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她養了一只白貓,頭頂趴著黑蝴蝶。
她裸露著左肩上花紋繁復的鱗翅目,拿著一本黃歷念得有板有眼。
“一侯鹿角解,二侯蟬始鳴,三侯半夏生。”
2.
和所有失戀癥候群的人一樣,阿希閉門不出已有大半個月了,除了定期上門打掃的鐘點工外,只有我時不時的去看看她有沒有發霉變質。
夏至過后,整個夏季瀕臨鼎盛,幾日不見雨水,空氣就干燥的好像一碰便會裂成碎片。阿希打電話給我,說家里冰箱壞了,好多沒有到保質期的食物,都因為存放不妥而變質了。
就連愛情也是。全怪這天氣,惹人心浮氣躁。
她在電話中簡略的向我講述了這件事,語氣平淡的好像這只是某一個跌宕起伏的電視劇情節般發生在別人身上。最后還不忘吩咐我帶一盒冰淇淋過去,外面天氣太熱,她懶得出門。我望著胳膊上被曬出來黑白分明的痕跡,明知作用不大卻還是擦了厚厚一層從網上淘來真假莫辨的防曬霜。
樓下的月季已經長的比人還高出了一頭不止,開敗了的花零散的掛在枝頭上。自從住宅小區中的物業因為經費糾紛搬走之后,花圃和草坪就再也沒有人打理過了。枝杈瘋長的景觀樹和茂密的雜草滋生了不少蚊蟲,順著沒關緊的窗戶或者紗網的漏洞里鉆進房間,夜里總能聽見若有若無的嗡嗡聲盤旋在自己頭頂,即使用被子把自己裹的大汗淋漓,也免不了露出的手和腳被叮咬的癢痛難忍。所以每晚睡之前我總是會噴大量標有“微毒”警告的驅蚊花露水,可收效卻甚微,連日下來,連日下來嗓子里像放了紅炭,喝水都覺得疼。阿希在電話中嘲笑我,說別沒滅了蚊子先把自己給毒死了。
托她失戀的福,我們又能像以前一樣花上一整天的時間在一起滿嘴跑火車的瞎侃,從鄰班某個男生的風流韻事,扯到時尚雜志里又推薦了那些化妝品,一直到說完了所有的話題再無話可說,便坐在一起畫畫,直到天黑。自從阿希談戀愛之后,這些時間大多數分給了男朋友,不管是在學校里還是放假,我總是自覺地找借口推脫三人一起的活動。我想這是我對她的體諒,不想也不懂如何做一盞瓦數锃亮的燈泡。偶爾她夜里打電話給我,也是說和男朋友鬧了別扭一直處在誰也不愿意率先開口的冷戰狀態。阿希的男朋友換了好幾任,吵架的借口也無非是那幾個,再沒什么新鮮的花樣。每次聽得我昏昏欲睡的時候,就讓她不要多想,過些日子自然會好起來。她也就應承下來,互道晚安,也許她并不需要安慰,只是想找個人傾倒一下苦水。
我和阿希的關系就是這樣不咸不淡。既不是推心置腹的閨蜜,也不是表面應承的同學。彼此都因為一些不可或缺的瑣事被需要著,雖然沒有足夠的分量,但缺少了就會因為那份空洞感而產生不安。
3.
我已經不是第一次來阿希家所在的小區了,但徒步進入的方式始終讓門衛將我和來做清潔衛生的鐘點工混為一談。說來也不覺得奇怪,在這里看著價值不菲的名車輛進進出出,耳濡目染的久了,穿著普通的人自然就顯得可疑起來。他審視的目光總讓我心虛,好像我才是真正心懷鬼胎形的人。
“請出示證件。”每一次他懶散的說著這句話的時候,都會附加著一臉睥睨的神態。而這一次,他是對著我身后的人說的。我回過頭去,一個有些駝背的中年男人,手里提著綁著黃金流蘇的大紅色木盒,顯然是來送禮的。
“你是來找誰的?經過人同意了么?”
