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清新的晨曦捎來了陽光，透過紗窗撫在我的臉上，我懶懶的眼眸舒展得愜意。

　　揚風吹來一陣清新、幽香、雅然、和歡樂的感觸，湮沒了我對陌生環(huán)境的茫然。

　　來這座城市，只為有熟人介紹我在一家醫(yī)院做搬運藥品、收拾雜物的瑣碎事情的工作。雖然工資只夠付房租和吃一些很便宜街頭盒飯，但比起沒工作的人，我還是應該安于現(xiàn)狀了。

　　這是我第一天上班的日子，是人生新開篇的詩行。

　　02

　　廉價的舊樓樓道里混雜的都是污水，我瑯瑯蹌蹌摸索著下了樓。

　　樓外是一片煦色韶光，同熹微的晨光一樣明亮。

　　樓道口正站著一個女孩，她目光渙散，身子也如弱柳扶風，似林黛玉一般。可身上的碎花白裙和淺色板鞋都把她的時尚盡顯無疑。

　　不知道這樣的女孩怎么會住進這破爛的樓里。

　　我拋下了腦子多余里的疑惑，大步流星地邁向去醫(yī)院的路上，將帶回的是在醫(yī)院一整天的疲憊和收獲。

　　03

　　一天的工作結(jié)束在暮夜，如我所想，勞累不可避免地沉重了我的身體。然而收獲只有一路的淡月籠紗。

　　因為下午的時候打碎了一個藥劑瓶，把今天和明天的工錢全都賠了進去。

　　路燈朦朧的光不足以清晰我抽搐的面龐，我委屈得像個孩子一樣哭了起來。

　　04

　　有風拂過臉頰，月光如水一般平靜柔和。

　　我努力平息著我吹彈可破的情緒，我害怕我會突然用我憤怒的拳頭砸向路邊昏暗的路燈燈桿。那樣只會得到兩敗俱傷。

　　忽然聽到裊裊的聲音在哼唱一首從來沒有聽過的歌。我轉(zhuǎn)過身一望，是個熟悉的身影——早上在樓口見過她。

　　我怔怔地望著她，只是想用我累到遲鈍的大腦打量這個第二次見面的女孩子。

　　可她似乎被嚇到了，停止了哼唱，從我身旁側(cè)身而過。

　　我張張嘴，想跟她解釋，卻只看到她提一個小巧的包，像極了敏捷的可愛小貓，在光影朦朧樓道里一閃一閃，沖上了樓，一眨眼就消失在了樓道的一抹烏黑中了。

　　05

　　往后就常常看見她了。早上我利索地鎖好簡陋的老木門，踏著輕快、明亮的步伐下樓去。

　　因為已經(jīng)往往來來走過了許多次，我早已習慣了這里的環(huán)境，再也不用心驚膽戰(zhàn)地扶著骯臟的墻或生著銹、爬滿了污垢的扶手下樓去了。

　　當我剛好走下一層樓的時候，就能聽到門被輕輕叩上的聲音，隨后是清爽的哼歌的聲音。

　　如果我放慢些腳步，就能看見那個女孩。

　　我們上班的時間很相近，所以總是這樣巧合地遇到。要是再慢些，讓她恰好走在距離我身后一兩步的位置，就能清楚地聽到她的小包里有細碎物品在盒子里闖蕩的聲音。

　　像是糖果吧。很多盒糖果在一起跳舞。

　　可惜糖已經(jīng)對我不具有誘惑了。

　　06

　　每次她都哼著同樣的歌，哼得悠揚動聽。我完全能想象到她有多么喜歡那首歌。

　　而我匆匆的人生軌跡上，只有重復。每一天都像被時光復制得完完整整，交代給我去做。所以我庸淡地為活著而生活，重來都沒有心情去專注地聽一首歌，更不會哼唱了。

　　所以我發(fā)覺我竟然是個不會唱歌的人。

　　然而聽她哼唱久了，我一定也會唱了吧。

　　07

　　我斷斷續(xù)續(xù)地記憶著從她嗓子里飄出來的音符。

　　多么好聽啊，我就快要學會了。

　　其實音樂會撫平內(nèi)心的哀傷，不是嗎？

　　塵世中，受約束的是生命，不受約束的是心情，只要心情晴朗，人生就沒有雨天。

　　我可以從那些旋律中，找到可以小心地繞過心里的敏感、和骨子里的脆弱的路徑，終于一次又一次嘴角漾起波浪，拋開剛發(fā)生的不愉快，像花兒一樣地笑。

　　所以我一定要學會這首歌。

　　08

　　于是我打算要跟她說上幾句話，讓她告訴我這首歌的名字，或者借一張CD給我學唱。可是一連好幾天我都沒有再見上她一面。

　　或許是她工作太忙了吧。或許是她懶散了，不準時去上班了。又或許是她終于無法忍受這樣的環(huán)境，毅然地搬走了……

　　我還以為能與她擦出什么樣的火花。

　　所以這念想就連著開始的計劃告一段落，或者不了了之了吧。

