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故鄉尋夢

　　第五十章故鄉尋夢

　　在去重慶的飛機上，羅布立刻就有了一種親切感，因為機上到處都能聽見地道的重慶話，這是久違的鄉音，他聽起來格外地親切。飛機到重慶后，從機場進城的路上，羅布為重慶的變化感到吃驚，汽車開上牛角沱大橋，羅布立刻有了熟悉的感覺。因為重慶的地貌太特殊，長江和嘉陵江經過的地方，只要記住山水的特征，就不會有陌生感。易變的是道路和房屋，難變的是山勢和水域，這是對故鄉有深情的人，特有的感覺。

　　找到旅館住下后，羅布帶益西拉姆直奔石橋鋪，他父母的墓地在距石橋鋪老街兩公里的地方。羅布來到石橋鋪后，一下傻眼了，這里變化太大，他好不容易找準方位，判斷出父母墓地的位置時，卻發現自己站在高樓林立的街中間……羅布哭了，哭得很傷心，他對著天空呼喊：

　　“爸爸，媽媽，您們不孝的兒子羅中盛，帶著媳婦益西拉姆回來看望您們。沒想到這里完全變了樣，也不知二老的墓，被遷到了什么地方？兒子對不住您們啊！……”

　　第二天來到儲奇門，頭一天的遺憾還在繼續……這個曾經讓羅布心馳神往的地方，卻讓他茫然無措。雖然這一帶很多舊的建筑還在，惟獨他居住過的街道被拆除了，當然也包括他居住了二十年的小院。取而代之的是幾幢高大的樓房，來往的行人從他面前走過，他一個也不認識。羅布工作過的駁船站，被拆除修建了濱江大道。羅布在濱江大道上走啊走，望著滾滾東去的長江水，心中的遺憾在這里得到了補償，對著濤濤的江水，他心潮澎湃：“哺育我生長的長江啊，只有您的模樣還沒有改變，您大氣磅礴一瀉千里，流向東方永不停息。母親一樣的大江，您還記得嗎？當年在您懷抱里游泳、捕魚、行船的浪子終于回來了！”

　　羅布去了菜元壩，找到武蓉工作過的倉庫，他明知武容過了退休的年齡，仍想打聽一下她的情況。羅布對門衛說明來意后，沒想到門衛搖了搖頭，他從來沒聽說過武蓉的名字，而站在旁邊的一個老職工，聽見有人打聽武蓉的消息，立即應聲回答道：

　　“你問武蓉呀？她文化革命后，沒干兩年就退職離開了單位，現在她是‘味之源’火鍋城的老板。當初下海的人，多數都發了財，留下的人還是窮光蛋，你去那里一定能找到她。”

　　當羅布知道武蓉當了老板，一顆懸著的心放了下來。他決定去看看自己讀過書的學校，如今是什么模樣。羅布來到從前上小學的地方，不知什么年代學校被拆除了，他在周圍轉了半天，也沒有發現記憶中的東西。就在他失望的時候，突然路邊一個人的一張臉，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一張又長又圓的臉，非常的獨特，活像一個大冬瓜……就在羅布遲疑的一瞬間，一個新奇的名字從腦海中蹦了出來，他走上前去面帶笑容問對方：

　　“請問老大姐，這里從前好像是益德小學的校址，這學校是什么時候被拆除的？”

　　“這學校都拆了二十多年，你在益德小學讀過書？”

　　“我不但在益德小學讀過書，我還和你同過學，你叫……你叫劉……記不起來了，你有一個雅號，叫冬瓜妹對不對？”

　　“嘻嘻，是的。我叫劉小薇，我的名字很多同學都記不住，但冬瓜妹的外號，從小叫到老，現在都成冬瓜婆啦！虧你還記得我的外號，但我對你一點印象都沒有。一九五四年小學畢業，到現在已經過了四十六年，你還能認得出我，你叫？……”

　　“我叫羅中盛，我剛才看見你獨特的臉型，一下子就想起了你的雅號，既而又想起了你的姓。如果你現在問我小學時的同學，我連一個名字都叫不出來。”

　　“我還是記不起來了……你臉上的傷疤一定是后來才有的，要不然這么明顯的記號，我肯定能想起來。你還記不記得我們班上的田歪嘴，現在他都當局長啦！去年我碰見他，一眼就認出了他。他叫我冬瓜妹，我叫他田歪嘴，他嘲笑我的臉長，我嘰諷他的嘴歪，惹得和他一道的同事笑掉了牙。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想不到當年班上最不起眼的田歪嘴，居然還有一副當官的相。”

　　“這是我的愛人，和我一起從西藏回來，我想和你留個影做紀念，不知老同學肯不肯賞臉？”

