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紅

　　久雨未晴。不知是否與名字掛上了聯系。未晴開在街角第三間的店面生意格外慘淡。她賣一些自己設計的玩物，雨傘，布料，家具，甚至是衣服。母親曾經強烈反對自己這樣的愛好，在高考結束后一度拋出未晴要是敢報藝術專業就恩斷義絕這樣的狠話。只不過未晴從來沒有把那些話當真，一意孤行，兩個人之間的矛盾積累的久了也就不了了之，畢竟單親家庭的血緣屏障比普通人家的要深厚些也更不容易被切斷。

　　所以到了后來家里也就成了未晴的手工作坊，不得不說的是未晴的床單是用碎布料拼起來的一大塊，每一處的質地都不同。“每一晚都像是睡在陌生的地方。”未晴滿足的說，絲毫不在乎母親嫌棄的目光。與之相媲美的還有未晴將一把鐵質的剪刀放在枕頭下面的習慣，并美名其曰“不僅防賊還能創造靈感。”

　　母親對她神經質的抱怨結束于一個冬天。雜志開始大篇幅的報道未晴的設計。在那個陰霾暗沉的冬季里，她獎所有鮮艷的證書獎杯擺在特意定制的巨大博古架上。是從那時開始，她決定叫自己未晴。姑且不論她原來的身份名字是什么，現在起，人們了解的，認知的，只有這個剛在設計界站穩斬頭露角的新人未晴。

　　于是在各種外界因素的推波助瀾下，未晴開起了自己的小店，供那些在家閑的發慌的闊太太們消遣。在她們眼里，設計沒有好壞之分，只有名氣的大小與標價后面綴了幾個零。未晴曾經將一杯西瓜汁不小心倒在了純白的布藝沙發罩上，大幅度的暈染無論如何也清洗不掉，索性換下拿到店里自己用，卻在百般拒絕了詢問來歷和價值的顧客后，將它抬升到了一個未晴都覺得驚訝的價格。這件事的最后結果是未晴沒道理和錢過不去，她將沙發罩賣給了一個暴發戶的太太，隨后她的銀行卡多了五位數。

　　連日的大雨的使路面深深淺淺的有了些許積水。即使是寥寥無幾的客人，也會將店內的地毯踩出大片泥濘的腳印。未晴索性拉下卷閘門，把自己關在店里。最新的一系列設計在網上受到了諸多的好評。那是以熾烈的紅色為主的一些創意并且每一件都是獨一無二不可復制的，她等待著有買家能開出讓她心滿意足的價錢，因為她慣性的隨意揮霍，每次總是不夠節制，在接到下一筆生意之前就捉襟見肘。

　　未晴對于紅色的鐘愛不是沒有原因。只是事情發生的太早，幾經沖淡，已經體會不了當時的心情，只有殘余的習慣如影隨行忠貞不二。

　　迄今為止的所有抉擇，都沒有經過深思熟慮，未晴向來是熱火朝天的性格，想到什么便直接付諸行動，不擇手段的也要達成目的。對設計的鐘愛不單是出于女孩子熱愛手工的天性，更多的是當時的一番執著不愿妥協。不是因為喜歡的不得了所以一定要走上這條路，而是單純的賭氣非要證明給極力否認的人看不可。

　　高考結束填報志愿，沒少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戲碼。未晴的母親看透了她裝腔作勢的演繹，索性充耳不聞，任她要死要活沒完沒了的拿著設計學院的傳單鬼哭狼嚎。可是在未晴當真一不做二不休的用菜刀抹了手腕后，未晴終于如愿的奔赴了設計系。沒錯，就是菜刀，窮途末路的時候沒有美感可以講，以至于未晴像朋友添油加醋的獎自己如何如何的英勇時，刻意的忽略了這一細節。

　　未晴記得被七手八腳的抬進醫院時自己狼狽的模樣，粘稠的血漬蹭的滿眼都是，連她自己都覺得毛骨悚然。縫針結束后，她聽著母親在身邊沒完沒了的絮叨“女孩子家有這么大一塊傷疤怎么嫁的出去。”暗自竊喜終于達成了目的。?

