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媽媽,你聽見了嗎?聽見那聲音了嗎?它細小、致密、柔軟,卻又無處不在。它縮在城市的下水道中,背靠著城市冰涼的血管。它伏在您去菜場那條斑駁的水泥路上,隱隱約約地在觸碰您的腳。它面對著長滿青苔的墻角,抱著腦袋做最后一遍沉思。然后,在這等待之后,它會突然拔地而起,遮天蔽地,瞬間掩蓋掉您頭頂那僅存的小片天空。那是我啊,是我啊媽媽。但是,您卻聽不見。因為在這聾了的城市里,那是您不會在乎的聲音。
二
吃過早飯,我騎上車,像往常一樣。
去學校要穿過三個路口。我會在第二個路口時右拐,走上我喜歡的栽著法國梧桐樹的那條路。每天,我騎過它們身邊,陽光落在它們寬大的葉子上,它們便“嘩啦啦”地將它抖落在地,積成星星點點的光影。它們看見我來了,便會開始細細地說話,輕輕地笑。
像往常一樣,我右拐,閉上眼睛,尋著我朋友打招呼的聲音。
可是,什么也沒傳來。
我趕緊睜開眼睛,發現這兒已經變成了刑場。梧桐樹跪倒在那里,它們的頭被鋸下來,被人不耐煩地堆放在一起。我的汗大滴的落在車龍頭上,手腳像是被打了麻藥。我趕緊扭回頭,開始拼命地騎。
這時我聽到一個聲音,光著腳,快速虛弱地跑動著。它一爬上我的車后座,就抓著我的襯衫登上我的肩膀,掩面坐進我的耳朵里。
尖銳的叫聲伴著電鋸的聲響立刻鋪天蓋地的傳來。蛛網一般的聲音在我的腦袋里織出一副畫,于是我看見了絕望卻軟弱的喊叫,看見身上沾著血的工人。他們抽著煙,從容地切斷著脖頸。
一上午昏昏沉沉。中午放學回家,我沒再走那條路。不會有人再想進入刑場。
三
回到家,我開始頭痛,痛得厲害。
從沒有頭痛來的如此奇怪。它不是在表層,而是扎根在頭骨里。這痛就像活的一樣,先是生出根來在頭頂上蔓延,然后開始慢慢地向上生長,當遇到頭頂堅硬的部分,它沒有絲毫的停留,反倒是更加固執地向上頂撞。這感覺便像水一般從我頭上傾瀉下來,一直延伸到眼瞼的部位。我不得不拿一只手按住頭頂,希望通過按壓會有所緩解,另一只手握著筆,在書本上飛快地寫。
“怎么了?有事嗎?”
“沒事,可能感冒了吧,頭有點痛。”
“不舒服十一就睡吧,吃點藥,不能耽誤明天的課啊。”
我看了看表,八點整。還有三個小時。我一只手抵著腦袋,一只手用力的寫下去。
痛一直延續到半夜,我在床上抱著腦袋,翻來覆去。然后,突然,它悄無聲息了,我便立刻如得到赦令一般,沉沉地睡去。
四
一夜沒睡好,揉著眼睛,迷迷糊糊地走到衛生間。剛到鏡子前,我便發現我的頭發中間好像有什么東西,有一點鮮艷的綠色,出現在昨天疼痛的地方,我用手撥開一看,竟然是棵樹苗,小小的根連著瘦弱的莖攜著兩片手掌型的葉片在這不合適的地方突兀的站立著。我用手指點了點它的葉片,一個細小的笑聲從我的頭頂上走下來,穿過我的額頭眉毛,徑直走向我的耳膜。
“還沒好啊,快出來吃飯啊。”媽媽在催促。
我趕緊用頭發把小樹蓋住,匆忙吃完早飯,下樓騎上車。
風吹開我的頭發,小樹迎著風,我聽到他微小的呼吸聲,風撫摸他的身體,他便哈哈的笑出聲。這澄澈的聲音在我全身流動著,我突然感到如釋重負,四肢變得輕松,就像從前騎過那條路的感覺一樣。一會兒到了學校,我重新梳理好頭發,表情輕松的走到座位上拿出書本。
書頁剛打開,同桌來了,我準備起身讓他進去,但他按住我的肩膀。
“等一下,你的頭上好像有什么,我把你弄掉。”
“不用了,沒……沒什么東西。”
