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很久我才平靜下來,提起輕巧的包和輪椅,還是要下樓去。臨走時,電扇居然呼呼地開著。我已經不記得什么時候開過電扇了。近期的記憶被腐蝕了許多,大概是人魚和那個人分享著我的記憶所致吧。
魚人聽到我的腳步聲就開始大喊大叫:“你怎么去了這么久?我還以為你不來了。我還給你發了郵件。”
“你用什么給我發郵件?”我環視四周,并沒有任何電器,唯一的信息工具就是墻頂的光驅。“這很簡單,靠意念。”
“哦,意念。”我重復,然后告訴他,“我遇到一個人,長得和我一樣。他想殺了我,卻沒有動手。”魚人哈哈大笑。“他怎么敢殺了你。你一死,他也會滅亡。”
“你也會滅亡。”我順著推斷說。
“總之你沒有相信他我很高興。他是魔鬼,阻止著我們的大事。現在,把你的輪椅拿出來。”我如是做了。我吃力地夾著他的雙臂使他離開水面,坐上輪椅。他也不算是坐,僅僅是窩在里面。魚鱗很滑,他只能靠臂力坐穩。我從袋子里取出繩子和**來,**把繩子分成長段長段的,然后用繩子把輪椅座拴成網狀,這樣魚人就大概能固定在上面了。
他笑笑說:“謝謝,我們出發吧。第一個地方,城市總排污管道。在河邊。”
面對他深灰泛褐的長尾巴,我有點難受和惡心。我閉上眼,卻又浮現出方才摸到他時的觸覺。我猛然睜開眼。他平靜地等待著,似乎這一切已與他無關。我推著他坐電梯上到一層。我把自己和他都套上了雨衣,然后出了樓房。雨,實在太大了。澆透了天空。沒有阻攔物,它下得肆無忌憚。街上沒有一個人。許多車陷在積水里,看來這雨來得實在太突然,太兇猛了。嘗試推車的人也沒有了,他們早就逃離了這無邊無際的雨海,他們知道這是無可抗拒的。馬克哈登寫過:雨勢非常大,看起來就像白色的火花。就是這樣,火花燃燒著城市的殘余。世界就要被淹沒了。
河一年比一年窄,即使是夏天,也不過百米。巨型的排水管道在它面前顯得宏大,如探出的蛇頭,往河中注射著地下水的毒液。“我們要怎么做?”我們處在管道上方。廢了許多力我才踩著泥濘推他到了這個地方。曾經我在河的對面仰望過這噴涌的瀑布,心想多少軟刀子才能塞滿它的嘴呢。水在光滑的雨衣和他的魚鱗上暢通無阻地流,綁穩的繩子也在滴水。他大聲說:“把輪椅撐住,盡量不讓它離開原地。”“撐住了。”它一直穩著。他慢慢伸出右手,捏緊,再緊。雨霹靂啪啦地打在他的手上,我真擔心那些粉末在他手中就會凝固。輪椅開始劇顫抖,應該是軟刀子從他手中產生而帶來的震動。我更加使勁地握住推手,右腳抵著后排的輪子以防止打滑。雨和風飛舞著,崖壁上一些雜草貼在石頭上,不時有枝條被折斷,發出清脆的聲音。他的手臂直直地伸著,很久很久。
“怎么你……”我剛一開口,他忽然把手往前一甩,伴隨著把手松開,無數的粉末被使向遠方,化成長長的絲帶,落入洞邊緣的水中,混進流下的雨水,向下流去。他拉回手,再一甩,又是長長的一條。一分鐘里來回十幾次,大概算起來有幾公斤軟刀子了吧,如果它有重量的話。我能夠想象千億個軟刀子分子溶在水中,再變成鋼鐵一樣的物質,落入洞口,再重重地摔下去。
“它能堵住洞口而不掉到河里去嗎?”我疑問。
他已經停手。“你下去看看啊。”
我點點頭,把他推到上面一些的位置,獨自飛奔下去。事實上我已經知道答案了。剛才他停手時,熟悉的那種巨大的傾瀉水聲,像水龍頭被旋轉擰住一般,越來越小,越來越不清晰,甚至快被雨聲湮滅了。
果不其然。光禿禿的蛇頭空洞地擺在那里,軟刀子平整地堵住了它。城市總排水口就這樣被我的精神占領了。
“你是怎么做到的?”關于河邊的那件事。
“意念。”他說。
我推著他在城市里游行,按他的指示繞過積水路段,去往下一個大缺口。
他實在太熟悉這個城市的地下排水管道了,掌握著此時所有的情況。他時不時地要我停下來,讓他在水里灑一把軟刀子,他說那是排水井或是排水溝,這樣使城市淹沒得更快。
這樣的工作我們做了兩天。起初的新鮮感已變成乏味。我們兩天沒有睡覺,卻沒有誰喊過困。而且兩天沒有見過一個人,十分詭異。我開始想念人類了,竟然開始想念他們了。我越發地覺得,全世界的人都變成眼前的他這個樣子,是多么惡心,多么可怕。
學校里教我四年物理的戈斯拉老師,本來舉止就像怪物,在水里演變后,指不定化成吃人怪。小便利店的老婆婆,皺紋沒有笑容多,喜歡跟陌生人聊天,可是我想她不喜歡魚尾巴。拐角的KTV變成海洋蹦極廳,可是呢,地盤太小了點。還有我媽媽,要是把她也這樣拴在輪椅上,她一定會發瘋。
而且盡管魚人現在對我不錯,在未來的魚人的世界,他是主宰,而我,很可能是奴隸。因為我不懂如何使用意念。
你走神了。“我推著他差點撞在公車站牌上。
“我在想我媽。”我誠實說,”城南還沒被淹,是嗎。”她住在那里。
“沒有。”他說,“你想她什么。”
我反問:“她也是你媽,對嗎?”