　　09

　　日子漸過漸遠，時光漸行漸短。

　　我的生活就要這樣庸碌過去了嗎？

　　大學時候灼熱期待的小資情調(diào)的愛情，我感到在無意中，一切都漫漫地淡下來了。

　　只是工作，只是工作。

　　10

　　然而剛上班半個月，飛來橫禍就來找我了。

　　早上去上班的時候，在三樓樓梯轉(zhuǎn)角的地方，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有密碼鎖的皮質(zhì)筆記本躺著角落，我走過去想仔細瞧瞧，卻感覺到腳鉆心的疼。

　　原來地上灑了兩、三顆已經(jīng)生銹了的大號的圖釘，不知道是多久以前誰遺落在了這里。現(xiàn)在卻碰巧扎到了我。

　　疼痛如潮水般鋪天蓋地。

　　我堅持把那個本子撿了起來，小心翼翼地一瘸一拐往租住的房子里走。

　　11

　　一切的痛楚，還是在我拔出圖釘?shù)臅r候離開了。

　　我澆了一些白酒消毒，并四處尋看可以用來包扎的布條。

　　那個有密碼鎖的筆記本又撞入了我的眼簾。

　　它的上面沒有什么灰塵，是近期才被主人不小心遺失在了轉(zhuǎn)角的不起眼的地方吧。感覺是很名貴的皮革材質(zhì)，應該是擁有者的喜愛之物。既然有密碼，一定也記錄著一些，往往來來比較重要的事情。

　　這引起了我極大的好奇心。可惜我沒有密碼。

　　12

　　不幸遇到飛來橫禍的也不只我一個。

　　醫(yī)院的六樓是重癥病人的集中區(qū)。

　　當我每天扛著笨重的藥品箱子行走與那個氣氛壓抑的樓層，總是生起涼意。

　　那里幾乎每天都有一個病入膏肓的人被送進去，或者是一個踏入天堂的人被蒙著白布推出來。要是恰巧我經(jīng)過，就會看見那些膽小而又沒素養(yǎng)的護士一臉惡心的表情，被病人的家屬瞪一眼，才扭扭捏捏地推著推床進進出出。

　　這時如果讓他們看見我，一定會尖著興奮的嗓子喊我，說些恭維的話讓我代替他們做這人人都不情愿的事。

　　13

　　病人的臉上大多都顯現(xiàn)著倍受苦難的憂郁，在暫時屬于他們的白色床鋪上作垂死掙扎。

　　只有一個女孩子，只是平靜的神情，看得出她的心靈多么能承受壓力，那是多么堅韌的一顆心，卻更讓人心疼不已。

　　我常常隔著一扇密閉的窗戶朝里面觀望，她始終盯著門口，像是期待著誰去看她一樣。所以在我偷看她的時候總會撞上她空靈的目光。

　　那目光在極力掩飾她的虛弱，想從眼中透出一些光彩，以表明她是不痛苦的。可似乎很難。我還是看到了那些低沉的黯淡光。

　　當她看見我時候，我就尷尬地對她笑笑。

　　氧氣罩完完本本遮住了她的臉，我不知道她是否也曾對著我微笑。如果有，那一定是最堅強的、最高雅的笑。

　　14

　　她就這樣在我的心里打了一個黑白的結(jié)，糾結(jié)的纏繞，怎樣也不能解開。

　　她在病痛的路上走了好久好久了吧，過程很艱辛嗎。還能走多久，多長。

　　于是我用整整一個月的早飯錢買了一條并不名貴的煙，去拜訪了她的主治醫(yī)生，打著她的表哥的旗號去詢問她的情況。

　　醫(yī)生平淡地給我講述完后，我問，還有多少日子。他說，十幾天吧，情況好的話大概是9月10號到9月20號的樣子。

　　15

　　原來她的生命只剩下了這樣的長度。

　　世間的繁華恍若浮云，她愛過誰呢，她被誰疼過呢，她是否也有公主夢沒有實現(xiàn)呢……

　　在她身邊人的世界里，在每一個時間里縫隙里，在每一個擦肩而過的瞬間里，她總有一天會跳出那些鏡頭。

　　還有很長久的以后，誰可以一直記得她呢。誰都不能吧。

　　15

　　日子總是要過的，我不能總沉浸在她的悲哀中。我只是多愁善感。

　　這樣的小情緒是需要釋放出去的，我不能讓它永遠控制著我原本凈朗的心。

　　我就帶著這樣的思緒鉆進了被窩，然而不知什么東西卻硌得我生疼。

　　我打開臺燈一看，原來那個撿到的筆記本，密碼鎖在微弱的燈光下閃著反光。

　　我突然想試試它的密碼。可4位數(shù)字，有千千萬萬種組合，我從哪里開始呢，這得好好想想。可大腦容不得我繼續(xù)考慮，白天的事又隱現(xiàn)出來了，醫(yī)生的話晃入了我的腦袋，循環(huán)不止。