“這是什么。”同桌手上拿著小樹的葉片,針刺的疼痛在我身體傳開。同桌退后兩步,“樹,這是樹啊。”
“不要喊,求你。”
“怪物啊,來看啊,他頭上長了棵樹。”同桌殺豬一樣喊了起來。
我拼命捂著頭,但仍然無法阻止那無數好奇的手,小樹的尖叫逐漸變成節奏混亂的喘息,潮水一般的疼痛涌入我的身體各處。
這陣勢很快引來了老師,他同樣嚇了一跳。媽媽的電話被撥通了,我被領回了家。
五
我縮在沙發上,小樹還在斷斷續續的發出聲響。爸爸看了我頭上的東西良久,突然他站起身卷起袖子,用力往上拔。
我感到溫熱的液體在我臉上畫了條線,小樹的呼吸變得比先前更加急促,開始微弱的抽泣
“你是什么腦子啊,血都出來了你沒看見啊。”
“我看能不能拔掉。”
“這個可以隨便拔的啊”
爸媽的聲音模糊起來,我被昏暗的光線包裹的嚴嚴實實,身體開始沉降。我好像又睡去了,眼前大片的昏黃和暗紅扭曲在一起,冰冷的空氣簇擁著我的身體,我無力抵抗,任憑身體一點一點被淹沒。
我的眼睛突然被刺眼的光線撐開,十二支巨大的眼睛嚴厲的盯著我,我動了動身體,發現手腳已被綁住,保持著平躺的姿勢,鼻子中傳來次氯酸的味道。
“這是無影燈嗎,這是醫院?”
“兒子別怕。”我看見我媽媽的臉,她戴著夸張的遮住臉孔的口罩。“一個小手術,一下就好。”
“手術?”
酒精刺骨的冰涼。醫生熟練的把刀切下去,一剜。我感覺我的身體突然被人拿了起來,接著我從窗外飛出,躺在了草地上。
我看見我的媽媽挽著綁著繃帶的“我”正從手術室走出,那個“我”彎著腰,臉色灰暗。“我在這啊,我在這。”我聲嘶力竭的喊。她聽不到,她只能看見她兒子的軀殼,她聽不到我的聲音。
六
我的腳變的滾燙,它開始深深地扎進土里,土地用沉悶的聲音回應我。緊接著我掀開土地,拔地而起。我看到二樓手術室正脫下手術袍的醫生,看到醫院一片狼藉的屋頂。我看到我居住的小高層,看到十樓小夫妻在激烈的爭吵,看見鄰居老人精心照料的花和懸掛著的魚。我看見眼神黯淡埋頭在功課里的我得軀殼,看到媽媽在“咔咔”的剁著菜。我越來越高,直到最后一座建筑物的樓頂在我的眼皮下,我就不再長高,而是伸出手臂。我的手臂早已等待在城市的各個角落,綠色剎那間如風暴一般淋洗著整座城市。我的手圍繞在一棟棟沒有體溫的大樓上,拍著它們僵硬的臉;打破寫字樓的玻璃,從電腦的屏幕中奪眶而出;鋪滿灰暗的馬路,在防護欄上纏繞的密密麻麻;在鐵軌前織起網,耐心的和緊張的列車談話。
緊接著我沖進辦公室,涌入地鐵,登上公車。我的手握住心急如焚的人們的手腕,他們都停下了。手機掉落在地上,猛按喇叭的手停在半空,電鋸停止大聲叫嚷,鍵盤上機械的手指站立在一邊。
整個城市停下來,聲音停下來了。那些塞滿他們耳朵讓他們變成聾子的聲音都停下了。
“聽吧。”
所有人的耳朵里重新響起了一個聲音。有人開始微笑,有人在在大哭,更多的人在不知所措的聽著,但他們拼命扭動的身體停了下來,在原地閉上眼睛。至于他們到底聽到了什么,有人回憶說,那聲音很熟悉,但卻很久未曾謀面,仿佛只有在最古舊的夢里才出現過。
是的,人們太久沒有聽過了,它們細小,致密,微弱,卻無處不在。只是在這座城市里,人們忘了自己是能聽見的。
我搖晃了了一下身子,樹葉“嘩啦啦”的響,陽光抖落一地,我笑的更響亮了。
我的媽媽站在窗口,她表情復雜的望著我,她似乎也聽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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