“可以這么說,畢竟沒有她就沒有你,沒有你就沒有我。”
“那好,我們便達成共識了。”我把輪椅往后拉,然后繞過了站牌,“她有風濕病,一下雨就疼得厲害。前不久那兩場大雨,可把她折磨得夠嗆。她還讓我替她買風濕膏,那沉沉的一盒……”我的心也沉沉的,“如果這世界永遠都下雨,到處都是水,那她怎么辦。”
“你想說什么?”
他問我接下來想做什么是嗎,那我就告訴他。“我不能將城市淹沒。她無法在水族館的玻璃后面生存。”
魚人裂了裂嘴,呆了片刻,又猛然地動起來,大幅度地蕩著尾鰭,整只尾巴晃動著,魚鱗被繩子刮出許多痕跡。他痛哭,然后暴躁地大喊大叫:”你在想什么……你不要忘了我們的使命,執行你內心的使命!沒有人可以抗拒你的內心……沒有內心的人都是魔鬼!”
“可是……”
“沒有可是,好嗎?”
我停下了腳步,也不得不停下。他方才手也太用力,大量軟刀子噴涌出來,隨風雨瓢潑,少許落在我的腳下,已經把我的鞋子凝固在原地。
“該死。”在百般努力無用的情況下,我之好放棄鞋子,索性連襪子都脫了,赤腳行在地上。
“你小心點,再有下次我只能鋸腿了。”
他滿懷期待地看著我:”走吧,這是任重而道遠的事情。交給你了,求求你。”
于是我們繼續前行了。
不,我不前行。凌晨,我丟下了他,并不再看他一眼,直奔城南。
就快到了。已經可以看到小時候吃豆腐腦的那條街修了一排公寓,藍色和桔黃的主色調,沒有路燈。這邊的雨勢小了許多,水流只蓋過腳背。我小腿以下已經冰涼了,褲腳被我挽得高高的,卻也并不覺得冷,多半是麻木了。
突然,一雙緊實有力的捂住了我的嘴,粗魯地拖我到了公寓的那條單向馬路邊,從背后把我抵在小區的雕花墻上,我的嘴角擦在竹林畫的中央。
我的聲音在他手掌中發著“唔唔”,掙扎著想讓他放開我。他是誰我已猜到了二三分。在兩天半沒見到一個人類的地方,我還能見到誰呢。只是我猜不到“他”是什么樣子的,是長著鯨魚頭的我自己,還是帶著車輪的我自己。
我的臉因為呼吸不足變得滾紅,他松開了手。我扶著墻喘氣,扭過頭用昏花的眼打量他。他沉默著任我觀賞。
“你是第三個我自己。”我這么想。他又是一個和我一模一樣的人,因為沒有雨衣而狼狽不堪。這么劇烈的風雨下,有雨衣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顯得有些氣惱:“哪有第三個!加上你一共三個!”
