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我剛剛搬進這片小鎮(zhèn)，對環(huán)境不太熟悉，遇到人都問聲好，方便以后打通關(guān)系，但是很久之后都沒有成功認識一個人，就漸漸覺得這個世界人情漸冷，遞包煙都能叫兄弟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了。不過這是個好地方，有山有水，白天走遍小鎮(zhèn)都見不到人，但到晚上各個角落都會聚集從遠方聚來的青年男女，房間啤酒供不應求，日出之后又會恢復寧靜。

　　老成就是在一天晚上的大排檔認識的。那個時候我親眼看到他打跑了十多個小混混，然后被一百多個小混混圍剿。他跑得快，扔了鞋子甩跑了所有人。他說小的時候在學校里練長跑，光著腳踩砂石路，痛但不能走，就一路跑到終點，破了校記錄，以后劉翔不行了就自己上，一定披著國旗滿場亂跑。

　　關(guān)于老成的評論沒有定調(diào)。他是這個鎮(zhèn)唯一能夠修補褲子的裁縫，在石橋旁邊的小倉庫租了一間屋子，時不時做做生意，喝喝酒，在每個夜市泡妞打架，不收任何姑娘的錢，宰死每一個大著肚皮的中年年人。如果有人讓他在姑娘喝啤酒里選一個，他會把那人踹飛，然后抱著姑娘喝著啤酒，是一個仗義痛快的人。

　　一次我們?nèi)ハ镒油獾男〉瓿燥垼鹊奖M興的時候看到旁邊位子上有一對男女吵架，男的順手摔了一巴掌過去。老成看著不爽，掄起凳子就砸向那家伙的腿。結(jié)果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有幾十個人把我們圍住。老成感到事情不妙就讓我先沖出去。我問你怎么辦？他說我命大，這個場面我見多了，然后抱起桌子殺出一條血路，結(jié)果身負重傷。不過當時老成勇猛的要死，砸斷十來個人的腿，剩下的人都不敢靠近，看著他抱著桌子轉(zhuǎn)個不停，等到他筋疲力盡的時候幾個人上前將老成痛打了一頓。

　　我在附近的角落里報了警，老成和那幫家伙被帶走。我想著要為老成洗脫罪名就做了偽證。其實當時我們占了便宜，那個扇姑娘巴掌的人在混亂中被打的說不出話來，而后來的那幫人是來打人的，所以我們變成了純粹的受害者。我?guī)屠铣梢藥浊K錢醫(yī)藥費，然后覺得不好意思，又給了他們兩千。

　　雖然經(jīng)過激戰(zhàn)，但老成的身子骨異常硬朗，檢查下來沒有多大問題。我說反正你的店也不用看，在醫(yī)院住兩天，看看姑娘。老成說，那好。

　　于是那段時間老成就在醫(yī)院吃吃逛逛，像領(lǐng)導一樣檢查各部門工作，和小護士們打成一片。好幾次老成說要出院，一幫姑娘就撒嬌道，再多住幾天嘛，反正醫(yī)院沒病人，我們幫你免住院費。老成來不及應付，就說，好好。

　　那段時間我時常去醫(yī)院看望，老城特別開心，留下我吃飯，然后向我一一介紹，這是護士小張，這是護士小王，你們可以認識認識。

　　我沒有理他，后來我為了省房租就以照顧病人的理由住進了醫(yī)院。每天晚上打幾袋子啤酒，吵吵鬧鬧到天亮。剛開始我覺得這樣占社會主義資源是非常不對的，暗暗自責了好久。老成告訴我，這個小鎮(zhèn)沒有多少人，但醫(yī)院還是必須得有，人這么少肯定虧錢，我們來住，付醫(yī)藥費還付飯錢，已經(jīng)是為國家減輕負擔了，我們都是好人。我想了想說，是，我們都是泡社會主義姑娘的好人。