“打電話聯系過了……諾,這是名片。”中年男人誠惶誠恐的掏出一張卡片出來。顯然上面的職位并沒有多么的了不起,門衛只是看了一眼,沒有接下。
“身份證壓這兒,或者駕駛證也可以,出來的時候取。”
“喔呦,還查的這么緊啊,又不是什么壞人……”中年男人可能覺得受了侮辱,遲遲不愿意將證件拿出來。相比之下,我總是忙不迭的把學生證扔給他,然后快步離開。就怕他將我和那些攀炎附勢的人歸為一類。中年男人又爭辯了幾句,最終還是妥協了,拿出錢夾里的證件遞給了門衛,然后小聲咕噥著“狗眼看人”之類的話。他從我身邊經過,越往前走背駝的越厲害,好像已經做好了隨時點頭哈腰的準備。
我下意識的挺直了脊背,卻不知道為什么。
阿希開門的時候還是嚇了我一跳,見慣了她化妝的樣子,反而不適應她素面朝天。我像打量陌生人一樣地看她,她卻一點也不見外,接過我手中的炒面,就去廚房拿筷子。我看看著滿地板扔的畫紙和衣服,還有垃圾桶里溢出來的紙杯,不知道多少天沒有打掃過了。
“鐘點工沒來?”
“沒,心情不好不想叫她來,看見我這幅樣子又要跟我媽告狀了……這面怎么沒味兒啊……”她吸溜著面條,含混不清的跟我說。
“你這兩天要忌口,我就叫他別放辣椒和香菜。”我心疼的看著那些五塊錢一張的水粉紙被她踩在腳下,一邊撿著還沒遭殃的紙,一邊數落她。“你真是自作孽找罪受,要去紋身干什么的,又不是打耳洞那么簡單,感染了怎么辦……還庸俗的紋個蝴蝶,你就不能更有品味一點么……”
“怎么幾天沒見就變得這么羅嗦了,瞧你那點出息,疼的人又不是你。再庸俗這圖樣也是你畫出來的,我喜歡就行。”她的頭發凌亂的盤在腦后,袖子也脫下來一邊,路出半個肩膀來。她半個月之前紋的圖案因為細節復雜還在脫痂中,看起來像是一只灰撲撲的大蛾子。
那是一只黑斑傘弄蝶,事實上,大多數弄蝶并不比蛾子好看到哪里去。
4.
誠然,我和阿希都是一所普通美院的學生。
所謂的“普通”這兩字,就是指學校聘請的老師既不是藝術家協會大名鼎鼎的教授,歷屆學生中也從沒出過風光的新秀。而在這里的學生也不見得有多少人是真心實意的喜歡畫畫。除了一部分家境優越完全不用考慮畢業后的去向,只想填補人生必經之路的人之外,還有的就是成績實在無可救藥又礙于面子不想去上大專的人,只有憑借“藝術生”的身份和本科搭個邊兒。
我和阿希的區別就是她是前者,而我是后者。如同她能將法國巴黎的進口顏料閑置到曬干,我卻只買得起超市貨架上幾塊錢一盒的水粉還要用的小心翼翼。
和模特,播音之類的藝術生不同,他們的家長總是可以很驕傲的告訴別人“我家孩子去參加了某某選秀上了電視,或者在給某某雜志拍過平面。”而我的父母卻恥于承認我至今為止努力做到的,“給言情小說過插圖”這樣的話不管怎么說都顯得毫無底氣,一點值得夸贊的成分都沒有,關于我的事情,他們總是一致對外的搪塞過去。后來對此我也羞于啟齒,畫畫成了我的痛處,一旦戳中就痛不欲生。
究竟是什么樣的初衷讓我做了走到這一步的選擇,現在已經記得不是很清楚了吧。或許是我強迫自己要忘掉它,一遍遍的擦去腦海中的細節讓它變得模糊不清,不要再用殘留的尖角刺傷人心。
很久以前,他逆光站在走廊里,午后的太陽照耀的人睜不開眼。他的眉目就在陰影中和心理珍藏的每一幀畫面都重合了一起來。心臟,脈搏,呼吸,就連穿過袖口的風都歡欣雀躍。我為這場面感動的幾乎要落淚,多想把他留在畫紙上,讓這一刻的時鐘永遠不要走動。
我心中澎湃涌踴躍的悸動呼之欲出,他口中的利劍也迎面而來。