　　“啊，原來你去了西藏，這次回來找母校？你行呀，愛人這么年青漂亮，我們過去班上的小男生還真有點名堂。照就照，回去找出老照片對一對，看還能不能對上號。”

　　益西拉姆拿著相機，看見兩個老同學一臉天真的笑容，心中也引發出了無限的感慨：

　　“我的童年除了深山野林，就是阿爸、阿媽，那來的同學？如今我有了學生，我的學生們都成了同學。他們若干年后再相會，臉上的笑容也會這么爛漫。”

　　告別冬瓜妹，羅布又去了上初中的學校，它已經成了重慶市的名校。學校雖然比以前更漂亮更氣派，但羅布找了半天，也沒有找到一幢他熟悉的建筑，只好在校門口留個影了卻心愿。

　　第三天，羅布和益西拉姆來到一所建筑設計院，這是應家沖曾經工作過的單位，羅布見門口有保安值班就上前問：

　　“小伙子，請問這里的退休干部歸哪個科室管？”

　　“大爺，你到人事科問一問就知道了。”

　　羅布和益西拉姆進了辦公大樓，找到人事科的門，看見里面坐著一位中年婦女。

　　“大姐，我想打聽一位退了休的工程師，他叫應家沖……”

　　那位女同志把羅布周身上下看了個遍，覺得這人的穿著和神情怪怪的，他怎么會上這里來找應老？

　　“大爺，應老前年就病故了，你是他什么人？怎么不去南濱路上的弘盛大廈打聽？那是應老和他女兒應秋泓創辦的公司。”

　　羅布聽說應家沖已經去世，臉上的笑容瞬間沒了蹤影，心中頓時一顫，口氣非常沉重地說：

　　“大姐，謝謝您！我馬上就去弘盛大廈。”

　　羅布和益西拉姆從設計院出來后，上了一輛出租車，其實弘盛大廈離羅布上車的地方并不遠，汽車過了長江大橋，幾分鐘就到了。益西拉姆生平第一次到重慶，她不適應這里的氣候，覺得這里太熱，她不停地出汗，又不停地喝水，衣服整天都沒有干過，但益西拉姆從不吱聲，她心里明白：“這是羅布的故鄉，自從他留在西藏后，再也沒有回來過。這里看到的山山水水，這里遇見的熟人，都能勾起他對往事的回憶。他是來尋童年的夢，也是來圓未了的情。天氣再熱我都要陪著他，讓他完成自己的心愿。”

　　羅布站在弘盛大廈外面，望著這座氣勢恢宏的大樓，心中不禁感慨萬千：“這座大樓是應叔叔的心血啊！他這一生遭遇坎坷，沒想到晚年趕上了改革開放的好時光，親自動手建成了這座漂亮的大廈，我真為他感到自豪。他把我當成他的親生兒子，想把平生所學傳授給我，好繼承他的事業，只可惜我沒這個福氣。這弘盛公司的‘盛’字，難道和我有關嗎？這么多年過去了，應叔叔還沒有忘記我？可見我當年的‘失蹤’，不知給他心靈帶來多大的傷害，我心里難受呀！為什么我現在才想起回故鄉，如果早幾年回來，他老人家會多高興啊……晚了，晚了，一切都晚了……但讓我高興的是，應叔叔有秋泓這樣的好女兒，她不但繼承了父親的事業，還把公司辦得如日中天，我這一趟真沒有白回來。”

　　羅布轉過身，面前又是他熟悉的長江，他穿過公路，沿著濱江路的綠化帶慢慢向前走，突然他抓住益西拉姆的手說：

　　“益西拉姆，你看江對面沿江大道處有一坡石梯，那兒就是儲奇門碼頭，它的左上方那幢高樓就是我從前住家的地方。右下方那些舊房子，還是我記憶中的模樣。你看好江對面的位置，我要在這里照張像，這里既能看見故鄉的新貌，又能找到昔日的舊顏。你多按幾張，幫我照一張尋夢的佳作。”

　　益西拉姆照完像，羅布考慮了一會對她說：

　　“益西拉姆，我們今天就住弘盛賓館吧。”

　　“羅布，住這么高檔的賓館，要花多少錢啊？”

　　“這是應叔叔修建的賓館，要是來了不住，我會后悔一輩子。天氣這么熱，你也該享受一下住空調房的滋味。”

　　益西拉姆這兩天的確轉累了，吃過午飯洗完澡，她倒上床就睡著了。羅布雖然很勞累，但怎么也睡不著，他望著天花板想心事：“這兩天我該看的地方都看了，該打聽的人也打聽到了，她們都過得比我好，我應該放心了……只是我為什么睡不著？為什么？……我知道有一張青春的臉，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如果這次見不到她，今生恐怕再沒有機會了，哪我還猶豫什么呢？”

