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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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色的墻幕。交錯疊起的手掌拉長成光線下投射出的影子。由黑色在末端漸漸過度成不協調的淺棕色，包裹在瞳孔的周圍。沒有目的性的一下一下握起手掌再慢慢的舒展開，好像真的是在扇動的翅，從墻的這邊到那邊，拉伸成長短不一深淺不一的影子。

　　??“吶，這樣就飛走了”影子被拉展到了極限，成為蒙在灰暗房間里的光，這樣作為結尾。臺燈細微卻持續不斷的頻閃令人覺得厭煩，于是順手按下了開關，閉起眼睛。光還留在視網膜上揮之不去，刺目的溫度灼灼的跳躍在眼皮的血管里漸漸熄滅。手抬了起來，重復著看似打發時間的動作，好像翅膀的樣子還會投射在墻上，總覺得它還停留在那里。只不過，房間里的光線變成了黑色。于是認為它飛不出去。這是母親曾交給自己的一種手影游戲，現在它在自己的身后，被溫和的教給了另一個人。

　　沐川翻了個身，停下動作把手搭在繡了大朵牡丹的被面上，綢緞被時間摩挲成單薄皺起的廉價觸感，而許錦晴卻說什么都不愿意用泛黃的罩子來遮住自己帶來的這件嫁妝，從蘇州嫁到上海后，幾年間便從一個有些涵養的深閨小姐變做了弄堂里隨時都能面不改色破口大罵的悍婦，也許只有看著這一床破敗的蘇繡，才想的起來當初的溫婉。目光也會緩緩的溫存下來。許錦晴將小光放在不遠的嬰兒床里，躺在自己身后。很快便傳來她有些渾濁的呼吸聲以及一截手臂放在自己身上的壓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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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谷雨前的天氣突然沉悶下來，遠在天邊的堆積了許久的積雨云氣勢宏大的充當著天宇的布景，卻不見有任何下雨的傾向，像是在彼方牽拉著身體里的某一處機關，沒有觸因所以拔不出糾繞在體內的絲線，卡在那里，異常的煩悶。

　　沐川總是會夢見自家陳舊的房屋，可憐兮兮的夾雜在一堆低矮的平房里，雖說每隔幾米的墻上都刷著大大的“拆”字，但終因那些女人口中尖銳刺耳的叫罵而作罷。長期浸*在這種昏暗狹窄的地方，房間里積蓄的濕氣泡的人無精打采。只有許錦晴發瘋似地廝打著醉成一灘爛泥的韓業成并底氣中足的罵著“你怎么不死在外頭啊！”時才有了生機。夢見自己快步跑過弄堂，腳步發出快頻率的嗒嗒聲，身后是緊接而來的叫罵：“喔呦，哪家的小棺材哦，輕一點好伐。”然后向躲避什么似的一頭栽進死路慌亂的醒來。

　　午后漫長的睡眠過后是百無聊賴的下午，脖子因為睡姿不正的原因酸痛起來，沐川把頭努力的向后仰好像是要折斷自己的頸子一般，瞥見從天花板的死角蔓延下來的蜘蛛網和綠色的霉菌，打了一個冷戰。雞皮疙瘩迅速的從脊椎蔓延到后頸，隨手抓起一件衣服披在了背上。

　　視線再偏過一點就是韓業成被放大了的黑白照，前面零星的擺著有些發蔫的蘋果。據說是因為長期喝酒導致的肝硬化，最終沒來得及醫治就死在了路邊的酒館里。其實就算是查出來家里也沒有多少錢供他醫治，沐川甚至有些隱隱的幸災樂禍，因為她知道那天韓業成喝多的原因是因為韓光，婦產科的醫生悄悄的告訴他許錦晴懷的是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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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男生女這個問題始終是家里爭吵的原因，無一例外的每次吵架的怒火都會被發泄到沐川身上。得知自己懷了男孩許錦晴也終于不用再低眉順眼的活在韓業成的拳腳之下，動輒就是“你敢怎樣我就要你們韓家斷子絕孫”然后挺著肚子一副要尋死覓活的樣兒。韓家的長輩不再指責媳婦肚子不爭氣，順帶著沐川也沾了光不再被叫做“賠嫁妝的玩意兒”。仿佛在她們眼里，此時的許錦晴是一個突然有了價值的生育機器。連兒子都提前取好了名字叫做韓光，光耀門楣。

　　出人意料的是幾十年來超的最兇的人卻沒有看到這一結果，許錦晴拿著不到一萬元的撫恤金在醫院里生下了韓光。沐川總是覺得他的死與韓光有著莫大的關系。甚至她覺得是因為他太過于想要男孩，于是就要用他自己的命來換。

　　雖說她從不愿承認他是自己的父親，正如她憎恨她的母親把生不出男孩的原因歸咎于她一樣，可是她還是從心底對韓光產生了滿滿的敵意，這個一出生就奪走自己父親的生命和母親微薄的愛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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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讓沐川更加討厭的是韓光的名字，她認為他應該是黑光才對，那種在黑夜里所照之處都會發出讓人毛骨悚然的磷綠的燈，吸引蚊蟲撲向它然后將之殺死。每天夜里許錦晴都用乏味的手影游戲來哄他睡覺，沐川暗暗覺得那被拉展開的影子就是韓光搗的鬼，他像黑光燈一樣把所有的母愛都吸引向了他那邊，而從來不在乎母親怎樣對待自己的沐川第一次不可遏止的嫉妒起來。然而他幼小的不足以和她爭吵，她也無法效仿電視劇中那樣做了壞事然后嫁禍在他身上，他僅憑著哭鬧就把所有人的目光吸引了過去，像一個不知滿足的黑色漩渦。于是就這樣沒有進展的僵持著。

