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煮湯什么我到？”
“啊？”我轉過頭，找尋發出這奇怪聲音的地方。扭頭便看見一張半張著的嘴，舌頭在里面來回攪動著一顆糖。這“舌頭”看我轉過頭來，便把糖抵在了牙齒上，嘴唇上下動了動，發出了一句清晰點的話。
“這糖是什么味道的？”
我這才反應過來，把目光從那張嘴上移開。他狠狠盯著我手上的糖，好像是我剛從他手里搶過去的一樣。
“橘子，橘子味的。”
“拾我可。”
我還是沒太聽懂他的話，但是他做出了個伸出手掌，掌心向上的動作。我估摸著他是要糖，便摳出一顆給了他。他快速的拿回糖，“嗶嗶剝剝”地打開糖紙，扔進嘴里，靠在椅子上，開始用舌頭攪動起兩顆糖來。我看著那半張著的嘴里翻滾的兩顆糖，覺得很不自在。而他一點不在意，表情愉快地坐在那吃著糖。
二
這個同時吃兩顆糖的人叫李鮮，后來成了我親密的朋友。但在剛才他找我要糖的時候，我們還是不熟識的。我只知道他從城市另一邊的學校轉來，僅此而已。
那天下午課過得很快，化學課開始時，課代表說要去做實驗，我們便面露的喜色的跑向實驗室。并不是出于對實驗的熱愛，而是相對于上課，實驗的確是讓人輕松的事。
“鋇，是重金屬，我提醒同學們，用鑷子夾。”化學老師踱著步，自顧自說著。教室吵吵嚷嚷，直到他大叫一聲。
“那位同學在干什么！快拿出來！”
全班霎時安靜了。視線刷刷地望向我這邊，我嚇得一愣，不知所措的看著四周，發現原來大家都盯著我的同座。他從廣口瓶中夾起了一個灰白色的小塊，丟進了嘴里。
老師三步就跨了過來，看著李鮮空空如也的嘴，汗一下子淌了下來。
“快快，你快把他送醫務室。拿牛奶給他喝牛奶，快快快。”
化學老師火急火燎的看著我，全班也跟著他把目光聚焦在我身上。我噔的一下起身，拉起李鮮沖下實驗樓。
三
醫務室的大媽在盯著李鮮灌下兩盒牛奶，此刻又平靜地躺在床上后，才松了口氣，嘟囔著帶上門，上樓和老師匯報去了。我倚在椅子上，大口喘著氣，剛才的奔跑讓我難受極了。我望著盯著天花板發呆的李鮮，沒好氣的問：“你干嘛吃他啊？”
“啊。”他依舊仰面朝上，嘿嘿地笑起來：“想嘗嘗味道。”
“嘗嘗味道？化學藥品能有什么味道？”
“有味道啊。”他轉過頭來看著我。我看見他又微微張開了嘴，舌頭順時針繞了一圈。
“剛開始只是有點辣。星星點點的，像是附著在肉串上的辣粉。”他咂了咂嘴，“但它只停留了很短的時間，味道便開始變得重起來了。我感覺它笨拙的在我舌頭上繞了個圈，就像在上面打了個結，勒得緊緊的。我感覺舌頭有點發麻了，但這沉重的苦味還想拼命的往里鉆，我的舌頭被它死死的鉗住。我正想著快點把它吐出去，化學老師就突然一喝，我腦子一熱，就莫名奇妙的咽下去了。哈哈，不過那鋇真難吃啊。”
“會有這么多味道？”我被他說的云里霧里。
“當然，味道很多呢。你總是覺得吃什么東西只會有一兩種味道吧，因為味道剛到你嘴里，你就會把它咽下去或吐出去了。”
“那你怎么嘗到的？”
“這個。”他臉上露出興奮，抓了抓頭發，一骨碌翻身起來。“說是不行的，你
要跟我來。”
四
我們溜出醫務室，出了學校大門。李鮮邁開大步走起來，我只好跟著他，也不知道他要向我展示什么。他拐進一個巷子，在幾張露天餐桌前停了下來，熟練的從周圍拿起兩張凳子，示意我坐下。接著他扯開嗓門，向著不遠處一個懸著燈泡的門面喊了起來：“老板，兩碗牛肉面，兩個甜餅。”
黑暗中有個人應了一聲。沒過多久，東西端了上來，昏黃的燈光順著桌子爬進碗里。
“我請客。”他低下頭，吹了吹面，嘗了口，舌頭猛地縮回。“面有點燙，我們先吃餅吧。”
我拿起餅，咬了一口。廉價松垮的面粉，不均勻的油層，粗糙的餅面，實在沒什么特別。
“怎么樣，好吃嗎？”他很關切地問。
“很普通的味道，不就是甜餅嗎。”
“你看你看。”他拿起甜餅晃了晃：“放在嘴里嚼幾下就咽下去，這只有肚子會有感覺，要用你的舌頭啊，你看我來嘗給你看。”