　　羅布下了床，到衛生間面對鏡子看了半天，最后心一橫，拉開房門悄悄溜出來，乘電梯來到下面的大廳。羅布看過弘盛大廈的平面圖，知道董事長的辦公室在二十三樓，他不能這么冒失地去找應秋泓，畢竟時間過了幾十年，世事多變，他的突然出現，會不會給秋泓帶來不必要的麻煩？羅布在大廳一側找好位置坐了下來，他拿出照相機，并沒有刻意關閉閃光，能不能見到秋泓，就聽天由命吧……等人的滋味不好受，既然來了，就耐心地等吧。這時過來一位迎賓小姐，見他手中拿著相機，用一種異樣的眼光，上下反復地打量羅布，迎賓小姐的舉動引起了羅布的反感：“我也是花錢在這里住宿的客人，為什么用這種眼光看我，是嫌我丑？還是嫌我窮？你知道嗎，你們董事長是我的妹妹，你真是有眼無珠，不識我廬山真面目。要是董事長知道你對他哥哥這樣無禮，你的飯碗肯定是端不穩的。唉，也難怪人家瞧你不順眼，你既老又黑，穿一件海南買的花襯衣，坐在這兒不倫不類，你看這滿廳的客人，哪一個不比你體面？”

　　為了避開迎賓小姐異樣的目光，羅布去報架取來一份報紙，假裝看報，其實用余光在大廳里掃……工夫不費有心人，經過漫長的等待，羅布突然發現從電梯中出來幾個人，其中有一位女士，看上去不過四五十歲，黑色的秀發，白哲的皮膚，穿著淺色的套裝，手中拎了一只淺色的坤包，面帶微笑，風韻十足……她的出現立刻成了大廳的亮點，賓館所有的工作人員，都向她投去尊敬的目光。羅布覺得自己周身的血液在沸騰，他的心跳加快，眼睛也變得模糊……在激動的淚光中，他看見她向廳堂的大門走過來，羅布迅速按下了相機的快門……閃光燈的光只是一瞬間，并沒有吸引到女士太多的關注……羅布想喊，但是他的嘴張不開……羅布想站起來，他的腿又不聽使喚……羅布只能在心中大聲地呼叫：“秋泓妹妹，果然是你？你容顏的變化并不大，只是比從前稍為胖了些，一點沒有老的跡象……昔日的稚氣和天真，在你身上已經蕩然無存，代替它的是穩重和華麗。在你那充滿自信的臉上，只有那對秋波依舊，還是那么大，還是那么黑……啊，你的目光掃過來了，掃過來了……你看見我了！你看見我了？唉，那目光從我身上一晃而過，再也沒有轉回來。你認不出我，你真的認不出你從前叫個不停的中盛哥了嗎？……秋泓啊，你此刻仿佛是曲項展翅的天鵝，上面有任你翱翔的天空。我已經是水塘邊折翅的麻老鴨，再也不能飛到一望無涯的秋泓中，和白天鵝一起戲水，更不能和你一道在藍天比翼齊飛。再見了秋泓，我心中的白天鵝，我永遠的好妹妹！”

　　那天晚上羅布在床上輾轉反側，白天發生的事，讓他感慨不已，他最關心的兩個女人，生活都比他過得好，這讓羅布非常欣慰。他把益西拉姆和這兩個女人作了對比，說心里話武蓉他并不熟悉，而秋泓現在又高不可攀。羅布覺得自己和益西拉姆的結合才是最完美的，誰說暴風雪無情？益西拉姆就是暴風雪回贈給自己最珍貴的禮物。

　　“我一生只接觸過三個女人，她們個個都是好女人。我對武容心中雖有歉意，但后來發生的事，讓一切都改變了……當時我對她更多的是同情，如今她的處境比我好，那張失去意義的結婚證，不知還在不在她身邊？秋泓也變了，變得太完美了，有一種高高在上的感覺。就在迎賓小姐向她微笑點頭躬身問好的時候，我突然覺得和她的距離，比以前更遠。大家對她敬仰的神態，也傳染給了我，難道我只能在夢中呼叫她的名字？見到她的那一刻，我藏在心靈深處幾十年的聲音，為什么會卡在喉嚨里喊不出來？如今這聲音只能更深地埋藏在心里……這到底是為什么，到底是為什么呀？”

　　想到這里羅布一躍而起，打開桌子上的臺燈，找出紙筆伏在案上寫起來。讀書的時候，羅布喜愛唐詩宋詞，到西藏后更產生了創作舊體詩詞的興趣，每到冬季休魚的時候，除了指導益西拉姆讀書外，自己有感而發時，也會提起筆，不經意間他已經存留了一百多首詩。此時的羅布沉浸在創作的激情中，他要把回鄉的感受記錄下來，如果自己有一天真的走了，這些詩詞就是留給親友最好的紀念。

