嘰嘰嘰。
電話響起。
夜里的風從西北方向來,騷動的樹一陣窸窣。
老栓一家三口站在空曠的壩子中央,老栓的兒子兇猛地咳嗽。
老栓慌忙把電話接起來。
“在樓下等著,看見車來接就上。”
對方說完便掛了電話。
老栓看了看表,時間也差不多了。
“爹,會好不?”小栓眼睛向上望著他爹,弱聲弱氣地問。
老栓憐愛地拍拍小栓的后背:“這就好了,這就好了……”
華媽哽咽地在一旁看著。事實上自從兒子患病以后,她的臉總是麻木或者痛哭的樣子。
家里就這一個兒子,傳宗接代可就靠他了。老栓這么想著,只見一輛黑色轎車緩緩駛停。
他們張望了一會兒,便畏畏縮縮攙扶著兒子走過去。
司機快速打量了這個三個人,然后點點頭,招手讓他們上車。
老栓向司機道謝后坐在前排,兒子被扶上了后排半躺著,咳得撕心裂肺。華媽用干涸的眼睛望他,一邊小心翼翼托著他的頭,一邊念著阿彌陀佛老天保佑。
車子啟動了。它向前開去,向希望的田野的開去。老栓心中涌過一股熱血。
這一片是城市的灰色地帶。一切都收市的時候,黑市開賣了。
司機冷蔑地哼了一聲。“這老東西,兒子都快不行了,才出來買藥。”
老栓回頭和華媽怯怯相望。
老栓試探地問:“你也知道買藥的事了?”
司機瞧不起地看了他一眼。“這有什么不知道的。”
老栓點點頭。
司機又說:“也不隨身帶點?”
老栓慌忙擺擺手。“帶這個?可不敢。”
司機連著冷哼兩聲。“這有什么不敢的,不知道你們這些人怎么想的,反正就沒有老子不敢干的事兒!”
老栓這才仔細看了這個司機:窗外撲來的風使他的襯衫抖動,露出忽隱忽現的豹子圖案。烏紅的刀疤裸露在后頸。這時遇上下坡,又是急轉彎,一把刀從座位底下彈出了一角。司機看了老栓一眼。老栓立刻轉過頭去假裝沒看到。司機踩著刀把它劃了進去。
原來這就是黑市的人了。老栓不禁心驚肉跳生出敬畏感來。
嘰嘰嘰。
老栓趕快去掏手機。司機一把拿起自己的電話接了起來,老栓尷尬地把手機塞了回去。
“喂,干什么……你**這么大,不是找死嗎……誰這么整你……好,明天我帶人在他臉上砍一刀……”
老栓恭恭敬敬在旁聽著。心想自己的血饅頭就是這樣來的了,倒霉的一下子死了,便是可以蘸饅頭了。
醫院對于存款少得可憐的老栓來說,是無底洞,花了太多的錢,小栓的病還是沒好。所幸他們是知道血饅頭的。一吃下去,病就好了。這樣算下來,劃算得多。
有天夜里,老栓輾轉反側,天快亮的時候,一個挺兒坐起來,發了決心,說:“去買血饅頭!”
華媽把自己的緊張集中到手掌上,不停地輕輕拍打漸漸喘過氣的兒子。此刻的小栓知道正發生著性命攸關的事,茍延殘喘地瞪大了眼睛。
司機完完全全沒有感受到老栓這一家復雜的心情,只焦躁地想著自己的事。他又接了一個電話,逐漸暴怒起來,握著方向盤的手也不穩了。
“昨天晚上我接電話的時候你沒聽到么……我他媽的在賺錢!”
電話那頭只傳來一個女人狂叫的聲音,夜里除了車輪子在哧哧地滾動,格外寂靜——
“殺人殺人!這么晚了你還要殺人!”
車里立刻騷動了起來。不光是老栓和華媽,連小栓也湊熱鬧似的猛烈地咳起來。
司機心虛地斜視著老栓,老栓也覷覷地看他。
司機一腳急剎了車,車歪橫在路邊。電話那頭的女人還在吼叫,他不耐煩地掛了電話。
司機把電話扣在面前,陰陽怪氣地說:“既然你們已經知道了,那我就告訴你們,今天晚上我就是收錢來殺你們的。”
老栓著實愣了一愣。他原以為電話里說的殺人,是要殺了人,來蘸饅頭的。
華媽不禁尖叫了一聲,小栓一下子坐了起來,拼命地咳。
老栓還以為這人是要去殺別人取血,沒想到禍落到了自己頭上,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
“這藥的買賣,結仇殺人是經常的事……”
老栓嚇了一背的汗,手下意識地一伸,想要奪門而逃,卻手忙腳亂摸不到開門的地方。
已轉換成殺手的司機,一把拿出黑亮亮的**來,對著老栓的肚子。
“不要!”華媽痛苦地喊。老栓懊惱地低低地呻吟了一聲,立刻一動不動什么也不敢做了。此刻只剩下小栓的咳。
“像你們這種**,死也是活該。”
“**?”老栓心里咯噔一下。
“看看你,看看你兒子犯**那樣子……”
華媽的喉頸肌肉發緊得厲害,使她的聲音尖銳扭曲:“不!不!”
司機接著說下去:“干我們這一行,買和賣都是有風險的。”
“天大的誤會!我們不是**,我們是顧客,顧客!我們買血饅頭!”
“血饅頭?”**還對著老栓的肚子,殺手眉頭皺成一團,視線從華媽那兒轉回了老栓臉上。
“我們是要去買血饅頭啊。”老栓哆哆嗦嗦地說。
“那是什么?新口味?”