　　那個時候老成已經(jīng)嚷嚷著說要離開這個地方了，說要去更遠的地方。我說，一定有著不為人知的故事。老成說，是一段感人的愛情故事。

　　然后他就告訴我了他的情史。他說，其實很多年前我住在省城的師范大學旁邊幫我老子做衣服，收入一般，這種行業(yè)競爭很大，所以家境真的很不好。有時候我和我老子說，我們該行吧，開個書店，大學旁邊有市場，肯定掙錢。我老子氣急敗壞的說，手藝是你爺爺傳下來了，說該行就改行，你小子想造反呢？

　　我當時不敢出聲。其實我挺喜歡看書的，鄉(xiāng)下讀過小學。上午上課，下午放牛寫作業(yè)，天黑了趕不上亮，特別苦。后來跟著我老子去了城里，見到了圓珠筆和牛皮的筆記本，他媽城里人日子過的就是好啊！于是我就有機會看很多書，時間久了懂得就比別人多，牛逼的要死。那個時候我已經(jīng)二十歲了，看著師范的姑娘進進出出心里總是有些想法。期盼著娶個師范的姑娘回去，讓我老子樂一樂。

　　于是我就時常在校門口瞎逛游，弄得門衛(wèi)總以為我是外面的小流氓，好幾次差點把我抓進去。

　　真的，那個時候我的人生就這么點追求，雖然我現(xiàn)在還不如以前。但有的時候追求得久了，就真的肯能變成現(xiàn)實。

　　有一次我校門口抽煙，學校里的人差不多都走光了，心情差的要死。剛準備離去的時候就聽到后面有吵鬧聲，出于好奇就回頭看了一眼，那叫慘不忍睹，一渣男一巴掌扇在一如花似玉的姑娘臉上。當時我叫那個惱火，沖過去就是一腳，把那男的給打跑了。女生呆在原地，我問，姑娘，沒事吧，要送你回去嗎？姑娘看了我一眼，估計覺得面善，就立馬抱住我大哭。其實生活經(jīng)驗豐富的我早就看出這種事情，男的吃軟飯，和女生鬧掰，這樣的人每個月都要打兩個練練手。那姑娘身子軟軟的，眼淚浸濕了我的衣服，冰涼冰涼。我們就這樣站著特別傻逼。

　　之后我們就聯(lián)系上了，出于好心就經(jīng)常扮演人生到時之類的角色，指引迷茫少女走向正途之類的。他說我特別好，不向個男人，沒有本事，讓姑娘家給錢，然后去泡別的姑娘。我說，這種人見次打一次。

　　其實姑娘是一個特別漂亮的人，一種干凈的漂亮，就是即使什么也不裝飾也特別美那種。說實話，我挺喜歡的。姑娘也喜歡我，這是我猜的。不過我們的關(guān)系一直很好。我沒有告訴我老子，怕他罵我不自量力。

　　后來我就追她，她考慮了好幾天才答應，那幾天里我都吃不下飯，躲在房間里。我老子時常罵，小兔崽子出來，躲在里面生孩子呢！

　　跟師范姑娘談戀愛是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情，為了這件事情我們都蠻痛苦的，他知道我家條件不好，吃屎都趕不上熱的，也挺能諒解的，但就怕父母不同意。所以她和我搬出來住筒子樓，吃辣椒醬拌飯，吹電風扇吹來的油膩的風。那姑娘的老爸是個公務員，處級干部。老媽是個音樂家，家境好，追她的人特別多，十多年前就跟那什么似得。但姑娘有想法，不想找個門當戶對的想要找個窮小子，估計是主流電影看多了的緣故，以為窮小子都是善良勇敢智斗地主惡霸那種的。但沒想到上次就遇到了個吃軟飯的人渣。她老爸老媽都氣瘋了，表示一定要找個家境優(yōu)越一表人才的，結(jié)果她卻跟我在一起。

　　其實我也不是什么好人，二十歲那段時間除了做做衣服就是跟別人喝喝酒打打架，穿褲子腳邊開個大喇叭。在街上調(diào)戲各種年齡段的姑娘，揣著菜刀陪兄弟撐場。但在姑娘面前我總是特別溫順，叫一聲總能溫柔的回應的那種。、

