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細窄的街道穿過的阿瘦,很巧妙地打散人群,在密集的衣味和煙味中找到適當的縫隙,很容易地與陌生人們擦肩而過。因為他和他的名字一樣,很瘦很瘦。這薄薄的身體套了一件紅色短袖,染了紅色的頭發,很長的紅發,必須要隔三分鐘晃一下頭,才不會遮到某只眼睛和鼻翼。
阿瘦竄入一只小巷,靠著墻在身上搜尋著香煙,可無論如何也找不著一根。少女呯呯搖搖晃晃推開一扇門,就倚在門框那兒,望著一米開外找煙無果的阿瘦。
呯呯擠著右臉和右眼打量他。“他們說你找我。”
阿瘦應聲抬頭。“你是天生的不正經么?”
“天生不天生對于我來說,都是件隨便的事情。”呯呯走近他,像預備跳天鵝舞的群舞演員一樣踮起腳尖,便同阿瘦一般高了,“你要我幫你找誰?”
阿瘦用一只手放在她肩上將她踮起的腳壓下去,嚴肅中帶有怒氣地說:“這次不是找人,是找東西。你應付得了嗎?”
呯呯粗魯地推開他的手,用放光的眼睛助威。“只要被人摸過,我就找得到。”
阿瘦一點頭,俯身呯呯耳邊,細語幾句。
呯呯挑釁似的說:“可是我還沒答應你要不要幫你?!?/p>
“你要怎樣?”阿瘦伸出舌頭來,快速把下嘴唇舔了一遍。
“一個連煙都找不到的你,如何說服我辛苦地為你找東西,然后相信不會被你再次弄丟?”
阿瘦臉朝左笑了,爾后轉過頭來盯著呯呯說:“但是我知道你的煙在你屁股兜里。需要我親自拿嗎?”
呯呯微張著唇,贊嘆地上下晃頭,順手伸到背后去掏出煙盒來,抖出一支給阿瘦?!澳阍趺粗赖??”
“兩個線索:你口里的煙味和看不到任何隆起的正面?!?/p>
少女一時間被氣得說不出話來,起初挑逗的神情一掃而空。在她發怒之前,阿瘦不罷休地說:“還有,你的襯衫樣式真不錯,和我樓下面包店的桌布差不多?!?/p>
“這是手工的,手工的,你懂不懂?”
阿瘦似笑非笑地擺擺手。
蒙田照舊把摩托車停在面包店門口,不摘頭盔就鉆進店里去。店里擺滿了面包柜,空出的一塊伸出收銀臺和兩張長方形的花格子桌子。
他要了一塊黃油面包和一杯冰咖啡,坐在唯一的空位上,一直望著門口他的車,百無聊賴地吃著東西。
阿瘦進店的時候,蒙田拿吸管的拇指和中指神經質地一反應,把咖啡灑了幾滴在制服上。他慌忙問老板要紙巾,卻眼不離地盯著阿瘦。
阿瘦被他看得奇怪,皺著眉頭坐到蒙田的對面,這時蒙田趕快低下頭去攪拌咖啡,灑出來的咖啡更多了。
老板把一盒紙按在了他們中間。蒙田一邊偷瞄故意望窗外的阿瘦,一邊胡亂扯出紙來,在污跡處擦來擦去。
“長官,”阿瘦在玻璃反光上發現蒙田還在盯他,不由得惱怒地扭過頭去,“你喝咖啡不取頭盔就算了,一直看我干什么?”
“?。颗?,首先我不是長官,我是交通警察。”蒙田癟癟嘴,尷尬地扔掉臟了的紙巾,卻一腳蹬翻了垃圾桶。他沒想到自己小心翼翼的偷窺被阿瘦發現了。他不摘下頭盔是為了遮掩雙眼,反常的裝扮反而使他坐在這里更顯眼。
“你干什么???”
蒙田揣起面包,準備開溜。“沒、沒什么?!?/p>
他走到門口又兀然停下,回到阿瘦身后,告誡似地拍了拍他的肩,才出門去騎車。
阿瘦沒想到他會突然回來,這一拍被嚇一大跳,果汁也灑在領口上了。
阿瘦擺個大字躺在床上,聞著粘在領口下熏人的藍莓果汁味,憤恨地呲著牙。由此他總是一遍遍想起那個戴頭盔的怪家伙,在不斷的睜眼和閉眼中失眠了。他一個挺坐起來,深呼吸,然后發現自己餓了。阿瘦摸上床頭的鑰匙,捏著錢下樓去。
阿瘦從來沒有過了十二點來過這家面包店,他立在門口不敢進去。面包柜已經被清空,里面卻坐滿了人,都是衣衫佝僂的拾荒者。他們的背簍和口袋就擱在門口——交通警察停過車的地方,自在地坐在桌子邊,有翹著腿的,有踩著板凳的,總之都說說笑笑。雖然一片和諧,但丐幫非法聚會的氣息撲面而來,讓人有了不好的聯想。
阿瘦下定決心走進去的時候,才發現矮老板也坐在那里,正坐在他坐過的位子,背對著門口。這里面,只有矮老板一個人穿著干凈的衣裳。
阿瘦忽然笑了?!澳闶谴壬萍??”