“別做這些沒有意義的正經事了,好好努力看書吧。”他說的時的笑容到底是友好還是憐憫,像一枚輕飄飄的柳葉針,一下子就卸了我的氣。然后轉盤上的指針加速,日光也冷卻了下來,他還是站在我面前,手里捏著一半被我當做素描本的筆記本,笑意盈盈。那一瞬間我只是覺得冷,發自肺腑的,好像一腔熱血都流逝了,只剩下被漸漸冰凍起來的軀殼。
“如果你也不能理解我的話。”我在內心掙扎。“可是我憑什么捆綁著你的心要你承認我嘩眾取寵討你歡心的伎倆。”
“沒錯。什么也依憑不了。你只不過是我喜歡的人罷了。”那時候覺得,再也沒有獲得比自己重視的人的肯定更重要的事情了。直到所有的戀慕都化為怨憤,筆下柔和的線條都成了剛毅冰冷的棱角。唯一沒有隨著命運流失掉的,就剩下手中的畫筆了。
不,還有一樣沒有變的。
越過我頭頂的目光,它帶著和我如出一轍的炙熱,落在了我身后的阿希身上。
5.
大概是高三末尾,閑暇時間我會和阿希坐在操場上看著低年級的學生們打羽毛球或是跳繩。這種閑暇無非就是逃了沒有老師監考的隨堂測驗或是壓根聽不懂的地理課。臨近畢業的夏天里班主任徹底的將我和阿希放棄了,再怎么努力也毫無起色的成績只會拖升學率的后腿,索性將我和她調至教室最末的位置,那里有和我們一樣的人,上課睡覺聊天玩手機。別人都在埋頭奮筆疾書的抄筆記,我們卻閑的無所事事。但只要側過頭去,就能從后門看進對面的教室,剛好斜對著他的位置,能看到他垂著眼,專注認真的側臉。
就是那時喜歡上他的吧,騰然暗生的情愫蠢蠢欲動著。而他也會偶爾回過頭來朝這邊張望,久久的注視著,直到我尷尬的撤回實現。也是從那時開始會錯意了吧,我的近視讓我不能捕捉到他目光的焦點,天真的以為他看的是自己而不是坐在不遠處的阿希。
不過也沒有關系,總能通過某種方式被聯系在一起。
所以即使后來我跟阿希很少再說到關于他的話題的時候,這份目的不純的情誼已經變得難舍難分。
阿希從來只穿各式各樣的高跟鞋,襯得她的雙腿更加修長。她也總是慫恿我買相同的款式,我便去網上買仿真度較高的來穿,雖然看起來是一模一樣的,但舒適度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我忘了多少次腳上被磨出血泡,貼著許多創可貼忍著疼痛一瘸一拐的走,有時候恨不得脫了鞋子提在手上,就像用魚尾換了雙腿的小美人魚一樣,每一步都踩在利刃上。后來時間久了起了繭子,就再也沒有那樣疼過了。
她坐在雙杠上的時候總喜歡把鞋子甩在地上,我學她的樣子赤腳在空中晃蕩。我總是出神的看著遠處更加年輕的姑娘們,她們梳著馬尾,露出額頭,一臉素凈的模樣。穿著簡單的運動裝和白色的慢跑鞋,用長褲把腿遮的嚴嚴實實。
我低下頭去看我和阿希的腳,因為經常穿高跟鞋而有些拇指外翻的跡象。這是所有愛美女人的通病,如同一個不可磨滅的標志一樣。我說不清它代表了什么,但就是和那些女孩子不一樣。既不是與眾不同的驕傲也不是無法回到過去的嘆惋。而是一道分水嶺,將我推向了逆反期。
阿希就是一個更加標新立異的旗幟,帶著我張牙舞爪。她打耳洞,染頭發,化妝,她做一切我曾經不敢的事情,我便見樣學樣的模仿,我以為只要能夠成為她,就能獲得她所擁有的。
但是也有很多與生俱來的天賦是無論如何也學不到的,比如她的美貌和高傲。亦如她用再好的畫筆也不能像我一樣流暢的繪制線條。
“他的名字叫什么?”我問阿希。
她的臉上泛起了兩坨紅暈,然后輕盈的跳下雙杠,背對著我。
“張少華。”像港劇里面的名字一樣,我想就是他沒錯了。阿希用鞋尖蹭著地上的沙土,我看到一塊漆皮被磨掉了。
他們還是在一起了。
6.