“哎呀呀!”老栓著急地朝華媽使眼色,“還不把單子拿出來。”
華媽一邊噢噢地答應,一邊胡亂地掏提包。
“請你看看……肺肺肺結核。”她的聲音又尖又發抖。遞過去的是一本病歷。
殺手看著老栓,又微微探頭去看咳得一抖一抖的小栓。
“都是些什么玩意兒!”殺手什么也沒有明白,只是咬牙切齒,把*一下子拍在了大腿上,“媽的,去你媽的肺癆,去你媽的血饅頭。”
殺手發怒地捶打著方向盤。“天殺的!你們上錯車了。”
他咬著牙忍耐自己的怒氣,看了看手機上的時間,趕忙發動了車子。給錢的只說上車的是大大小小男男女女都有,他怎么搞得清楚究竟是什么人。
他惡狠狠地盯了老栓一眼,老栓不敢說話。華媽強忍著嗚嗚的哭聲,摸著小栓滿是冷汗的頭。
車又繼續開。調頭原路返回。殺手不停地罵人,小栓跟他合奏似的止不住地咳嗽。
車緩緩駛回原先上車的地方。他們看到在他們站過的地方,正蹲著幾個人,不耐煩地等著。殺手讓他們一家迅速地滾下車。
老栓一家下了車,小栓還繼續猛烈地咳著。
他們站在路邊,心砰砰跳出了聲。那幾個人奇怪地看著他們,在司機的催促下,一個一個上了車。兩波人就在這種奇怪對望的眼神中交換了位置。
老栓一家的心是十分復雜的,老栓總是憋著一口氣想說出來,但總說不出。他們連自己家的事都還顧不上,別的事,拿著沉,渾身發抖。
就在這種猶豫,恐懼,茫然的夜里,他們用同樣的寂靜的眼神望著這輛來了又去的黑車。
“爸,還買嗎?”
老栓張了張發酸的嘴,還沒有說話,只見那輛黑車,在馬路上吱呀吱呀地劃了一條曲線,迎來了嘣的一聲巨響,撞停在了對面人行道上的水泥柱上。
三個人呆呆地看著,連咳嗽都低沉了許多。
過了很久,也沒有人從車上下來。
他們又看了很久。除了他們,路上一個人也沒有。
起風了。
老栓緊了緊兒子厚重的圍巾,這一瞬間,忽然想到了什么,但又沒有想得很清楚。只是那個念頭推著他,迫使他。他突然說:“走,我們去過去看看。”
華媽喉嚨尖兒只憋出一個字:“別!”
老栓定定地看了她一眼。“信我。走!”
華媽被那眼神震住。
老栓握住她的手,拖了拖,她又握著小栓的,一家三個人互相攙扶著,走了過去。
面前的汽車被撞得很慘烈,引擎蓋扭曲地翻了起來。他們站在車外面,往里面望。
五個人都被撞暈了,以各種姿勢倒在車內。殺手司機臉伏在方向盤上,一只手還搭在車門外,摔破了屏幕的手機掉在地上,里面傳來一個女人罵罵咧咧的聲音。他的額頭滲出的血順著肩膀滴下來,一滴,兩滴……
“血,爸爸。”兒子咳了很久,終于積蓄起一口氣來說。
老栓忽然全身發抖了。今晚所有的事都沒讓他感覺如此讓人顫抖。
他眼睛里像有了答案似的瞪得很大。
他把手向華媽一伸。華媽立刻哆哆嗦嗦摸出一個捂得溫熱的饅頭來。
他兩只手捧著這只饅頭,像小心翼翼地捧著一只幼鳥,然后一步一步向泊泊涌血的額頭伸去。他的眼里發著渴望的光,而兒子眼里只剩咳得頭昏的失神。
兩只手蘸血不方便,他又換成一只手,最后用抓的。不過殺手的血不夠多,浸了半天只浸了一只角。
“那里也有!”華媽發現了什么似的說。
另一個人的胸口正在流血,老栓看了那人,又看了看華媽,堅定地一點頭,走了過去,滿意地伸手去蘸。
“來,兒子,先吃一口。”他拿著饅頭的那只手向著兒子晃了晃。
小栓慢慢地走了過去,拉長脖子,向著那血淋淋的半邊狠狠地咬了一口。一開始是有點反胃的,但拼拼地嚼,嚼,蠕動舌頭,也就吞了下去,后來唇間還留了一絲辛甜。
嘰嘰嘰。
老栓猶豫了一下,還是確認那是自己的手機。
一條短信。
“老板出事,今晚取消。”
這又有什么關系呢,老栓心想,錢還在,血饅頭也有了。
他滿意地,巡視著這一切,看到這些人躺的姿勢的可愛。他看到自己的兒子,正在向康復走去。他的老婆微笑著,再也不是哭泣的神情。他甚至是有些驕傲地把饅頭重新伸向了殺手司機,他使勁地把自己手上的饅頭向血上揩,一下又一下。
忽然,砰的一聲。
對方睜開了眼睛。他舉起了一只手,*口黑不見底,斜斜地向上指著。
對于*口來說,只是一陣輕煙。
然而對于他們來說,是子彈擦過老栓的衣服,打進了小栓的胸口。
他的兒子轟然倒下,華媽長長的尖叫劃過夜空,他不可置信地轉過身去,大喊了一聲:“不!”
可是一切又有什么挽救的地步呢。好的倒是,從此他不必捂著胸口咳了。
饅頭掉在地上,染了個透透的鮮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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