一時間屋里的人都望著阿瘦,阿瘦仿佛是被十個交通警察盯著一般不自在。他又開始舔嘴唇,忽然又覺得這里的空氣布滿細菌,一下子伸回了舌頭。
那老板假笑幾聲,說今天的面包都分給坐在這兒的人了,已經沒有了。
這時廁所里傳出放水的聲音,然后是水管里咕嚕咕嚕的過水聲,伴隨而來的是一個穿著淡灰色制服的人,走出來跟老板點點頭。
“修好啦?謝謝你!”
矮老板在腰包里拿出早已準備好的幾張十塊紙幣,一抬頭,穿制服的人卻埋頭繞過阿瘦,一步跨出了門。老板追出去,朝他喊道:“你不要錢?”
那人停下來了。老板上前去,把錢遞給他。他迅速走了。
阿瘦也走了,黑夜中只留下制服男消失不見的背影。阿瘦疑惑這個穿制服的人,似乎有點眼熟。
光從太陽打到地平面上時,河邊就已經坐著一個老人,看完日出,現在在看河。
“二叔。”阿瘦蹲在老人左后方,抓起地上的小石子,將其投出一條拋物線,沒入河中。
老人遲緩地把計數器放在包里,扭動脖子,對著阿瘦微微一笑?!罢媸橇瞬黄?,你找到了我。不過,即使如此,你也不能嚇走我的魚?!?/p>
“不是我找到的,”阿瘦站起來,朝水里踢了一腳,許多沙石暈昏了一米為直徑的一塊水域,“一個自稱誰都找得到的女孩,花兩天時間就找到你了?!?/p>
“但她沒找到我手里的東西,是不是?”
阿瘦認輸地舔舔嘴唇?!叭绻麞|西在你手掌里,她一定找得到??上Р皇?。”
“那又如何?”
“二叔,你很得意?!?/p>
“不,我很失意?!崩先擞置鲇嫈灯?,向阿瘦晃晃說,“等我數滿了三千條魚,你的機會就失去了?!?/p>
“憑什么?”
二叔神秘地笑,露出了新換的假牙。“你忘啦?規則我定。”
阿瘦氣悶地走向面包店,還在那條街的對面時,就發現了交通警察的摩托車,一股氣陡然上升。他氣勢洶洶地過街去,一腳踹在摩托后座上,等著氣急敗壞的交通警察出來打一架,可是半天都沒有動靜。
阿瘦沒找到人撒氣,無奈地插著腰走進面包店,掃視店內一圈,沒有交通警察的身影。矮老板一個勁兒沖阿瘦笑,怕起爭端,欲言又止。
阿瘦買了一個奶油包,正準備離開時,瞧見一路小跑過來的交通警察。阿瘦停了下來,埋伏在原地,以不變應萬變,假裝沒看見他,拆開奶油包舔了一大口。
交通警察跑過阿瘦面前時,撞見他兇狠的眼光,下意識地低下了頭。阿瘦瞧見了,恍然大悟,這不就是昨晚的制服男嗎?
阿瘦哭笑不得,連奶油擦在臉上了也全然不知。這交通警察是個怎樣的怪人,這么喜歡制服假扮的游戲。說不定,他這身交警裝備,也是一場表演的道具。
阿瘦舔一口奶油包,又舔一遍下唇,后退著返身回去。阿瘦弓著肩大步走進去,抓住交通警察滴過咖啡的胸口處的衣服,把殘留著阿瘦口水的奶油包順著他的脖子塞進去。
交通警察驚得大叫,掙脫阿瘦的手,解開領口,抖出了惡心形狀的奶油包。他抓起柜臺上的長條面包作武器,卻一把被阿瘦搶過去了。
在阿瘦用面包打他頭之前,交通警察大喊道:“我是來道歉的!”
阿瘦狂奔的時候不自覺伸出了深紅的舌頭,賣命地奔跑。他使勁地擺劃著細長的四肢,每一步都霸占著乘以身體體積八或十倍的公共空間。他一口氣跑到了河邊,二叔依然靜靜坐在那里,一手放在膝蓋上,一手望水面數魚。
二叔聽了一會兒阿瘦有節奏感的喘息聲,說:“你碰見了那位警察?”