　　爾后狹窄的病房被聞訊未來的死黨以及班內的烏合之眾擠得水泄不通，這種在青少年躁動的青春期里喜聞樂見的事情他們當然不會錯過，未晴的目光一邊流連在死黨提著的水果籃上，一邊時不時的飄過自己暗戀了許久的久雨身上。雖說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同學，之間的交流也屈指可數。不似其他的這個年齡段那樣聒噪的男生，久雨就像教室中的一朵蘑菇，這樣的比喻一點也不夸張，他總在低著頭看書，不在乎班里的女孩又穿了怎樣的花裙子，不討論當下最紅游戲中的裝備效果。未晴覺得，久雨是一朵清淡的蘑菇。是當時的格格不入吸引了未晴，她迷戀這樣一個安靜可靠的人，像所有女孩子都會幻想的夢中情人的原型。

　　聽了各種安慰奉勸疏導祝福后，終于輪到了久雨。他坐在未晴床邊，一點都不畏懼鮮紅的傷口。他小心翼翼的用指尖撫摸那曾經皮肉翻卷鮮血淋漓的創傷，小聲的問未晴是否還疼。未晴一邊忍著不倒吸一口冷氣一邊飛快的搖頭，深深的在心里打下了親切就是親身之后的切膚之痛的定義。

　　“多么溫和的人。”更加肯定了久雨在自己心理不可撼動的好感。

　　經過了無數次的彼此揣測和試探，一來二去，久雨和未晴便順理成章的在了一起，那時她還不叫未晴，而他卻一直是久雨。只有在分分合合直到徹底的離散之后才會發覺，久雨未晴，多么的登對，連名字都如此契合。

　　好不容易從回憶支離破碎的片段拉回視線，未晴的目光又在卷閘門上停留了片刻，門外的腳步聲斷續凌亂，有的倉促路過，有的短暫停駐。透過與地面間的一個狹小縫隙將影子投射在象牙白的瓷磚地板上。未晴屏著呼吸，生怕有人發現自己躲在店里，特別是這樣陰郁的雨天，害怕熟悉的聲音在門外響起“未晴。是我啊。”，她始終都不敢將門拉起確認門外躲雨的人的身份，直到落雨的聲音小了一些，那個影子也就消失了。未晴松了一口氣，在心中嘲笑自己的多疑，她打開一罐咖啡毫不優雅的大口灌下去。

　　她與久雨的最后一次約會，也是這樣的張皇狼狽。

　　那是三年以前。

　　“所以說，你永遠都不會被視覺欺騙。”合上手中的三維插圖本。未晴轉過頭對湊在身邊但是早就走神了的久雨說。語氣里充斥著同情和嘲諷。

　　不知什么時候流行起來的視覺游戲圖本，只要把兩眼的焦點聚集在畫面的某一處，就可以從油彩涂抹出來的抽象畫中看到立體的圖案。不過這種利用色差來欺騙視覺的把戲，對久雨來說并沒有用。當未晴看的聚精會神的時候他只是在一遍研究她的表情，特別是過于專注幾乎變成對眼的時候，格外的具有喜感。

　　“要不要借給你看？”知道他會毫不猶豫的拒絕，但未晴偏要明知故問。看著對方臉上的表情瞬間凝固起來然后又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般松弛下去，然后搖搖頭，看也沒看的推開她的手。

　　人們對自己的缺陷大多抱有厭惡的態度。所以百般的想要隱藏。所以盲人會帶著墨鏡，耳聾的人會安裝像耳機一般的助聽器，身體殘缺的人有假肢可以頂替。但是也有無論如何也掩蓋不了的缺憾。

　　久雨說，紅綠色盲不算是最可憐的，至少在他們的感官里顏色齊全，只不過在某些位置稍有錯位而已。只要不開車，或是和信號顏色辨別有關的，他們都能很好的做出來。甚至是繪畫，一兩個顏色的混淆并不能掩蓋他們的喜愛和天賦。

　　當未晴化著彩妝與久雨在咖啡廳約會的時候，他這樣對她講。那時未晴纏著久雨要他夸贊她新買的紅色裙裝，她好不容易從一個兇悍的中年婦女手里搶來，為此她掏了不只三倍的錢才換來這個有著大扇形尾擺的裙子。

　　“最可憐的是全色盲，因為他們眼里只有黑白灰三色，連立體感都不真實。”當未晴抱怨他對自己的妝容和新衣服心不在焉的時候，他突然這么說。?