我很少看見阿希露出疲態。僅有的幾次是她一個人蹲在臺階上面抽煙,見我來了就把煙在地上摁滅,然后大笑著調侃我說“你怎么穿著校服褲子來了,一會兒見了我朋友多丟人吶。”由于總是阿希埋單的緣故,一切娛樂活動的安排我都對她言聽計從。我這才知道,他們的生活是從黃昏那一刻開始的。
夕陽墜落,華燈初上。斑斕的霓虹漸次亮起和流動著的車燈交相輝映。攤販們陸續在街邊擺出形形色色的商品。能用很便宜的價格淘到好看的衣服和耳針,還有各式精致的小夜燈。運氣好的話還能遇上販賣蝴蝶標本的人,買到用木框鑲起來的大翅鳳蝶標本。
阿希向來精力充沛,在大排檔吃完宵夜之后在KTV里連唱一個通宵都不會覺得累。往往我跟她的朋友在包廂里不知不覺的睡著然后再醒過來的時候,她還是在興致高昂的唱歌。當然,白天上課的時候就睡的忘乎所以。不過這一切在她跟那個叫做少華的男生好了之后有所改觀。她跟他一起去公園或是圖書館這一類她從不屑于去的地方,她開始戒煙,噴淡香水,穿帆布鞋,上課記筆記,決心要改頭換面。
她拿少華寫給她的情書讓我看,用艷麗辭藻連綴成的句子,句句海誓山盟,看的人牙齒發酸。不知從哪抄來的情詩,銜接的牛頭不對馬嘴,阿希卻看的熱淚盈眶。還有你零碎的套女生開心的玩物,哆啦a夢的鑰匙扣和心形的貼紙,廉價但花樣層出不窮。
我羨慕又心酸的看著這一切。當初他用來拒絕我的理由,不過是不能深究的借口。如果說不務正業,那么阿希比我更甚。唯一真正的理由就是她有錢又漂亮,而我除了會畫畫之外一無是處,而這可憐的特長,也是因為這卑微的喜歡而被發掘出來。
可能是應驗了我的愿望吧,這段美好維持了一段時間之后就戛然而止了。
那是在阿希生日的時候。我們聚在一間叫做廊橋的酒吧里。酒吧壞境不是很好,但是氣氛足夠熱也不限制消費者年齡。我們在一間開著暗紅色燈光的包廂里,桌子上放著一打喜力啤酒。這樣昏暗曖昧的光線讓我不由地聯想起路邊貼著磨砂紙的洗頭房。
“來,干杯。今天不賣這個面子不行。”
“是啊,難得一年一度。還帶了家屬來。”坐在她左側的男生不停的勸酒,剩下的人也跟著起哄。少華一言不發的幫她擋酒,一杯接著一杯。他不會喝,很快便滿臉通紅,最后不勝酒力,跑出去在路邊吐得一塌糊涂。阿希也喝了不少,毫無知覺的任由身邊的男生動手動腳。我緊緊的攥著杯子,在桌子下面用腳使勁的踹阿希,但她一點反應也沒有,連少華進來的時候,那個男生的手還是圈在她的腰上。
總之沒過多久便不了了之。鐘情變成了不解與猜忌。
我在心底幸災樂禍,他活該喜歡上多情的花蝴蝶。
“他終究只是我的男朋友,以后的未知數還很多,一旦分手,我們之間就什么都不是了。”阿希在電話中哭道。
“我明白。”我回答。關于這一點,我和阿希同病相憐。再也不會有人比我更了解她的感受了。對于有些事情,得到即是失去,永遠的失去了,便一得永得。
7.