“不是警察,是交通警察?!卑⑹輰W著那天交通警察的辯解說。
“你懂了三分了。”
“滿分是五分的話?!?/p>
阿瘦和老板坐在面包店里,聽站著的交通警察講了很久,他的眼睛紅紅的,衣服和頭發都很臟,不知在哪里去沾了泥土??墒撬v得極其認真。他講他是怎樣整天做白日夢,而耽誤功課被警校開除,又碰巧當上交通警察的,可是當上交通警察的他的夢想,是通過迷離難分的推理線索追查販毒分子。所以當他發現面包店深夜坐滿流浪漢的時候,懷疑這是一伙偽裝的販毒集團,興奮地著手調查此事,可是一無所獲。然而外形特立獨行的阿瘦,每天都來買面包,不幸成為了交通警察玩警察游戲的懷疑目標。那天晚上交通警察自認聰明地偽裝成下水道工人,還巧妙地說通老板,讓他十二點再過來修。等流浪漢們進來后,他就一直躲在廁所里偷聽,不過發現了一個殘忍的事實。他們說的,不過是最近小城的八卦新聞,他們的所見所聞,全然是在聊天。
“其實也不僅是聊天,”老板插嘴說,“他們每天都在關注著身邊人員的變化,是我的耳目。”
阿瘦和交通警察都驚訝地望著洋洋得意的老板,不過老板再繼續講下去時面露可憐的傷感。
他是個頂愛打聽消息的人,自開面包店起,最大的樂趣就是每天與顧客聊東聊西(老板說到這里時,阿瘦僵硬地笑著,認可地點頭),他有個女兒,比他高五公分,呼吸著高一些的空氣,通過心肺轉化出來的點子就與他完全不同,可是他們有一個共通點,居然是都愛打聽消息。不過女兒更喜歡通過層層打聽,找到某些想要藏起來的人。她學習不好,可這個本領是頂尖的。慢慢的許多人知道了這件事,更多人知道了這件事,開始有人找到她,花薪酬聘請她去打聽一些事(“類似私人偵探!我也喜歡做這種事!”交通警察忍不住插嘴后,在阿瘦責備的眼光下捂住了嘴)。后來矮老板才知道,她屢屢成功的原因是,她“聘用”了一些流浪漢,不用花什么錢和精力,就能辦好別人交待的事。
“所以,她讓你成為她的幫手?”
“不,這當然是我自愿的!我愛打聽,愛搜集消息,同時還能增進我和女兒的感情,為什么不干?”
阿瘦慢慢地舔了一遍下嘴唇后,用手在桌子上摸了又摸,笑說:“我想,我知道她是誰了。”
“你認識她也不奇怪,很多人都認識她。有時候我們(這里的‘我們’絕沒有包括交通警察,他的話有吹牛的成分)還能從她那兒碰巧得到一些小偷的消息,一逮就逮住了好幾個……”
“一百九十八,一百九十九,這是你意外的收獲,兩百……”二叔說,“二百零一,可是,二百零二,那烈性的姑娘竟然愿意請父親一起工作,二百零三,很好?!?/p>
“是啊,我也是這么問的,那老板很不好意思地回答我:‘起初她也不愿意,所以我才用每天剩下的面包籠絡可愛的耳目們……’然后他臉紅了,他臉紅了,哈哈……”
二叔對阿瘦搖搖頭,阿瘦立刻明白似的止住了笑聲。
在面包店老板終于又悲傷又忸怩地講完后,交通警察才反應過來地說,他還沒講完。就算是消除了面包老板的嫌疑,阿瘦在交通警察眼里依然形象險惡。今天他跟蹤阿瘦去到河邊,偷看阿瘦和二叔對話。阿瘦走后,交通警察鬼鬼祟祟站在二叔身后,正在考慮怎么開口時,二叔先說話了。
“六,七,八,你怎么……九、十……又回來了?”
