫喬卻是舞斷紅袖,唱盡絲竹的,她忍縱深情轉身,只留一線涼薄身影,就算宗柳傾杯,亦不及她的半盞豐盛。

  夜深了。

  宗柳下意識地照蘇紫喬所說的做了,她在身上扎好水衣,對著鏡子抹底彩、抹面紅、抹胭脂,然后是畫眉、吊眉、貼大片、上齊眉穗……一切都循序漸進,她望著鏡中自己陌生的妝容,那是不屬于她的繁華醉夢的前半生。

  她坐在椅子上靜等著,等著蘇紫喬進入她的**。

  今夜,她要為徐晚舟唱最后一出戲。

  [玖]

  仿佛有一群看不見的樂師在黑暗中調整琴瑟,自她聽見徐晚舟顫抖著聲音喚一聲“紫喬”后她便不屬于自己了,那生命的胡琴幽幽醒轉,猶自拉將起來,拉著那紅塵萬載,不過桑田滄海。她微微欠身,接著猛地甩出水袖,喉間深邃如井,卻有一口溫吞井水涌出,涌出來便是柔美聲音,伴著流眸顧盼,萬般風情,卻只為供養這一個重溫舊夢的良夜。

  她與他幾經離亂,終不能成,是這世間離棄了她,拋擲了她,讓她再也得不到現世擁抱,只能借用他人肉身,為他唱這最后一曲。

  此時徐晚舟卻漸漸看不分明,這是宗柳的臉,可她的扮相、身段、唱腔卻與紫喬毫無二致,疑幻疑真。

  而宗柳只覺身體被侵占得越來越緊,腦海中有一個陌生的部分愈漸清晰地復蘇、擴大,似要奪走她意志。

  ——那是世間女子為愛而陡生的異心。

  胡琴聲越發急促了,凄凄不似向前聲,勝似向前聲,愿作一拼般,只為裂帛。

  曲罷,宗柳蓮步款款移向晚舟,唇齒間妖異吐字,晚舟,我要與你在一起,卻是蘇紫喬的聲音。

  晚舟越發看不真切,女子的面影在宗柳與蘇紫喬之間閃綽,如一次舉棋不定的選擇,為愛,為那不復追回的茫茫時光。

  他忽地明白了,猛然間推開向他靠近的女子,喊道,蘇紫喬,請你離開宗柳的身體!

  宗柳感到意識里的那一部分自己已退至逼仄角落,或許下一秒,自己的靈魂,也將云散煙消,化為虛無,她明白了這一切都是為了愛而耍的把戲,而她竟如此輕易地上當,而今,她所能感覺的自己越來越稀薄。

  徐晚舟看見宗柳的面影在那張臉上漸漸淡滅下去,這個女子就這樣成為他與蘇紫喬之間的愛的犧牲品了么?不,他不希望宗柳成為這份愛的代償,他知道只有自己能解救她,釋盡業障罪數。

  風過,窗外娑娑颯颯,屋內一燈如豆,唯有燭淚殘。

  徐晚舟拾起桌上宗柳刺繡用的剪刀,繼而望定那具被占據的**,說道,蘇紫喬,我跟你走。咬牙,把心一橫,直直捅向心臟。

  一朵血罌粟自胸前綻開。

  所謂“深情即是一樁悲劇,必得以死來句讀?!?/p>

  以死。

  [拾]

  這只是一個極尋常的故事。

  這故事是美的,但縱使美,亦是一種幽幽暗暗的美,如同生長在時光背陰處的苔痕,不經心間便蜿蜒了大半面心墻。這心墻亦是舊的,只消碰一碰,便撲簌簌地掉下灰來。

  月夜闌珊。宗柳靜坐于鏡前,打底,拍紅,畫眉,勾眼……一切仍舊是循序漸進的,她披上戲衣,戴著滿頭珠翠,咿咿呀呀地唱起戲來,舊事如塵,紛紛落落,她只是經過了別人的故事。

  而那生命的胡琴還在拉響著,朝朝暮暮,暮暮朝朝,每個人都是戲子,只有悲喜,無盡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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