這下我明白了,他是敲我門,然后打了我的那一個。然而生氣的應該是我吧。“你還沒悔悟嗎!你現在要去做什么!”他又喊叫。原來我是這樣歇斯底里的一個人,脾氣都寄存在這個他身上了。
重要的是我想起來他跟我說過的話了。現在我們是一國的。
我朝他眨眨眼,說:“你幫幫我,或著,我幫幫你。”
“我們要去哪?”他知道我只想救我媽。而他帶我往北走,那邊一片汪洋,737國道附近應該正泄著山洪,是被淹沒的地方。
“去找怪物。”
我警備地停下來。“找他做什么。”
“殺了他。只有這樣,所以變成魚人的人類才能恢復,這段殘忍可怕的記憶也會消去,雨也會停止,世界會恢復原樣,你就可以回家看電視了。”他指指路邊居然沒關門的電器賣場,電視機沒有信號。
“你是說,這兩天我沒見到一個人的原因是他們變成了魚人,長出尾巴變成怪物!”魚人竟不告訴我。
“只要一進家門,就會變成魚人,在別人家也一樣。這是魚人的意念。”
我恨恨地咬牙切齒。“如何殺?”
他看著我的眼睛。“靠意念。”
“我也有意念?”
“你有。只要你當著魚人的面想象他消失在空氣中,他就完了。”
我驚異地張大嘴。怪不得在我對魚人說,不想世界被淹沒的時候,他那么痛苦。他怕我用意念殺了他。
現在我在心里把他稱作鏡子,魚人還是魚人。
我回憶著魚人在哪里。幸好這段記憶還在。
我主動告訴鏡子:”我把魚人丟下在東城的商業區。”那里有兩個相對的IED顯示屏,黑屏代替了循環播放的廣告,在今天之前我都喜歡這樣的安靜,好像從沒有人類存在過。然而此時此刻,我忽然感覺到了恐懼。當我夢想的一切實現時,我享受了對未知茫然難過的過程,這并不是什么好感受。世界起著如此大的變化,我怎么能坐安于此,甚至成為幫兇。
“你以為他還在那里嗎。”鏡子閉著眼,臉朝著天空,迎接著雨霧。他汲汲鼻子,像在嗅什么。在我看來,吸到的不過是雨水。
“不然呢?”
“他已經掙脫了輪椅,繩子一些還掛在扶手上,一些掉在水里進了下水道。怪物安全落入水中,正洋洋得意地游走于各個積水點。他在躲我們,一邊又用意念巡視我們,待你獨自一個人的時候,再來控制你。”
“你是說,你用意念感受著他,他也用意念感知著我們。”
“的確如此,只能憑誰的意念更迅速。我們有兩個人,一定能勝過他。”
我明白,魚人不但要感知我,還要感知鏡子。而鏡子只需要感知他。
忽然鏡子抓住了我的手腕,指著被雨幕遮住的不遠處,說:“他就在附近!”
我頓時緊張起來。從小到大,我還沒經歷過,這樣緊迫的懸在一線的時刻。走在鋼絲上,掉下去就是滅亡。雖然我不一定會死,但我必須對這個世界負責,一切因我而起,我要走得穩,穩得住。
魚人從鏡子身后靈活地躍過,劃出彎曲丑陋的曲線,尾鰭重重地擊打在鏡子的頭上。幸好我站在鏡子近處,挺住了就勢倒下的鏡子。魚人又一尾掃在我的小腿上,腳踝處最疼,我咬著牙堅持,久而久之發現也不是很有感覺了。鏡子的手按住頭。他眨眨眼睛,很快振作起來,轉而扶住我。
“轉移到高的地方去!”鏡子忽然明白了自己決策的錯誤,怎么能輕易到水中來和一條魚怪決斗呢。
我跟在他的身后,爬上一座差二十公分就會被淹沒的鐵殼平頂電話亭,兩個人站在上面綽綽有余,只是由于大半部分被水泡著的緣故,電話亭搖搖晃晃很是不穩。
“穩住了。”他說。
“穩住了。”我說。我一腿跪,一腿蹲了下去,雙手撐地,保持重心平衡。
話音剛落,我聽到細微的細細簌簌聲,意識到很可能是魚人,在我發出”小心”口型的同時,怪物突然從水中躍起,從正面砸中鏡子,兩個人一起摔了下去,我一時手滑,整個也掉了下去,只在慌亂中抓到了電話亭門的扶手,很快站好,而魚人的叫喊聲從水下傳來(鏡子的聲音很干脆,而魚人則語速緩緩的,帶誘惑的,很好分辨),鏡子噗通一下冒出了水面,直奔我來,三兩下爬上了電話亭,并把我拉了上去。
我實在是太佩服他了。”你擊敗魚人了。他是不是死了?”
