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關城（三）關城小小

　　嘉峪關，確是一座關城。

　　玉門鎮東偏南方向不足一百五十公里處，是長城的西點——嘉峪關。自漢唐以來，因地理的原因，這里自然而然地成了絲綢路上的一個中轉站，也是一個戰亂不斷之地。邊疆叛亂，內地的千軍萬馬就向西域馳奔。內地亂了，西域的游牧人就臨時湊合了齊聚嘉峪關，破關而入，眼前，一片坦途，騎著馬的劫匪日夜狂奔，賭徒一般的玩命，見東西就搶，見房子就燒。

　　戰亂之時，雞犬不寧。

　　到得明代，朝廷修復了長城，又將原先的關隘改作關城，關城小到不能再小，橫亙在山坳的最底處，一如長安城的建造，四面圍墻全用青磚累就，城墻不足五米寬，可也能跑馬運貨，也設了甕城和箭樓，城內練兵場、點將臺、宿舍、食堂、水井、磨坊一應俱全。關城太小了，只能容得幾百兵馬。

　　與長安城不同，關城的兩邊，緣著山勢要害用青磚累就了窄窄的城墻，一如長城的模樣。山坳間關城抵得住劫匪正面的沖擊，山坡上的城墻防得住賊人夜間的偷襲。關城的守將對兩邊山坡上的城墻極為滿意，為了給自己以底氣和剛強，也想給予守城士兵以自信和勇氣，就將兩邊的城墻號為“懸臂長城”。

　　有得“懸臂長城”的輔翼，關城自會固若金湯。孤立無援時候，守將也不會忘卻自己的責任，面西背東，去完成自己一個守將的天職：茹風飲雪邊關靖，馬革裹尸凌煙臣。

　　關隘里的守軍在城里盡著自己的本份和責任，隨軍的家屬就在關城的后面日夜勞作，腳踩手提地取了討賴河里祁連山上融下的雪水澆灌莊稼和瓜果，制作守城所需的弓弩和箭藥，晚間點了羊油燈剃補城中守關人的衣物，關上關下城里城外的人就在大風黃沙中將一個個日頭送走，又瞧看賊大特圓的月亮透過沙霧將戈壁灘照得朦朦朧朧。

　　有了電機、水泵、汽車，嘉峪關從農耕時代直就步入了現代社會：先是夜里有了電燈照明，用電動水泵抽取討賴河里的水澆灌莊稼，再后來，又建了一座鋼鐵廠，往日里冷靜無趣的戈壁灘，白日里就吵吵嚷嚷的。鐵路，公路，工廠，居民樓，學校，醫院，稅務所，警察局，一個個的就都在關城的后面如雨后戈壁灘的枯草變綠一般矗了起來。市政又就建了幾座湖，干干凈凈凜冽清澈的雪水就給新城帶來了江南般靈氣，城里的中學出來的學生，也能天南海北地去再讀書、見世面。

　　達奚的父親，一個祖祖輩輩牧羊的人，不愿兒子再在戈壁灘上牧羊耕田，想讓他走出這戈壁灘，去祁連山外見識見識，就將兒子送到嘉峪關城里讀書，還好，兒子，終考了學去了上海，還在那里找了工作，再也不用回到戈壁灘來。大女兒呢，女孩子家家的，能念就念唄，可再并未花了心思送她去嘉峪關讀高中，大女兒在玉門鎮上讀了書，考上了蘭州的大學，畢了業也留在那兒了。

　　小女兒，怎么辦？

　　達奚心里，也想去嘉峪關讀書。她那點小心思，怎會瞞過老達奚世故的眼睛？就連奶奶，也一眼將她瞧了個透心亮。

　　“雪娜啊，女孩子家的，讀那么多書，有用么？”奶奶問達奚話，可并不對著她。

　　讀書，怎會沒用？

　　“奶奶，你不知道，讀了書，就能在城里找到工作，也就不用再回戈壁啦。”

　　奶奶當然知道讀了書能在城里找到工作，也知道達奚想在城里生活，每日里穿得干干凈凈的在高樓里上班，天天都能碰到好多的人，有女人，有男人，可能還有年齡同奶奶一般大的老頭老太婆，每日里能和好多人說話，可不像奶奶在祁連山里放羊，只能對著羊群和黃狗嘮叨。

　　達奚心里，同奶奶一樣的心思，能見到那么多的人，就有說不完的話，還能用上抽水馬桶，可不像在這戈壁灘上……還有女孩子的心思，可不能對奶奶講，更何況汪汪亂咬的黃狗和只知啃草的羊群。

　　奶奶心里也不舍得小孫女留在戈壁灘上，可她還有擔心，卻不想過早地跟達奚講：我老太婆，有兒子兒媳婦照顧，可兒子兒媳婦年齡大了，誰照顧他們？要他們也去城里生活，只怕不會習慣的吧？要是大家都走了，地里的莊稼瓜果，還有這羊群，誰來照看？

　　“雪娜啊，經常來家里找你補課的那個男娃娃，是不是咱們玉門鎮上的啊？”奶奶望了達奚一眼，又轉過頭去瞧看羊群。

　　“那個男娃娃，學得差，常找我補課，煩人得很。”達奚氣鼓鼓的，撿起一塊石頭砸向黃狗，黃狗賊討厭，總是欺負小羊羔。

　　“黃狗有自己的義務，它不追著羊羔跑，白白吃飯，它好意思么？”奶奶總是偏著向著黃狗。

　　達奚對奶奶偏袒黃狗極不滿，想反駁奶奶，奶奶眼里閃過一絲笑意，卻讓達奚心里一激靈，奶奶的笑里，有一絲狡黠，卻也沒逃過達奚的眼睛：“奶奶，你在想什么？那家伙，學習差勁得很，不用功，還逃課。做題不會，倒常來煩我！”達奚本想反說奶奶，卻又不忍：一個人放羊，沒人聊天，奶奶就帶著收音機，最愛聽秦腔，怕是《喬太守亂點鴛鴦譜》聽多了，私下里謀算著要給達奚找個好婆家。

　　你又不是喬太守，還給人亂點鴛鴦！達奚臉上一陣緋紅，可又不能向奶奶撒氣，焦躁煩悶中就從地上揀拾了羊鞭撒腿去追黃狗。

　　黃狗甘心看家護院，也愿意頂著風沙護看羊群，可就是不想挨了皮鞭吃疼，瞧見達奚一臉怒氣地追來，四蹄撒歡繞著羊群跟達奚兜圈子。

　　達奚只顧追黃狗，卻沒聽清奶奶的自言自語：“那男娃娃家的羊倒養得著實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