　　羅布圓了心中的夢，回到托卡后，開始整理自己寫過的詩，這次他帶回了三個精致的筆記本，他把自己喜愛的詩抄在筆記本上，留一本給益西拉姆，另外兩本準備分別贈給哥哥和秋泓。當他拿出詩稿的時候，卻為首頁的詩犯了難，怎么選都不滿意，無奈之下只好將首頁空著，等以后自己寫出滿意的詩再抄上。

　　秋去冬來，到了二00二年春天，羅布覺得自己頭痛的老毛病在加重，當他又一次出現短暫昏迷后，他感到問題的嚴重性，才對益西拉姆說了實話：

　　“益西拉姆，我最近覺得受過傷的頭，經常隱隱作痛，有的時候還很厲害，我想到成都去檢查一下。”

　　“羅布，你早該去檢查啦，上次去廣州多好的機會啊，可是你馬馬虎虎到醫院應付了一下，什么病也沒查出來。這次我請一個月假陪你到成都，找個大醫院好好診斷一下，有病要及時治療，千萬不能再耽擱了。”

　　“我的病是老毛病，我現在行動自如，你還是留在家里吧。我想讓羅珠陪我去，這孩子今年十七歲了，讀書不如你勤奮，但唱歌卻比你在行，天生一付好嗓子，有空就聽歌碟，也學得有滋有味。如果她是唱歌的料，我們也不能埋沒了她的天賦，成都如果有歌舞團愿招收她當學員，正好遂了她的心愿。”

　　“你哪里是去檢查病，分明是找借口送羅珠到成都，想給她安排出路，你呀，操不完的心，永遠都沒有盡頭。”

　　“我這是一舉兩得，又何樂而不為呢？我想先和羅珠到嘎多家去看看，等羅西找好去成都的貨，就來接我們。有兒女陪著我，你總該放心了吧。”

　　離開托卡前，羅布把他的衣物，用過的漁具都整理得好好的，他不知道此去自己還能不能回來。他這一輩子，大部分的時間和風浪作伴，捕魚幾乎成了他一生的職業，望著這些熟悉的漁具，心中也有一種惜別的依戀。羅布雖然內心波濤洶涌，但他表面卻風平浪靜。他努力回憶著自己這一生，看有沒有遺憾的地方，他望著窗前瀾滄江的流水，望著，望著……眼前的瀾滄江，仿佛變成了當年的金沙江……他第一次進入西藏的情景，此刻在腦海中清晰地呈現，一幅幅圖畫在腦海中閃過，羅布一直苦苦追尋的感覺出現了，他興奮地抓起筆一揮而就。經過推敲修改，羅布覺得非常滿意，他拿出筆記本，把這首詩鄭重地抄在首頁上。

　　羅布寫完詩，突然又想到什么，他從抽屜中拿出相冊，這是第三次回廣州時留的影。羅布翻了一會，取出了他當年從重慶到西藏時，一直藏在皮夾中的那張照片，還有在弘盛賓館大廳偷拍到的應秋泓的照片。羅布把兩張照片上的人作了比較，他感到新照片上的人陌生，老照片上的人親切。他把新照片放回相冊中，把老照片重新放回他的皮夾里。這張照片已經有些發黃，上面有很多的皺紋，他在廣州時特意去掃描后翻印放大了幾張，除了送給哥哥外，他都帶回來裝進相冊。如果有朝一日孩子們去了重慶，拜訪秋泓姑姑時，相冊中的照片就是最好的物證。

　　羅布來到嘎多家后，仍然意猶未盡，他讓嘎多找來毛筆、油漆、鉆子和錘子，來到金沙江和西曲河的交界處，找到一塊在公路上可以看見的大卵石，揮毫寫下了一個筑路工人在西藏的心路歷程……當羅布填完最后一筆紅漆后，他站了起來，久久地凝視著……而羅珠卻大聲地朗誦起來：

　　“依窗遠望寄鄉愁，初宿金沙月色朦；長風萬里寒蕭蕭，短笛一聲淚流流。鷹旋絕壁開新路，車行深山舞長龍；瀾滄墓地野花香，江中漁父別秋泓。”

　　羅珠雖然念完了詩，并沒完全弄懂詩的含義，羅布聽完后卻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這不僅僅是我一個人寫的詩，這也是我代表川渝赴藏工友寫的詩！時間可以逝去，但是我們當年的壯舉不應該被歷史遺忘……我可以放心地走了，因為我無愧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