人的羨艷總是會在不斷的攀比中漸漸扭曲成嫉恨。
她有多么的美麗與驕傲,背后中傷她的語言就有多么的卑鄙和惡毒。無意中擁有了別人傾盡精力都無法獲得的東西,然后一無所知的炫耀著。只會不斷的被討厭被疏遠,生怕在那光環之下自己只能降次成毫不起眼的陪襯。
只有疏遠和詆毀才能平衡心中的不滿。
“沒關系的,她們那是自己得不到所以才誹謗你來安慰自己可憐的心靈。”
“不要聽就好了嘛,隨她們說得再多也改變不了不如你的事實。”
“那么多人喜歡你,那些討厭的同學不要也罷。”
“你有你自己的生活方式,別去在乎別人的看法。有我陪著你就好嘛,做什么都會支持你的。”
每當關于阿希不堪的流言傳入她耳中時,我都會這么安慰她。
可是。
“你知道么,她的私生活可混亂啊,前幾天才和隔壁班的那個誰約會,昨天就……”
“你說她漂亮啊,還不是整容整出來的,那樣哪里是正常的,分明打過瘦臉針嘛。”
“還不是仗著她家有錢,我看要不是她憑著她家的背景折騰,別人才懶得理她呢。”
“啊?你說我?沒辦法呀,是她非要跟我做朋友的,不好意思拒絕啦。”
從始至終,最惡毒的人都是我,一人分飾兩種角色。一邊是摯友,一邊是宿敵。
我和她一樣,因為與眾不同被排擠著。我從沒有以插畫師來自居,偶然一次開玩笑被叫做“畫家”的事就成了被孤立的導火索。我本應該維持著平庸的狀態,以不起眼的成績和樣貌跟女孩子們打成一片。大家都是中庸的樣子就不會產生什么矛盾了,一樣的背景一樣的資質一樣的立場最融洽不過了。所有的特立獨行都是離群的,不能被容忍的。
一旦招致了攻擊想要擺脫窘況,唯一的辦法就是尋找更大的認同感。只要犧牲掉其他的人,將仇恨轉移在別人身上。自己表現的更加義憤填膺,就又能重新回到集體。這是女生中獨有的邏輯。
就像阿希和眾多的男生周旋不清一樣,要獲得朋友的話,還有更加恬不知恥的途徑。只要保持著最低的界限,就能把愛情和友情混淆,然后牢牢地拴住人心。然而有多少人在知道花落別家之后,就又冷眼相對了。
8.