　　韓光長的和韓業成很像，就算是在一張還沒巴掌大的臉上那樣的五官都足以讓人想起那個名字和作為一點都不相符的男人。沐川聽許錦晴說過，當時嫁給他的時候是因為他在上海制造廠工作，還有一間能夠落腳的房子，那時韓成待她也很好，所有的工資勻出一半來交到她手上讓她置辦自己，生下的一半則作為一家人的口糧。只是在生了沐川之后情況才急轉直下。她眼中的好男人變成了天天在外酗酒，在家就對她呼來喝去的惡鬼。往往說到這，她就開始責罵沐川，將自己半輩子的不順怪在她身上。

　　不過在韓業成死后多年的恩怨也似一筆勾銷。因為剛生下了韓光而變得和藹起來的許錦晴偶爾也會坐在遺像前，緬懷一下最早的時光。只是這種片刻的緬懷加重了沐川的負擔，她不得不幫助母親去照顧哭鬧中的韓光，本想用手去捂住他的嘴讓他停止哭泣，反而招惹來了更加聲嘶力竭的哭號。她在心底默默的詛咒者韓光將來一定會和韓業成有一樣的下場。同時也再為自己匆忙中許下的愿望而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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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沐川許下的愿望是被愛。即使憎恨著對自己并沒灌注多少親情的父母，但仍抱有著可以被寵愛的幻想。于是在發現自己的許愿對象弄錯的時候，格外的沮喪。

　　據說如果對著雙生的彩虹許愿，就會夢想成真，于是被自己期待了多年的契機，終于在一場暴雨后被她碰到。當所有的人目不轉睛的仰望晴空上的雙虹，她則一人閉起眼睛來默默許愿。于是在事后據人描述的場景中得知其中有一條被她誤當作彩虹的其實是霓，心情迅速的跌到谷底，甚至清楚的感覺到手心在慢慢的滲出冷汗。霓常被叫做副虹，與彩虹的色彩順序相反，它的色彩比虹要暗淡，在不同的說法中也常常將它當作了虹的反面。如果向霓許愿的話，那么事情就會朝著完全相反的方向進展。

　　這樣一來就算再怎么恨也于事無補。

　　或者她和韓業成一樣，過分的期待反而招致了災禍。

　　沐川一路踢著石子回家，書包帶鉻的肩膀生疼。勉強勸說著自己不要在意來驅趕壞心情，也許只是心里作用也不一定。

　　她回家時看見許錦晴抱著韓光在弄堂外曬太陽，在被高樓環繞的天宇里難得在地上投射出一抹天光。她拿著一張前一天的報紙對沐川說“今天有日食，你要不留在這里看看？”

　　沐川反應過來時天色已經暗下來一點，零零星星的人走出來邊聊天邊等著看食甚那刻的景象，更多的人在弄堂里操持家務對此毫不在乎。

　　她抬頭盯著那依舊刺目的光暈，在視網膜上刻出大片的紅藍色，隱忍了許久的眼淚也因為這樣的關系掉了下來，不知不覺的變成了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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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哦呦，眼睛要看壞了。”許錦晴又抱著韓光折了回來“我可沒錢給你看眼睛啊”說著向川手里塞了一卷膠片。“這是前幾年剩下的，好像已經不能用了，丟掉怪可惜的。”

　　沐川拉開手里的膠卷，太陽已經被蠶食剩下了一般不到。“你不看么？”她把手里的膠卷遞過去。“不了，小光太小了，眼睛受不了，我要把他抱回去”

　　“那個，媽”兩個人同時怔了一下。許錦晴卻突然有些坦然的先開口道“怎么了？”語氣比起往常溫和了許多。“我的名字名字怎么來的？”

　　“哦，女孩子的話在家里肯定不如男孩子，我只是像讓你像河流一樣順利而已。”許錦晴雖然不如她的名字那樣有文化，但沐川卻不再覺得自己的一切都不如韓光。至少名字是這樣的，被母親愛著而賦予的名字，一也不輸給他。

　　食甚來臨，光終于從天際被完全抹去。她卻驟然覺得照耀在胸腔里的黑光儼然有散去的跡象。

　　我好像并不是真的恨你。

　　你也沒有錯。

　　是我自己太過狹隘。

　　我忘記了愛像是單擺，即使有一天偏離了我，最終會按照原有的軌跡回到我身邊。我只是把四分之一個弧的軌跡分給了你一半。某種程度上我仍然是單擺環繞的中心。我也忘記了，你的出現只是像一場日食一樣，我接受了漫長的照耀，積攢了比你多了許多的光。然而我卻會傻到嫉妒你，去恨你，只是因為你短暫的遮住了我的太陽。

　　縱然我得到的照耀微薄而可憐，可是卻因為切不斷的血緣而不斷的被恩澤著。可是現在也應該換到讓我去照耀你，把我沒有的全部都給你。

　　我仍舊認為你是黑光沒錯，因為你連我也吸引了過去。只不過比起你來，更加吸引我的確實夢想繃斷后現實的留白，那些被我以憎惡蒙蔽的，我所沒看到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