　　沒有明確的時間來說明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彼此產生了罅隙，她清水寡淡的蘑菇情人最終在時間的磨礪下蛻變為躲在陰影里普通灰暗的菌類。這一切厭惡的起源和愛沒有任何的關系。

　　很久之后未晴來明白過來，當自己變得優秀而卓越的時候，更加希望有一個可以和自己匹配的人在一起，所以即使殘存著感情，看到身邊的戀人還是會覺得莫名其妙的反胃。不是愛消退下去了，而是因為追不上自己的步伐，而增長了厭惡。更何況那時的久雨，連她看到的世界都不能體會。

　　久雨的眼睛。

　　久雨的眼睛。看不到這個世界的斑斕。也看不到未晴慍怒時臉上的紅暈。

　　前一日因為淋雨沒有及時換下濕漉的衣服而著涼，緊接著就發起了持續不退的高燒。不斷有連名字都記不得的人來慰問，仿佛又回到了中學時代那場啼笑皆非的鬧劇。未晴茫然的看著來來去去被護士呵責過于吵鬧的人群。兩鬢霜白的母親在一旁招呼一夜之間莫名其妙地冒出來的親戚，還要應付沒事空穴來風的媒體。她隱隱約約的從嘈雜聲中分辨出“一年前”“自殺”等詞匯。未晴轉過身把臉埋在柔軟的枕頭中，消毒水的味道撲鼻而來。上一次住院的時候，是一年以前。在看不見的那段時光里，都是這樣徘徊在恐懼與痊愈間的味道陪伴著自己。

　　一年以前，久雨死于自殺。用刀砍斷了手腕的大動脈，失血過多搶救無效。

　　同樣是一年以前，剛在設計行業獲得新人獎的未晴被診斷出了角膜病變，并且是不可治愈的。如果沒有合適的供體，可能日后連眼球也要摘除。對于設計師來講，靈感和眼睛尤為重要。但沒有的后者，便無法從混沌世界里發掘新意，更別說設計出引人注目的設計品。這無疑是對未晴的一場折磨，像被宣判了死刑，卻要在漫長的恐懼中等待，將生命中唯一的天賦一點點剝奪，這種過程是常人無法體會的，即使知道它來臨的方式，也不能夠阻止。

　　從眼睛泛痛，再到視覺模糊，最終陷入近乎黑暗的混沌只用了短短三個月的時間。其間最不想見到的人卻是看望自己最頻繁的人。如果未晴能預料到如今的結果，就不會頤指氣使的對待久雨，她自己都忘不了知道久雨是色盲的時候尖刻的對他說“我不需要一個欣賞不了我的廢物。”它用如此殘酷的方法逼迫糾纏不休的久雨對她放手。

　　“現在的你能夠理解我的痛苦了吧。”

　　“為了報答你曾經將我帶出靜默的愛意，以及日后將我拋棄羞辱的苦楚。”

　　所以久雨選擇了最激烈殘忍的方式來回饋未晴。在同樣的雨夜里，久雨在未晴的病床邊上演了一出讓她永遠都料想不到劇情。憑著微弱的視力，醒來的未晴只看到床單上彌漫開來的鮮紅色彩。以及溫熱的血腥味道。以至于在日后很長一段時間，未晴看什么東西都會有紅色的重影。

　　“我恨你。我也愛你。所以我要做你的眼睛。”

　　“即使再痛苦，也要用我的眼睛，尋找這個世界上最吸引你的。創造這個世界上最美麗的。”

　　“如此一來。”

　　那朵清淡的蘑菇終于被雨水浸泡出了致命的有毒霉菌。孢子像陰影一樣散布開。侵蝕會傳染，傷口也是。彼此傷害，自相殘殺，都是可以繁殖模仿的。菌類本來就不是能持久生長的植物，漂亮的傘蓋最終會剝落腐爛為蟲蟻飽腹。轉瞬即逝的美一點也經不起推敲。最后還是崩壞了。就像未晴引起轟動的那些瑰麗搶眼的設計，一層層大紅燃料和油漆之下，是曾經沾染了鮮血的信物，過往的痕跡無論如何也清除不掉了。亦如占據了自己身體與記憶一角的人，執著的殘念也無法抹消，再無替代。

　　未晴動了動插著針頭的手，血液逆流回輸液管。顏色一如既往的鮮艷美好。

　　“如此一來，用我的眼睛吸引了全世界的你，也只是屬于我一人。”他如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