他輕咬了一口，用舌頭靈巧的把餅推回口里。
“嗯，餅面有點硬，不很完整，偶爾有縫隙。油炸和芝麻的緣故，讓表面變得很崎嶇，我的舌頭一直在顛簸。油的膩味和芝麻的咸味已經率先到達了，是來向我報告下面的訪客的。”
他用舌頭把餅推向臼齒，開始嚼動。“表面已經軟化了，有微微的甜味，不斷的在增強，應該是糖漿在迫不及待的上涌。它很滑順，溫柔的攀上來，在我的舌頭上輕輕的鋪展開，滲進我的味蕾。甜味不是很強烈，但卻很輕巧，讓人愉快。”
他繼續嚼著，眉毛輕松的舒展開。“甜味夠了。”他又開口，“開始有點多了，多了會發苦的。不過沒事，剛才的面粉會恰到時候的趕過來，把它阻隔起來，這樣甜味又會像剛才那樣剛剛好了。面粉之間還藏著活潑的味道，有些沖，啊，應該是蔥花，真是好調劑。它們就像在我的嘴里作畫似的，嚴肅的灰白色襯托著光彩照人的紅色，綠色跳躍在中間，擁簇著燦爛的黃色，不缺不少，嗯，好吃好吃。”
我看著他如癡如醉的表情，真不敢相信他咬了和我一樣的甜餅，仿佛他拿在手里的就是塊躺在鏤雕器皿中的糕點。
五
“喂，面可以吃啦。”
我回過神來，腦袋昏昏地盯著面。
“你照我的樣子試一試吧，千萬別急匆匆的咽，嘗了再咽。嘗，你就知道它真正的味道了。”我從來沒有這么慢的咀嚼過，但很快我有了收獲。本來陳舊的味道中突然夾進來新的面孔，不再是只有辛辣的牛肉、面湯的味道了，還有光滑的香菇味和略顯生硬的胡蘿卜味，偶爾出現的花椒還制造著零星的麻味的爆炸。味道的變化讓我感覺到本來應出現在我嘴中的紅色大色塊逐漸被撕裂開，和新加進的棕色、淺藍色、亮黃色一起被拉成細長的線，他們旋轉翻騰，糾結，分散，融合，沒一會兒紛紛各自離開。嘴中的味道不再是獨奏，這會兒從四面八方傳來，洪亮而和諧。也不再是獨舞，光影錯綜復雜，卻有序的交織。我的舌頭被強烈地撞擊著，一會兒是躁動，一會兒是靜謐。口腔回蕩著熱氣，湯汁穿行在齒其間，味道時不時猛的聚會，向上沖去，讓我有點措手不及的眩暈。只感覺面部被分開了，五官飄渺的在空中浮著，味道從嘴里牽出一根線緊繃的線，這才將它們拴在一起。
我閉上眼睛，喝下最后一口面湯。睜開眼睛，才發現自己大汗淋漓。李鮮看著我笑起來，我也笑起來，哈哈的笑起來。
回家的一路上我都在想剛才的不可思議。我的舌頭難道真的一直被我銬了起來直到剛才才被放開了？如果剛才的味道是真切的話，那我真該為我十多年的飲食經歷感到汗顏了。我都吃過些什么啊？
六
第二天我心情不錯的來到學校，剛打開書便聽到煩躁的腳步聲。李鮮一屁股坐了下來。
“昨天的面真好吃。”我低著頭，用高興的語氣和他打招呼。
他沒回答我。只聽見他不斷用腳摩擦著地面的聲音。我很奇怪，以為他又在吃糖，一抬頭，卻看見他緊緊的抿著嘴。
“怎么了你。”
“我。”他把嘴張得小小的。“我麻煩大了，味道到處都是，我快嘗的暈過去了。
“味道到處都是？”
“我不能講多話，語句中有的關鍵詞好像也會帶著味道。也就是昨天和你分手后我回到家才有的情況，我吃著糖看電視，學著廣告里的人念了一句詞，就發現嘴里糖的味道變了。我還以為是糖有夾心，沒在意。過了一會我又跟著腦白金里的小老頭唱起來，發現味道又變了，酸的不得了。可我吃的是巧克力糖啊，哪來的酸味啊。”
“到底怎么回事？”
“我也奇怪啊。”他舔了舔嘴唇，“后來我發現只要讀文字或者注意什么東西久了都會有味道，好像管不住味道了，爭著都沖到我的嘴里來。”
“不會吧，你說的也太夸張了。你盯著門口，看什么人要來。”
李鮮抬抬眼皮。“肥厚的味道，像是打著油漂的豆腐腦，應該是個胖子。”
郭金存挪著并在一起的大腿進來了，我看了一眼李鮮，他的臉上沒有一絲得意。
“別讓我講話了，我真快暈了。”他趴在桌子上，一動不動。
李鮮的無精打采持續了一整個早上，終于被眼尖的語文老師挑了出來。她用力拍了拍李鮮的桌面，尖細地道：“來，這位同學，就你來朗誦課文吧。”
