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凝

　　一

　　當我們趕到那個礦井時，礦井口早已被鵝一樣伸長脖子的工人圍的水泄不通。組員驅散了人群，從而使我能夠快速的穿過那一張張意猶未盡的臉。陽光似乎有意像舞臺的燈光一般聚焦在礦井口不遠處的墻壁上，而在那里，出現了和不久前相似的畫面。

　　他靠在墻壁上，拇指和食指突兀的伸出，想在空氣里抓什么東西，另一只手放在嘴邊，還在往里放著食物。嘴粗魯的張著，要是仔細看還可以看見臼齒間的食物。眉毛則舒展開，表情專注而享受。一切看起來都像一個平凡的正在開心的吃著午餐的工人，但卻有一點，讓他普通不起來。作為一個“人”的顏色在他身上被全部抽走，只剩下石頭般黯淡的灰色。皮膚也響應了這顏色，變得如石頭一般緊繃。

　　三個月以來的第四起案件，我的頭開始嗡嗡的響起來。我實在不知道這次又該如何寫結案報告，所以可以用來搪塞的理由早已被編出來用在前三個案件上。沒法說出真話，只因為事實，像玩笑一般擺在眼前。人變成了石頭，在這個科學年代，恐怕對誰也說不通吧。

　　封鎖現場，調查現場人員，采集“尸體”樣本，零零碎碎的事做完竟也到了傍晚，我急促的走出礦井，一邊斷斷續續的向小陳吩咐著。

　　“就寫是嫌犯將此工人綁架，再將同他相似的石像放會現場。嫌犯的動機應是想吸引社會的關注，或是表達某種不滿，是吧探長。”

　　我點點頭，側身坐進車。

　　二

　　“你真的覺得是他們被綁架了嗎，探長。”

　　我側過頭，找尋聲音的源地，陽光正好從車窗進來，我瞇起眼睛，菜鳥的臉在光暈中清晰起來。

　　“那你還能覺得是怎樣，難不成是真變成了石頭。”我回答的有點心虛。菜鳥他從來的那天起就是個十萬個為什么，覺得古怪的東西會一直問清楚，打發不了的。

　　“但探長啊，你看這個。”

　　菜鳥伸出手，一些灰色的細條掉落在我的褲子上，發出細小的破碎聲。

　　“這是什么？”

　　“被害人的腿毛啊。探長你認為人能雕出這個嗎？”

　　我的頭皮猶如針刺，汗開始不停的流下來。

　　“這……..這不一定，或許呢，你現在人的手段多著呢。”

　　“探長你看你看，你的臉紅起來了紅起來了，哈哈。”菜鳥盯著我的臉，咧開嘴，做出一個猴子一樣的笑容，我推開他的臉，靠在車座上。

　　6：00的陽光讓我的眼前一片火紅，我很快迷糊起來，喧鬧聲大起來，車子估計開進了市區，躁動的聲響混合著渾濁的空氣撲面而來。大片的紅色色塊中我逐漸感到我在街上跑起來，我穿過行人，穿過紅色眼睛的車，穿過耷拉著腦袋的樹。它們則站在原地，目不轉睛的盯著我，看著我認真卻無目的的的奔跑。我跑得飛快，周圍卻越來越慢，一切凝固住，如雕塑般缺少生氣，肺里被石頭一樣的空氣塞滿，我被壓迫的喘不過氣，在原地吃力的蹲下。

　　“探長，到站了，別睡了。”菜鳥的臉模糊出現在遠處，他手攏成喇叭的形狀，對我大喊著。

　　我回過神來，得以從這沉重的夢里抽身，睜開眼睛，眼前是城市那張光現亮麗的臉。

　　三

　　我一回家便昏睡過去。睡得這么早的結果便是我在鬧鐘醒來之前醒來。天已經亮了，窗戶打開，空氣有些潮濕。昨晚一定是下了雨，小區里灰蒙蒙的植物都鮮亮起來。我決定充分利用這次難得的早起，開車去許久未去的公園，舒展筋骨，并吃一次噎不著的早餐。

　　公園廣場上零零星星的已有些早鍛煉的人，這個公園就在主干道邊，可城市這回兒似乎還沒醒。似乎我習慣了連綿的喇叭聲，因此對能清晰地聽鴿子的咕咕聲感到格外欣喜。我買好早餐，在一個長椅上坐下。長椅上已先坐了一個老人，他懶洋洋的靠著，手里拿著包鴿食，鴿食上漏了個小孔，肥胖的鴿子們在低頭認真的揀著。不遠處的鴿子中間，一個小女孩小心翼翼摸著鴿子，陽光流瀉在她的頭發上，順著她的小身體勾勒出一個金色的輪廓。我安靜的看著，突然想起一首流行歌的一句歌詞，好像是“那畫面太美我不敢看。”以前我覺得它矛盾得很，但這時我卻能很好的理解。一種想讓眼前的畫面定格但卻明明知道它會稍縱即逝的無奈，為了不失去而寧愿不去得到。