鏡子做出”噓”的手勢,因為我的聲音因為興奮不自覺提高了音量。他解釋說:“我只是揪著他的頭把他塞進了下水井里,并且蓋上了井蓋。”
我釋然地一笑。“結束了,結束了,是嗎。”
鏡子微微顰起了眉頭,我忽然發現這樣的小動作會讓我的臉變得比較英氣。“怪物很快就會從別的地方出來,戰斗還在持續。”
這時,一個井蓋居然飄到了水面上——那可是水泥鑄的。
“而且就在這里。”鏡子補充道。
我明白了,這井蓋是魚人頭頂著上來的,他在向我們示威。一想到長著我的臉的家伙如此可怕,我越來越揪心了。
鏡子抓住我的手臂,大喊:“快,對著那兒想他消失!”
然而井蓋很快就沉下去了。
“他逃掉了。”鏡子捏緊了拳頭,就想魚人制造軟刀子時那樣。
我們的沉默,讓雨聲越來越大。
過了很久,我對鏡子耳語:”我們要不要下去搜尋。”
“要。”頓了一下,他低聲說,”魚怪現在不敢輕舉妄動,他一出現,我們就殺了他。”他指指我的腦袋,暗示我用意念殺了他。我點頭,鏡子也點頭,然后一躍水中,一些水花濺在我的脖子上。
鏡子在水中大幅度地甩著手臂,規律性地撥動著水。他的眼睛透著骨子里的堅毅,好比某部科幻電影里的X光發射器,不放過任何角落。雨從他的鼻尖滴落,仍無法打亂他的節奏。
我先坐在電話亭上,雙腿伸進水中,再滑下去,這樣比較保險。鏡子正全神貫注地搜尋著魚人的下落,并沒有聽到我小心翼翼的聲音。
“喂,這樣行不行呀。”
我一邊很怕腳滑,一邊又擔心踩到玻璃,總覺得在水中很危險。我覺得我應該用意念掃射城市所有角落,但魚人如果聰明一點就很容易躲過。
我知道他沒聽到,于是嗤嗤喘著氣高聲重復了一遍:”這樣行不行呀。”鏡子咕嚕了一句什么,頭也不回。我嘆了一口氣,學他的樣子在渾水中倒騰。只我那笨拙的樣子我都能猜想到,但愿不是幫倒忙。
我的分身,鏡子,魚人,亦分享著我的個性,神經質、暴躁、勇敢、理智、懦弱、沒主見。只有后兩者還存于我心。鏡子則是純粹的中間二者。我想,若是一切恢復如初,是不是鏡子、魚人、我又會溶為一體,那些好的、壞的品質又會回到我的血液中,任憑如何都改不掉。但若是回到當初,我一定不會再踢開飯館子桌下丑陋的狗,不會對著我媽大吼大叫,不會睡上一下午浪費年輕的時間,不會在地位高的人面前裝孫子,我,一定要清醒過來才行。要是我沒有那么劣質的品質,魚人也不會這么可怕,這么偏執地執行我的想象,所以我趁魚人不注意逃走了。同時我也慶幸我到底是個好人,不然鏡子也不會吸納我理性果斷的一面,同悔悟的我鏟除我理下的罪過。
恍然中,一個清晰的答案撞入我的胸口——魚人死了,世界恢復原樣。不會再有兩個我,不會再有鏡子,甚至連魚人的尸體也不會有。天哪,鏡子。我停下了手,意味深長地看著離我不遠的鏡子的背影,他脫掉了上衣,瘦的扇骨隨著手臂的擺動一翕一張,滿身的水有汗有雨。我看不到他的臉,他的下身也泡在深水中,只隱約露出腰處的白色皮帶。我摸摸我腰上的那一根——還在。我們是穿同樣褲子的人,他是我的子身。我殺了魚人,等同殺了他。他卻這樣賣力地替我找尋他,費盡心思帶我殺了他。他難道不明白這是自殺式行為嗎。不,他明白。這樣的品質不知是否來源于我,總之現在的我身上是決沒有如此無私的勇敢。我真的佩服他,同時不知所措。我,我是罪孽的開關……“啊!啊!”我嚎叫起來,從手中抽出我的左手,往后倒,往后跌,一個踉蹌浸入水中,漫開的水真往我身上的洞口灌。人的身體外洞口太多了,不是嗎,可是,太容易堵住它們了,人渺小太容易死亡了,這個世界也是這樣,我依然堅持我的觀點。只是我不會這樣殺了自己,更不會消滅一個城市,消滅許多愛與希望,消滅別人的夢和常態。
這樣想使我很疼。不久之后我發現我真的很疼。我被魚人咬了。我清晰地感受到了,他咬我了后,魚鱗滑過的痛,冰冰涼涼,令人發怵。
鏡子還不明白。
“喂,怎么了,魚人把你怎么了!”