李鮮站起來，一聽念課文，臉都白了。但他沒有還口的理由，只得慢悠悠的打開課本。我想他那張臉一定會因為嘴里紛繁的味道而變得扭曲起來，然后讓語文老師更加憤怒。我無奈的搖搖頭，等待悲劇發生。
“田園，田園將蕪胡不歸，既。”李鮮咽了口吐沫，他的表情突然舒展開，聲音開始變大。
“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李鮮的語調明朗起來，語句連接得更加連貫，念了一段半后，再沒有任何的停頓。他的聲調變得抑揚頓挫起來，詩中的喜怒，長短句之間的時間間隔，他令人驚奇的把握的恰到好處。他臉上的表情也生動起來，準確的配合著情節的變化，就像在念自己的作品。全班沒聲了，每個人都認真的盯著課本，仔細聽著李鮮這投入的朗誦。
“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奚疑。”，李鮮放下課本，坐下來了。安靜仍然保持著，語文老師也愣在那里，半晌，她回過神來。
“很好，讀得很好。”
七
“你猜怎么著。”李鮮把我拍得生疼，“我從未嘗過那么好的東西。”
“你是說那文章？”我揉了揉肩。
“對啊，我開始以為又要有奇怪的味道折磨我了，但剛一起頭，就發現牙齒間涼嗖嗖的。我越往下讀，這清新的味道越發深入我的嘴里，我不想將這味道放走，就開始扯開嗓門往下讀了，果然文章不停下，這美味就會一直存在我的嘴里。”
“你是說…….”
“奧，我明白了，是那些零散的詞，粗制濫造的廣告語，才產生怪味的，它們因為沒有什么章法規律，嘗出來的味道自然也是如此。但只要文字是精致的，到嘴里就是另一番的滋味了。現在我大可不必擔心了。而且還有無數的佳肴，隨時可以讓我飽口福了。
八
李鮮真的開始嘗書了。他告訴我魯迅的文字不像他想象的那樣辛辣，而是口味偏咸，還有著絲絲縷縷的酒味；愛倫坡的東西腥味很重，像是五分熟帶著血絲的牛肉；卡爾維諾的文字是沒放太多糖的糕點，沒有滑膩的口感，有的只是令人鎮靜的甜味；杜拉斯的作品要看情況而定了，調味的東西放的很多，卻不雜亂，味道有些怪異但絕對也是別具風味。他一邊說著，一邊還還夸張的咽著口水。正當他在手舞足蹈說著今晚的嘗書計劃時，他的桌子被敲了敲。
“李鮮，出來我有話和你講。”
我看見語文老師把他叫了出去，從臉上擠出笑容，遞了一張紙給他，囑咐了他點什么，又僵硬的拍了拍他肩膀，讓他回來了。
“怎么了？”
“什么演講比賽。”李鮮抖了抖手上的紙，“她說讓我參加，稿子她給我寫好了，讓我回家練去，到時候照著讀。這回要出洋相了。”
“不會的，拿出讀《歸去來兮》的水平就行了。”
“能一樣嗎？”他把稿子折成豆腐塊，塞進口袋，抓了抓鼻子。
九
“高三，李鮮。”
李鮮壓軸出場，他吊兒郎當的走上演講臺，從口袋里掏出豆腐塊，展開。我們語文老師表情復雜，可能是后悔沒讓李鮮把頭發理理。不過她又露除了微笑，因為她看見李鮮已經擺出了朗讀的姿勢，她想著有她感人至深的稿子，再加上李鮮的投入，第一肯定拿下了。
“人生就像浩瀚汪洋中的一條小舟，就像……”李鮮還是那副做派，開始聲音很小，第一段讀完，他突然提高聲音，正當大家以為他要真正開始時，突然傳來了怪聲。
“咳咳，又苦又酸。”
李鮮的干嘔聲通過麥克風響亮的傳遍全場，語文老師的臉色變得無法形容。稿子停在了演講桌上，全場悄無聲息，目送著李鮮“啪嗒啪嗒”的走過過道，推開禮堂大門，消失在桔黃色的陽光里。
沉默終于繃不住了，禮堂炸開了鍋。
“這就完了？他去哪兒？”周圍人議論紛紛。
“估計去吃牛肉面了。”我笑著回答，起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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