　　“這多好。”旁邊的老人突然開口，我轉過頭看他，鴨舌帽下的臉上掛著愜意的笑。我估摸著那小女孩是他的孫女，于是道“是啊，真想天天吃早飯都能看見您的小孫女呢。”

　　“對啊，真想天天看見。”老人突然收起了笑容，躲進了帽檐的陰影中。

　　汽車開始多起來，我一看表，果然時間不早“老人家再見啦。”我站起來準備離開。老人坐起身，換了個姿勢，但仍然一句不發。

　　嘩啦啦的掏出鑰匙，打開汽車門鎖，玻璃的反光中，我看見遠處老人從長椅上站起來，接著從懷里掏出一個東西，伸直手臂，指向前方。

　　光亮瞬時爆發，我回過頭，長椅的附近籠罩著極耀眼的光球，我用手擋住眼睛，但光線仍從我的指縫中透出刺痛我的眼睛。

　　大約一二十秒后，光球開始向中心坍塌，光也明顯減弱。恍惚中我看見一個身影，正背過身要離開，我下意識的掏出槍，向那個身影射擊。身影搖晃了一下，手里的東西滑落在地，捂著肩，飛快的逃走了。

　　我追過去，強光讓我的眼淚流個不停，在我努力睜開眼睛的空中，身影消失了。我停在原地，等我的眼睛復原。光球在空氣里蒸發，我慢慢睜開眼，在光球中心的東西，是那么眼熟。

　　那個小女孩和剛剛一樣，繼續撫摸著鴿子，她身邊的鴿子，也同樣定格在那，保持梳理羽毛，或是撲騰翅膀即將飛起的動作。一切都很好，只是，它們都成了石頭。

　　四

　　人們開始迅速的聚攏過來。

　　“雕像啊，剛來時還沒有。”

　　“對啊，雕的這么好，是哪個大家雕的吧。”

　　“你看那個鴿子，還有那個小女孩，就像活的一樣，真逼真啊。”

　　哪里是什么像活的，就是活的的啊。人們紛紛向雕像伸出手，我只好和顏悅色的告訴他們不要用手摸，但是不遠處立馬就傳來一只鴿子破碎的聲音，灰色羽毛摔成粉末散落一地。

　　局勢正開始變得無法控制，突然有人響亮的喊起來，同時一道醒目的黃線擋在人們的面前，臟兮兮的外套，凌亂的頭發，菜鳥不可思議的出現，而且在表情認真的維護現場。這個救兵來的太及時了，激動的人們開始紛紛后退，警戒線的出現讓他們意識到這個不是一般的雕塑。

　　“探長，這回你是目擊證人啦。”

　　鴿子，女孩，閃光，精致的雕像，畫面開始一幅幅飛快的掠過。還有那個在光暈中掉出的東西。

　　“菜鳥你快去長椅附近找個東西，剛才嫌犯逃跑的時候掉下來的。”

　　“是這個吧。”菜鳥受傷捏著個銀白的細管，一頭微微的腫脹，另一條流暢的彎曲出一個小把。“我剛來的時候看到它掉在地上，這個，就是兇器？”

　　“恩應該是，那個嫌犯就是掏出這個射擊的。”我拿過那個細管，竟然有相當的分量，看來內部結構一定是不簡單。我突然感覺管的側面有些凸起的小塊，我轉過管身，是一行有些磨損的字CW16-003WXT。

　　五

　　信息中心電腦屏幕上對于細管上這行字只有三個字的解釋。“十六所”單薄的出現在歸屬地那欄。在這個包羅萬象的全國聯網數據庫中，只找到這么點介紹的東西已經很罕見了。

　　“十六所？”

　　“是哪個地方的別稱嗎？”

　　我拿著那細管轉身離開。我想他們不知道也是應該的，用數字編號的機構是國家直接管轄的科研單位，里面的物品一律屬于機密物件，這個細管如果真是從那里面流出的，一定有相當的來頭。

　　回到辦公室，我開始快速的敲起一份出入令，然后立馬打印出來去蓋章。現在必須追查到這個東西到底是什么，還有它是怎么在重重保護之下曝露在大眾眼前的。

　　我的車子在城郊停了下來，如果不是寫上十六所三個字，我還真不會注意這個像個儲蓄所一樣的小樓。門口沒有保安，一樓二樓空蕩蕩的。跑上三樓，一間屋子門楣上面生銹的鋁制牌子上寫著“所長”。