回答他的當然只有一堆氣泡和深深秋水。
緊接著是一陣劃水的聲音——他正向我跑過來。水的阻力擦著他的腿,我在水中聽得渾渾噩噩。“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無法呼吸,卻還可以思考,這三天許多畫面凸凹地灌入我的眼,自鼻孔入耳膜……而且非常清楚,似乎那些理智又回來了一些。
我感覺到一雙手摸了過來,托住我的手向外拉,我想尖叫,因為他拉著我的傷口。我擔心我手就快斷裂了。在被拉出水面的一瞬間,我貪婪地吸了一大口氣。然而,本能地我掙脫了他的手。太痛了,我的傷口。由于用力太大,我再次跌入,他也噗通跌了下去。
雨唏哩嘩啦拍打在我的頭頂上、耳朵嗡嗡的……很多氣泡聲……是鏡子,跌在山里的鏡子一起一伏。
“對著那通水!……想象怪物消失……”鏡子斷斷續續而鏗鏘有力地喊著。
殺了魚人。殺了鏡子。殺了我自己。
我要怎么辦!
“集中精力……想啊!”
多么好的鏡子……
“殺——了——他!”
我似乎是流淚了。殺了他。我這么想。殺了他們。
消失……魚人……消失……
我回憶著魚人惡心的面龐。之所以說他惡心,是因為他猙獰的表情。他布滿厚厚泥漿和繩子勒痕的尾巴,撕破的上衣裸露內心的傷口……
倒退……倒退……
暗藏的紫外線把我灑得很黑,黃色的皮膚,覆上一層黑色的薄膜。流淌的馬路、行道樹下干裂的泥土,車頂上橙色陽光,車里恒涼的空調。偶爾下雨,濕了小道和我的肩膀。我的母親風濕在雨前就已發,我捧著那一盒濃濃藥味的貼膏上樓去,敲開了我母親的門。她對我笑,一切如初。
鏡子的聲音從樓下延伸過來:
“殺了——怪物!”
殺了你,魚人。同歸于盡。
我閉上了眼。
再有意識的時候,有人拍打著我的背。
我一下子睜開眼睛,大喊鏡子。
那人迷惑了。“鏡子是誰?”熟悉不過的聲音。
我扭頭看他。是他,鏡子。(我從來不當面叫他鏡子。)
“怎么樣了!這世界,怎么樣了!”
“呵,剛才可驚險了。”鏡子的臉上露出心有余悸的微笑。怪物咬你之后,打開了他封住的井蓋,我掉了進去,卻死命抓住了他該死的尾巴。他左右搖擺,我擦在井口,全身都是傷。還好,你在昏過去前讓他消失了。他痛苦地叫了一聲,很快就化為了空氣。水也退了。”
我殺了我壞的分身,一陣寒粟。
他摟著我的脖子,笑逐顏開。”然后,我在掉下去之前用手指緊扣地面,撐了不一會兒,水退完,我爬了上來,把你拖到這里來,好不容易!你知道嗎,當時你臉色鐵青!還好我知道你不會死,你是英雄,殺死魚人振救世界的英雄!”
“你才是英雄。”發自肺腑。
“好。我們都是英雄。”
但我只想說:”鏡子,你還活著,我很高興。”
我的左手麻木得抬不起來,只好伸出右手去抓他的手腕。他在我左邊,真真切切地存在。
“我是鏡子。”他想了一下又說,”活著,不過不久了。”
不久了。
“久是多久。”我問他。
“久是永遠。世界永遠按自己的規律化成美好的烏托邦。”
我們坐在山上的城墻上(這里大概是某處破敗的山寨)可以看到大半個城市。天空陰沉沉的,灰云壓天,很快又是一場暴風雨。只是這場雨里,不會有魚人,不會有鏡子,只有我,和舉著傘熙熙攘攘的人群,汽車雨刷正常運行,電視里的天氣預報說明天天晴。
“原樣的世界才最美好。”鏡子說。
“我們有發現美的眼睛。”這是老話。
沒有回答了,沒有鏡子了。我伸手去攬他,卻只是揮空。
“想念我的時候,你可以照鏡子。我是鏡子。”空氣中傳來聲音說。我站起來大聲呼喊他,可是這里只有我。只見一塊殘缺的鏡子鑲在鏡子坐過的地方。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