“喂,出什么神啊。沒精打采的。”阿希在我眼前擺擺手。我這才意識到我捏著的紙已經皺的不成樣子。
原來都已經過了這么久。
“沒事。昨晚沒睡好。不是跟你說了么,我家蚊子多來著……”我有些失神,好像那些場景還在昨天。
“別在那傻坐著,去我臥室吧。我新買了透寫臺和一套勾線筆。還有畫集,應該是你喜歡的風格吧。”她把碗筷隨手丟在桌子上,然后拽著我去她房間。
阿希的房間中有一個巨大的黑胡桃木書架,上面擺滿了畫冊和小說。都是嶄新的樣子,連塑封都沒有拆開過。我記得書架的第一層擺著米蘭昆德拉和杜拉斯的書,我見她翻過一次,都是馬馬虎虎。再上面就是各種厚重的畫集,除過畢加索,莫奈,梵高之外,還有拉斐爾和列賓的畫冊,都是她父親從國外郵寄給她的。但她本人好像一點也不喜歡這種東西,許多書連翻動的痕跡都沒有,只有上面越落越厚的灰塵。
“真是浪費。”我自言自語。
“你有沒有過這種感覺,每個人都戴著面具,應付其他人。表里不一。我真羨慕你能跟班里的女生好好的相處,但我就不行。我拿了東西跟她們分享,到頭來還會被說是炫耀。想要逃開是非,又被人說成清高。不管做什么都會被推上風口浪尖的位置成為眾矢之的。懷有目的的接近我,然后再離開,連他也一樣。”她突然說道。
“那只不過是你看到的。我認識的一個心理學的朋友告訴我,每個人其實都缺乏安全感和歸屬感。只不過有些人比較敏感,會在細節上錙銖必較。而有的人會忽略掉那些不愉快的,偽裝的時間久了,那種快樂好像就變成真的了。你看到的好與不好,就是那些人裝模作樣的好與不好。”
“家里人帶我去了好多上流的交際圈。那里也是一樣的,張口生意閉口藝術,和那些人家的孩子在一起,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逛街掃貨,然后找一家咖啡店坐在一起攀比家里又購置了什么。我不喜歡那些,以前我連車標都認不全,化妝品牌子倒是還好。不少人把他們的孩子送出國了,回來之后就談論各種作家畫家,我對此一無所知,因為我英語太爛,根本沒辦法留學。你看那一書架的書,都是他們提到過的。可我總是覺得不管哪一個圈子,都是我無法融入的,即使在一起相處,我還是會覺得他們是將我排除在外的。”
“哎,失戀之前沒見你這么消沉啊。是不是最近腦袋燒壞了?”我打趣,實在看不慣她死氣沉沉的樣子。
“所以說嘛,有你在真好。我后來想了想,男朋友真的不如好朋友。來,我買了新裙子,幫你也帶了一件。”
她打開衣柜,隨便抓出來幾件就往我身上比劃。
9.
衣服試累了之后,我們就坐在地毯上。我用阿希的顏料畫畫,她在一旁玩手機。這是我們長期以來培養出的默契。她養的貓咪睡醒了,從床下面探頭探腦出來之后,將身子伸展開來打哈欠。然后駕輕就熟的跳進阿希懷里。我伸手逗它,它用鼻子聞了聞我的手指,然后將頭埋在阿希的肘彎里。
我一直不招它喜歡。也許是因為我身上有野貓的氣味。
我家樓下常年盤踞的一群野貓,混熟了之后它們見到我就會跟上來,親昵的用腦袋蹭我的腳踝討食。有時候吃飽了就把肚子翻過來躺在地上,讓人給它們撓癢癢。有短毛的三色花斑貓,灰色的虎紋貓,還有我不知道品種的長毛貓,窩在地上像一團毛茸茸的拖布。我養成了習慣把每天剩下的肉或是骨頭拿去下喂給它們。所以胳膊和小腿上被貓身上帶過來的跳蚤咬的疤一直不見好。
阿希家的貓咪是從前少華送給她的,她去少華家里玩時發現了這個絨團兒,一下就喜歡的不得了。也并不是什么珍貴的品種,但是長得十分俏皮。它通體雪白,只有額頭和耳朵是黑色的,像一只黑蝴蝶停在頭上了一般,好似一個嬌小姐。這只貓現在已經十歲了,相當于人類的老年,變得更加懶散嗜睡,也不像以前上躥下跳的連聲叫喚了。只愛靜靜的窩在暖和的地方打盹。
我喜歡畫它,將它頭上的斑塊畫成各種蝴蝶的樣子。阿希肩膀上的弄蝶,就是我留在她家的其中之一。
她桌子上還擺著高中的時候我跟她的合照。我們套著藏藍色的校服,剪著齊劉海,眼睛都被遮住了一半。她的校服領口開得很低,露出里面的蕾絲胸衣來。而我一馬平川的胸前,只有兩條細瘦的鎖骨架著一條地攤上買來的項鏈。阿希從網上看來的方法,相機舉得越高拍出來的樣子越好看,結果洗出來的照片上我們沒心沒肺的笑著,就差像死魚一樣翻白眼了。
“不管你畫什么我都覺得好看。”她突然湊過來對我說。她的下巴枕在我肩上,那溫熱的重量是屬于她的。
如此沉重。
“有你在真好。不管怎么樣你都會陪著我。所以我啊,要把你的畫紋在身上,這樣不管到了哪里,就像跟你在一起一樣。好朋友果然比男朋友重要的多。”
她說完這句話我卻不知如何借口了。連我手中的畫筆也停了下來。我突然又一點理解阿希獨身一人住在這樣大的房間里的感受。只要我們不說話,除了貓咪發出的呼嚕聲之外,就只剩下一片死寂了。窗外的人造景觀里沒有夏天聒噪的蟬聲和鳥鳴。冰冷的家居和墻壁,像一個巨大的墳墓一樣。
10.