　　我敲門進去，一個二十幾歲的小伙正在看報紙，看見我來了，抬了一下頭，又重新低了回去。

　　“我是警察局的，請問你們知道這個嗎？”

　　我開門見山，從包里把細管遞給他，他很隨意的打量著，突然，他看到了管側面的字，松弛的表情立馬變得緊繃。

　　“稍等一下。”他快速從抽屜里掏出一個發黃的座機，聲音低沉地說了些什么。掛上電話，他的表情已變得鄭重。

　　“事情比較復雜，請您和我來一下。”

　　“去哪。”

　　“去十六所。”

　　“這里不是？”

　　“這里就是個招牌，十六所在城的北邊。”

　　“那你是所長？”

　　“我也是個招牌。”

　　六

　　真正的十六所穿著一件啤酒廠的外套，在汽車穿過兩道警衛后，我們才得以走進這工廠的大門。一條狹長的走道將這巨大的空間分隔開。走道的中間一個禿頂男人背著手站著，他看見我們的到來，快速的迎上來。

　　“你好，我是警察局刑…….”

　　“那個東西呢？”他沒有看我的臉，而是直勾勾的盯著我的包，我在這咄咄逼人的氣場下，順從的從包里拿出了細管。

　　“我們發現有人用這個東西把人變成了雕像，您能解釋一下這個東西到底是什么以及他是如何從你們手中流落到社會上的嗎？”

　　禿頂男人撫摸著細管，開始搖頭。

　　“不可能的，他真得做到了，他真的自己一個人做到了。”

　　“你能解釋一下嗎？什么叫他做到了。

　　“這個不是我們的東西，因為我們做不出來。”禿頂男人抬起頭來看著我，他的眼里流露出嫉妒和失望。

　　“但是那行字顯示是你們十六所的東西。”

　　“那是老王的習慣吧，哈哈，來探長，我給你看樣東西你就明白了。”

　　他提到老王，老王是誰，是那個“他”嗎，我聽得糊里糊涂。禿頂男人帶我快速地走進一個小門，燈亮起來，這個房間竟然如此巨大，正當中，站著一個兩層樓高的巨型機器，機器分上下兩部分，此刻上面一部分正緩緩下垂，仿佛是低頭觀察什么事物。

　　“探長，你看好那個機器前面的花盆。”

　　機器的“眼睛”觀察的地方，一朵雛菊綻放著，禿頂男人在鍵盤上敲了幾下，劇烈的閃光發出，光芒散去后，雛菊姿態優雅的凝固在原地。機器慢慢揚起身，我注意到它的軀干上有著鮮紅的一行字。

　　“CW16-002”

　　“探長，你看到的雕像和這個花相同吧。”

　　“對，這個到底是…….”

　　“這花實際上并沒有變成雕像，只不過它從我們這個時空被隔離出，我們的時間對它來說走得飛快，我們這里的幾百年，在它那不過是過了幾十萬分之一秒，甚至連光也在它的空間里遲滯了，因此看起來它們是沒有顏色的，就像是雕像。這個機器所做的事，就是制造出這樣一個特別的時空，讓被攻擊的物體暫停。”

　　“那這個暫停是永久的嗎？”

　　“不是的，是這個機器發出的能量來維持這個時空的，一旦用完，這個時空就會坍塌，暫停的物體也將回到原來的時空。這CW16-002是我們能做出的最大功率的機器了，它凝固的物體，將會持續3小時。但是被凝固的物體不能有絲毫的損壞，不然這個持續就會永恒了”

　　“但是如果是3小時的話，被那根細管凝固的人不該早能活動了？”

　　“所以我說它不是我們的東西。這根細管的功率是這個大家伙的幾倍，真的只有他才能做出如此精巧的機器吧。”

　　“他到底是誰。”

　　“王凌建，我們這個計劃第一代的工程師。CW16-002本來是用來在60，70年代當作自衛反擊的新型武器的。它的能力不僅能在戰場上凍結敵人的行動，還能保存敵人的武器。這就很完美的達到了既無傷亡又取得勝利的目的”

　　“但是我們花了10年的時間也無法將CW16-002微型化，國際形勢也發生了改變，國家在這個項目上停止撥款，開始我們不服氣，自己花費研究，可是后來，退出的人越來越多，進展更加緩慢。最后只剩我和老王了。”

　　“國家終于將實驗室也交給了別的小組，我們連實驗的地方也沒有了，我實在無法支持了也退出了，加入了個微電子的研究計劃。從那以后我就沒看過老王了，他到底是在哪完成的這個CW16-003我也想象不出，這個老王，還故意寫上十六所的CW編號，估計就是為了嘲笑我吧，哈哈。”