　　十幾天吧，情況好的話大概是9月10號到9月20號的樣子。

　　十幾天吧，十幾天吧，9月10號，9月10號，9月20號，9月20號……

　　16

　　09100911091209130914091509160917091809190920……

　　腦子里忽地就冒出了這些數(shù)字，像是在為她的離開倒計時。

　　我這些數(shù)字一個一個依次輸進密碼框，電子提示應答著我的猜想：

　　0910，密碼有誤，請重新輸入。0911，密碼有誤，請重新輸入。0912，密碼有誤，請重新輸入。0913，咔的一聲，沒有語音再提示。

　　是……打開了嗎。

　　17

　　筆記本誠實地給我描述了它主人的故事。

　　一個女孩，她知道自己的病情非常嚴重，只能撐一兩個月了，于是很沮喪地回到小時候居住的地方，想寫寫自己最后的日子，結(jié)果遇見了一個男孩子，對他一見鐘情。

　　往后她每天都早早地起床，站在門口。只要一聽到住在她樓上、她所愛的男孩子關(guān)門的聲音，就趕緊跑回屋內(nèi)，等他剛好下到她所在的樓層，她就歡喜地出門。

　　她也堅持每天下午在他下班回家的路口的拐角呆坐著，等他走過她的身邊。她就悄悄走在他身后。

　　這一切都只是為了假裝偶遇。

　　她喜歡不停哼唱一首歌。那首歌的歌詞就是她的心聲。歌名叫——《暗戀》。

　　她手里的小包提著的是，占據(jù)了包包大部分位置的藥盒子和那個筆記本。為了能每天看見他，她不再去醫(yī)院治療，只吃一些效果并不好的藥。

　　18

　　每一頁的字都是那么娟秀，帶著濃烈的愛的味道。只有最后一頁寫得特別潦草。

　　她說，她感覺要暈倒了，她快死了，但她還是希望自己能活過自己的生日9月13號，在人生的最后一個生日許一個愿望，就是希望他能得到幸福……后面就只剩下筆跌落留下的一條長長的劃痕。

　　19

　　我竟然在這樣的故事里，清晰地找到了自己的影子。

　　她說，我漫無目的地站在樓道口，卻遇見了他，我多么幸運。

　　她說，第一次跟著他后面走的時候，他轉(zhuǎn)過身看著我，我特別不好意思，就匆匆跑了回去，真是不禮貌。

　　她說，我的藥粒太多了，每次都嘩啦啦地響。當我離他很近的時候，他會不會覺得刺耳。

　　20

　　她現(xiàn)在，怎樣了呢。

　　我看看表，已經(jīng)十點多了。但我還是翻身起床，穿了一身整潔的衣裳，咚咚咚跑到樓下，卻看著那些長著一樣臉龐的老木門，不知所措。

　　她在哪個門的背后。我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21

　　今天，就是9月13日了。我準備到6樓人事部請假，去寺廟為她做禱告。

　　剛到六樓，哭天喊地的聲音就灌入了我的耳朵。我看到那個總是帶著平靜神情的女孩終于支撐不住，擺脫了病痛，去了天堂。

　　她被蒙上了白布，嬌小的身體躺在更圣白的病床上。護士們正互相推脫著，誰也不愿意把她推出病房。

　　我默默地走了過去，把她輕輕地放上擔架，然后又把擔架放上了推床，想跟著她家屬的腳步，把她帶離這個曾見證她離開人世的地方。

　　22

　　然而她的一個家屬才剛趕到，哭喊著要見她最后一面。

　　于是我掀開了白布的右上角。在我終于完全看清楚她的臉的那一剎那，我的手重重地一抖，隨之而來的是全身心的震動。

　　不，不是恐懼，是心酸，是愧疚，是后悔，是悲痛！

　　是她。

　　那個對我一見鐘情的女孩子。

　　那個唱《暗戀》給我聽的女孩子。

　　那個在筆記本里寫滿我的女孩子。

　　那個眼神空靈、神色平靜的女孩子。

　　23

　　那天，風吹得紛紛揚揚，天空是藍色的陰郁，帶著我永悔的不忍，飄滿了她年輕的生命。

　　我還是去了青善寺為她做禱告。我想讓青燈古佛來浸潔我無法釋懷的心。

　　24

　　時間還在無限延伸，確真是沒有盡頭的海岸線。

　　醫(yī)院每周都有人去世，我也常常撞見那些親屬揉著黯然的眼。

　　然而，我相信。

　　屬于有些人的時間中斷了，但思念的時間不會消沉。

　　永遠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