我想起了母親出門前叮囑我的話“你跟那個什么阿希關系那么好,怎么就不知道動一動腦筋。她學壞的時候帶著你,好的時候怎么不想著你。你都快畢業了,那破學校出來的能有什么著落,她家有錢倒是不愁,到頭來把你給耽誤了。既然你們關系那么好你就去跟她說說,讓她爸在他們家公司給你找個工作……”我的手指碰到了放在旁邊的包裝袋,里面是阿希給我的裙子。我彎起手指,指甲油也是用阿希的,迄今為止我用的所有化妝品都是阿希給的專柜贈品或是小樣,這樣的小恩小惠,漸漸的累積成了巨大的人情。
“今天是夏至吧。”她轉過身在地上的一堆雜志中翻找,然后抄起一本黃歷。她向來是個迷信的人,遵從黃歷上說的話,不易出行的時候,哪怕是逃課都不肯出門半步。“
“難怪今天這么熱,我原本買了香草味的哈根達斯招待你的。”她肩膀上的鱗翅目晃動著,花紋耀的我眼睛發酸。好像那雙翅膀帶著她的重量停駐在我肩上,讓我想彎下腰來。
“阿希……畢業了之后我想去別的城市。不呆在這里了。我有自己想做的事情,我想去試一試。不能在這么懶散的拖延下去了。我想走的遠一點,換一個環境試試,說不定能找到一個不錯的工作。”我在等她張口挽留我,但又期冀著自己的尊嚴能夠有著一副錚錚傲骨。
“你知道少華后來的事情么?”她轉了話題,問的我措手不及。
“他后來找了當時占我便宜的那個男生打架,然后得罪了許多人。他說”沒關系,有我在”的時候,我選擇了放棄。然后他就天天被那群人騷擾侮辱,最后轉了學,聽說他大學報志愿的時候選了一個很遠的地方,一年只回來一次。從他之后,沒有人送我新鮮的玩物和漏洞百出卻真摯的情書,也沒有人約我去圖書館看書來打發約會的時間了。我突然好想他,連牽手的時候都要小心翼翼的征求我的允許。”
“現在你也要走了。”
高樓上平鋪的銀色玻璃瞬間碎裂了,然后墜下來成為掉在地面上的炙熱光斑。我以為夏天還要很久才會到來。期盼它能曬熱皮膚和心臟,驅散由內而外的冰冷。甘愿被它燃燒著。
孤寂可以塑造一個人,同時也可以毀滅一個人。
就像擁有夢想的人缺失實現它的物質,而擁有一切的人永遠都滯留于浮淺。
我們一只手被希望灼燒,另一只手被絕望粉碎。
她說“少華,韶華。一切最美好的都給了我,可是陰差陽錯,最終只剩我一人郁郁寡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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