交通警察猶豫半天,傻氣地開口道:“我,我是警察,不管你說什么,都將成為呈堂證供?!?/p>
二叔和阿瘦都笑起來了。二叔略帶委屈地說:“當時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他警告我交待清楚我和你的犯罪事實。我把他拉過來,對話半天,才知道了事情的原委?!?/p>
所以二叔告訴他,阿瘦不過是在找一樣東西。那個東西裝在一個信封里,薄薄的0.2毫米,絕不是毒品。而且阿瘦真的只是很喜歡吃面包。
交通警察于是一下子泄氣了,跌倒在二叔身旁,攤在岸邊大哭。他的夢想本來就是一片薄餅干,強耐著巨熱的精神的確可嘉,但烤的時間越久,黑得越透,不久就成為了一堆圓形的粉末。
“泡沫!泡沫!一場泡影!”躺著的人大喊。
“絕不是這樣的?!倍宕葠鄣負崦稍诘厣系慕煌ň烊净业陌l際,用好像是遙遠處傳來的聲音說道,“泡沫是七彩的,是了不起的圓形。這世界上,有你,有我,有泡沫,多么了不起。你用眼睛來觀摩這場虛無的案件,忘記了用心。你被渴望套住,把你所見的,都套進去了。所見的,并不是真正的事實,因為它會經過你的大腦轉換,才進入思想里,是二次創造的事物。所以,如果你用眼睛看你的夢想,別的很可能已經被遮掩了。你所見的,都把它與你的夢聯系起來,轉化成了輔助或者阻礙的因子??墒俏覀儾荒苌钤趬衾?。這并不是不許誰做夢,而是不能把現實和夢交融了。你是一個會做夢,敢追求夢的好青年,你是你自己世界的警察。等你成為你世界里的交通警察時,你就是最偉大的了。不是夢想沒有了,而是增添了一個新夢想?!倍逭f完吸了一下講話多導致快要流出來的口水。
交通警察突然爬起來,抱住二叔,哇哇大哭。
二叔卻說:“你看,我忘了數魚了?!?/p>
“二百四十一,講講你現在想說的?!?/p>
阿瘦望著游來游去的魚,明白這也不是真的?,F在看到的魚,只不過是由光折射出現的魚的幻影。“眼里看到的東西,是受主觀意識控制的?!?/p>
“五分你全明白啦!也沒讓你白找我一趟——雖然也不算是你找到的。”二叔不再數魚,預備起身來。阿瘦連忙去扶。
“我為什么要把數量定到三千條?數這半天才二百五?!倍褰舆^阿瘦收好的折疊板凳,拍拍褶皺的衣裳,自言自語地說著,往遠處走去。
阿瘦寸步不離,若有所思。不過他沒有忘記最重要的事情?!岸?,謎底呢?我的東西呢?”
二叔一拍腦門,從包里摸出一個黃皮信封,鄭重其事地交給了阿瘦?!坝涀。眢w是父母的,夢想卻是我們自己的?!?/p>
阿瘦不停地舔嘴唇。他雙手接過信封,打開看,是一張泛黃的照片。照片里,是阿瘦親生父母的結婚照,盡管是黑白的,他依然看得到紅紅的閃光。
這么多年來,阿瘦在夢里也無法避開那樣幾秒鐘的記憶。他的父親一刀揮向他的母親,母親應聲倒地。從那天起,他幾年沒見過母親,自以為她是死了的。他叛逆,與父親作對。他堅信這段記憶的真實性,并且時時提醒自己,要獨立。獨立的代價是,反叛一切。
想不到跌跌蕩蕩地由孩子變成青年的阿瘦,會意外遇見母親的出現。阿瘦卻高興不起來,因為她不要他,她要再嫁。這表明阿瘦只能繼續跟著父親。
再之后,阿瘦總想看看母親的背后的那個疤??赡赣H說,沒有那個疤的存在。父親也從沒承認過那件事。
阿瘦始終不信。直到有一天,母親望著與絕望的父親背離的阿瘦,掀開了她背后的衣裳。阿瘦卻緊緊閉上了眼,逃跑了。
他開始懷疑自己的記憶,懷疑眼睛。在倉惶的思考和失眠的日子中,他遇到了神秘的二叔。這個突然出現在街頭的老人,只讓阿瘦找他,他有那段記憶的謎底,解開的步驟就像玩躲貓貓。
阿瘦徘徊不定,在心理折磨的逼迫下,決定去找二叔。在找尋過程中,朋友笑話他,說自從有了那個少女,他們不再親自找人了。
于是他就這樣再次遇見二叔,遇見這些事。
又一張照片從信封里抖落出來。阿瘦思緒停住,甚至呼吸也停住了。這拍的是墓碑,墓碑上是二叔的照片。
阿瘦想起來了,大約一個月前,父親懇求他一同回老家去,說是有位親人去世了。一直覺得自己沒有親人的阿瘦毫無猶豫地拒絕了。
他再抬頭,哪還有二叔的影子。
“二叔!”阿瘦大喊。
但只聽到那一個聲音:“好好的,為自己活。”
阿瘦眼淚盈眶。他忽而可憐自己的同時,可憐起那位少女,她出入著嘈雜的場所,以尋人為生。可是她找得到所有的人,唯獨找不到自己,也找不到父親。
阿瘦想給她一雙新的眼睛。
他再次狂奔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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