　　禿頂男人笑得很辛酸，但是他的表情卻很舒暢，CW16-003光滑的外殼上，仿佛映出年青時滿懷夢想的一幕幕場景。但是，回過神來，現在不是回憶的時刻，那個老王現在仍然是重要的嫌犯。

　　“那你有老王的住址嗎？”

　　“我最后一次見他也是15年前了，他從口袋翻出個陳舊的本子。“只有這個了，是當時院里租的一棟筒子樓，當時是集體宿舍，你去看看吧。”

　　七

　　老城區就像迷宮一般復雜，我在一大袋塑料袋的阻擋下看清了立在街邊的那個路牌，緊接著車子開進一個巷子，盡頭，那座筒子樓倚靠在那里，門口的的臺階上是發綠的污水，像極了一個豁了牙正留著口水的年邁老人。

　　二樓大體都搬空了，只有那間203門口還掛著報箱，門也像是幾年前換過的，我用鐵絲打開了門，房間里紙張的霉味頓時撲面而來。30多平米的房子內，在可以塞的任何一個角落里都被塞滿了圖紙，我踮著腳走著，卻發現房間的書桌上沒有堆放東西，只有兩張照片，一張很陳舊，上面的男人戴著眼鏡，穿著羊毛衫靦腆的笑著，左上角寫著王凌建，1972。另一張照片上，那個戴眼鏡的男人老了很多，左手拉著一個小孩，站在大海邊，那小孩咧開著嘴，笑得很開，我突然覺得這笑容很熟悉。果然，在相片的角落，我看見了熟悉的姓名。

　　“王笑天，1992。.”

　　菜鳥！菜鳥是王凌建的孫子！我終于明白CW16-003旁邊的WXT的意思了，那就是王笑天的縮寫。思路一下子清晰了，我終于知道那天菜鳥為什么那么快出現在現場，又為什么能那么迅速的撿到CW16-003，知道了為什么每當我說到作案的人就是殺人犯時他的表情總有不易察覺的遺憾，也知道他為什么總喜歡愣在原地觀察一些很有畫面感的場景。只因為他是CW16-003的繼承人，他在觀察他想凝固的那部分世界。

　　頭部突然傳來劇痛，我被狠狠的擊倒在地，菜鳥站在我眼前。

　　“對不起探長，我一直沒能和你說我就是嫌犯，但我很高興認識您，特別是那天早上我化妝成老頭坐在長椅上時，你讓我知道你也能發現這個世界美好的畫面。但我不得不拿回我的CW16-003，因為你回去我就要被捕了，我就沒法再看見和爺爺一起去的那片海了，我最后必須得把這個畫面保存下來。”

　　我驚出一身冷汗，難不成他要把一大片海凝固？這可不是開玩笑的。可是我的身體無法動彈，只覺得天旋地轉。我撥通了小組的電話，告訴他們事件的過程，并讓他們趕去海邊，一邊用盡力量掙扎著爬起來，靠著墻壁走下樓。

　　八

　　等我用盡力氣開車到海邊時，小組的人已經到齊了，狙擊手也埋伏到位，而此時不遠的礁石上，菜鳥安靜的站著，CW16-003在他手里，反射著大海的藍色。

　　“告訴他們不要輕易開槍，即使開槍也只要打手就可以，他不會傷害人的。”

　　話雖然說了，但對于那些射擊機器來說，人情味早已在他們的字典里剔除了。

　　菜鳥突然轉過身，對著我咧開嘴笑了，光亮瞬間爆發，槍聲立刻響了起來。

　　“不要開槍，他不會傷人！”

　　我大喊，但第二發，第三發仍然向光亮的地方射出。

　　我聽到海浪的聲音，在刺眼的光線處我仍然聽到海浪的聲音，菜鳥沒有對準大海，他把槍口對準的是自己。光亮消下去，菜鳥站在礁石上，他的頭發在風里靜止的飛舞著。他的身體上，透出夕陽的光，那是從彈孔中透出來的。

　　禿頭男人說過，被凝固的物體不能有絲毫的損壞，不然這個持續就會永恒了。

　　菜鳥靜靜的站在那，和他的爺爺、大海永遠的在一起了。

　　九

　　過了半個多月多久，以前被凝固的人相繼在警局醒來，事件這么輕巧的結束了，沒有人會多追究他們自己也弄不明白的東西。從菜鳥凝固的那天以后，我發現自己迷上了美術展，回家的路上，我也學會了向窗外觀察。要是我發現那天的傍晚很漂亮，我也會開車帶著啤酒到海邊找菜鳥，和他一起，吹著海風，咧開嘴，笑著看著夕陽。

　　那金色的大海我真想把它凝固，但是每一天似乎各有各的好看，菜鳥也一定是這樣想的吧，因為CW16-003一直被他放在身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