　　就這樣我覺得自己越來越離不開他了。我們當時的處境非常不好，她老爸瞧不上我，我老子也瞧不上我，私奔都找不到個后臺硬的。我們吃土豆煮泡面，日子過得很苦，有的時候特別自卑。

　　后來我老子找我談，他語重心長的對我說，有些人就是那個命，該干什么干什么，不要想最好了，不想就不會痛苦。

　　當時我鳥都沒鳥他就走了，我一定不是老頭親生的。

　　有一次一輛車子突然擋在我面前，我一猜就知道是誰，里面一只手招我進去，我忐忑的打開車門，看到姑娘的老爸表情嚴肅地坐在那里。我四周環(huán)顧了一下，想原來她們家也不老實。

　　他對我說，小兄弟，我開門見山地說吧！我們家的女兒是不會和你在一起的，你們現(xiàn)在還小，都不懂，什么都給不了她，以為在一起過過苦日子就叫真愛。真愛是要給她要的，你能嗎？你不能，但這個世界上能給她太多了。原來我就準備送她國的，是她非要留在這里我才讓她上了師范。但這件事情我是絕對不可能同意的，都不要想了。這是一萬塊錢，我掌握了你們家的情況，分分鐘就能讓你們消失在這里。但我是很仁慈的，小老百姓生活也不容易，專心掙錢就好了。這個不是分手費，因為我從來就沒有承認過你們在一起，以后出去也不要亂說，這樣對大家都不好，你是個聰明人，聰明人就要做聰明的事情。

　　我握著手里厚厚的錢，口水淹干了好幾回，我感覺心臟都要跳出來了。但是和所有主流電影不一樣的是，我沒有像機智勇敢的少年一樣一身正氣地嘲諷老干部，說人窮志不窮之類的話，然后用錢甩他一臉走掉。我握著錢，說了一句，好走不送，就灰溜溜地走了。我聽到老干部在身后冷冷的笑了一聲，估計他想，這家伙原來也是一樣的人。你不知道，那時候我都要哭出來了，但我強忍著。我想我對不起姑娘，但我沒有辦法，我其實是在耽誤她前程，與其這樣，還不如就此別過。以前我喜歡教訓每一個人渣，但其實我才是那個最大的人渣。

　　回到家后我感到內(nèi)心空虛，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哭了一整天。我老子大罵，還急上了，生雙胞胎呢！我從房間出來后說，我們現(xiàn)在有錢了，回鄉(xiāng)下吧，我們做衣服。

　　于是我就回到了這里，老子死后獨守著這個地方。

　　我聽完老成的故事后問他，那你準備呢？

　　他說，已

　　經(jīng)很多年過去了，我現(xiàn)在可能已經(jīng)結(jié)婚生子，家庭美滿，但還是想去找她，跟她說聲對不起，讓她扇個一巴掌。

　　我說，她是個好姑娘。

　　老成說，對，她是個好姑娘。

　　老成出院后就帶上全部家當踏上了一個陌生的城市，那個城市有讓他魂牽夢縈的姑娘以及一段不靠譜的記憶。送走老成那天我站在原地很久，感到一陣失落與釋然。他是我人生中遇到的許許多多簡單人的一個，有著扔到風里都不會引起人們注意的故事。在很多情況下，我們都無法前行。

　　其實時至今日老成已經(jīng)離開我很多年，我也早就搬走了那個滿是啤酒和迷茫青年的單純小鎮(zhèn)。我經(jīng)常回想起我們一起喝酒的日子，也許當時他是一時興起吧，放肆勇敢的讓人起敬。我不知道他和那個姑娘以后的故事，我們已經(jīng)斷了聯(lián)系。有的時候會在一個誰都不知道的夜晚踢開每一塊石頭，他們是滾落在黑暗里的寂寞故事。再見了，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