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隊長再一次找上我的時候,我一點兒也不驚訝。他踢開了我扔在門口的罐頭,徑直地走進我的房間。我跟在他的身后,一言不發。陳隊長瞥了一眼我的桌子,手指掠過上面的物件,最后停在了剪刀上,嶄新的,帶著冰冷的光的剪刀。
“剪刀既鋒利又小巧,真是好東西,對吧?”又是這種極具暗示的語調
“對,只是我不常用……”說完,我順勢看了看表,一點半,離約定的時間還有一個小時
陳隊長笑了,繼續往里面走,很快就看完了這個只有房間和衛生間的宿舍。但是他并沒有急著離開,而是找到了一張倒在地上的椅子,坐了下來。宿舍里面安靜地可以聽見水龍頭滴水的聲音,陳隊長很有耐心地看著我的臉,過了好一會兒,才像是回過神來一樣:“你別太緊張,我找你沒什么事情,只是來看看你而已。上次見面覺得你挺有意思的,這不想交個朋友。”我不知道該用什么表情來面對他,雖然我已經盡量讓自己的臉顯得溫和一些,可是這幾年來的表情缺乏似乎已經讓我的臉僵硬得無法拯救。“當然,陳隊長,你太客氣了。”我很慶幸自己的語言起碼沒有喪失客套的功能,但是我知道眼前這個男人并沒有這么好打發,他見過很多張臉,很多種表情,于是他更能找出你的弱點,也能讓自己比這些人多套上一層臉皮。
現在是兩點鐘,陳隊長終于準備離開,他站在門口,還不忘留給我一句意味深長的話:“就算做得再干凈的事情總會留下點痕跡,對吧?”我對上了他的目光,回以一個大大的微笑。
我覺得自己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那個晚上,初冬的月光帶著這個季節的冷冽。他們的爭吵從來都是隨時爆發,但是最會總會歸于一種詭異的僵局,可是今晚不一樣。在父親打了母親兩巴掌之后,母親失控了一般沖了過去,從喉嚨里面發出低沉的嗚咽,我原本以為只是簡單的撕扯。可是當母親的聲音逐漸拔高,接近崩潰的邊緣時,從里面跳出的每個聲音都讓我膽戰心驚。在我晃神的一瞬間,母親不知道從哪來找到了一把剪刀,張著通紅的眼睛就沖了上句。有溫熱的血濺到了我的臉上,我的視線里充斥著刺眼的紅,那張熟悉的臉上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他的眉間插著一把剪刀,無情地中斷了他的意識和沒有說出口的話,我的父親,死在了自己妻子的手上,在上一刻他還中氣十足地怒吼,絲毫沒有讓步,這一刻,我失去了語言的能力,只能夠看著他一點點地倒下,與冰冷的地面撞擊發出沉重的聲響。
這種霎時間的寧靜下,母親的粗喘聲在干燥的空氣里摩擦出粗糙的毛邊,而廚房的水龍頭滴落在水槽的聲音遙遠卻清晰,我的身體先比我的思維先動作了,父親的身體壓在我的背上,平日里粗糙有力的雙手此時無力地耷拉在我的身側,我咬著牙一步步走了出去。當意識回籠的時候,我腦子里面不斷轉動的是怎么樣把自己的親生父親偷偷地埋起來。我把父親眉間的那把剪刀拔了出來,看著那些與我相連的血脈靜靜地淌著,我的雞皮疙瘩起了一身。剪刀被我放在了上衣口袋,手隨時準備將它拿出來防備,周圍寂靜無人,我卻感覺到了一雙眼睛,一雙神似父親的眼睛。等到那張熟悉的臉全部沒入泥土中的時候,我全身的力氣終于被抽絲撥繭一般脫離。大概過了十五分鐘,我才慢慢地扶著鐵鍬站了起來,面前是一堵墻,腳下是一塊地,只是這樣而已,什么都沒有。癱坐在客廳里的母親仿佛剛剛想起自己做了些什么,在她發出第一聲尖叫的時候,我重重地按住了她的嘴。瞧,這是我的母親,瞪大的雙眼布滿了血絲,她死死地咬住了我的手,疼痛卻使我更加地清醒。不知道過了多久,母親已經不再掙扎,我拿開自己血肉模糊的手,放到嘴里舔了舔,冰涼的味道。掛鐘上的時針指向了十二,母親像是一臺答錄機,不斷地重復同一句話:“如果不是這個混蛋怕出錢瞞著我,我就能見我媽最后一面了……都是他的錯……他該死……他該死……”她沒了母親,我沒了父親,夜晚睜開它驚恐的眼睛見證了這種錯亂的公平。我躺在了地上,閉上了疲憊的眼睛。從父親被捅死到埋在院子里,我想得其實一直都是,如果母親被抓了,我就什么都沒有了。
現在,起碼還剩一點點。
那天以后,我正常地上學和放學,只是那把剪刀一直都貼身放在我的上衣口袋里,而母親卻變成了另一個人,原本兇悍的早就不見,倒是像一個懦弱膽小的婦人一樣,一有什么動靜就會尖叫一聲,拉著我不斷地說:“小健,門外是不是有什么聲音啊,你去看看,你去看看……”她哆嗦著身體,縮進了墻角,眼睛緊盯著門口,仿佛我不去門外瞧一瞧,她就在那兒呆一晚上。門外同我想得一樣,只有安靜的風在夜里盡職地游蕩,我長吁出一口氣,終于說出了那句話:“爸,好好睡吧……”
最先發現我們家不對的是于倩,每次她一靠近我,我都會下意識地躲避。起初她只是用疑惑的眼神看著我,后來,便是再也遮掩不住的探究的目光。或許更讓她懷疑的是,每個平靜的夜晚,再也沒有爭吵從我們家傳出。等到于倩終于開口問我的時候,我看著她一如既往清淡美麗的臉蛋,莫名其妙地想起我們的第一次見面,那條黑亮的大辮子,那一刻,我決定告訴她真相。時間沉淀了下來,每過一秒,都要再多一分力氣,我仿佛重新經歷了這幾個夜晚,沒有惡夢,也沒有恐懼,只是空白的一片,長久的躺在床上,什么都想不起來,只有枕頭邊掉落的頭發延長了一夜的無眠。于倩黝黑的雙眼似乎也看見了這些夜晚,她再也沒有回應,她拉了拉我的小指,又放下。很久之前,這個姑娘倔強地跟我說,我們是不一樣的。我再一次望進她的眼睛,希望看到同樣的神情,可是天黑了,什么都看不見了。
我看著剛剛被挖起來的父親,早該有的悲傷現在終于后知后覺地涌了出來,可它們來得那么突然,足以將我擊垮。父親的軀體早已經不完整了,腦袋也有一半露出了白色的頭骨,泥土濕潤地伏在他的身體上,鮮活得仿佛下一刻就會帶著渾身的殘敗而醒來。我想伸手觸碰一下父親眉間的血洞,只是在那些人冷冽的目光下,只能倏地收回來。母親已經不會哭鬧了,她安靜地任由警察為她戴上手銬,被帶離之前,嘴里只吐出了兩個字:“作孽。”
到最后,她還是沒有想到我。只有門口那些絡繹不絕的人群舍不得在這場熱鬧中退場,他們伸長了脖子,相互擁擠,轉過頭去,便又有了無數個新故事的誕生。
從那天以后,于倩消失了。
我也消失了。
好在約會沒有遲到,男人還是帶著溫潤的笑容,盡管他面前是一杯早就冷卻的茶。我知道他一定又是提前一個小時到的,從前,我曾經問他為什么會有這個習慣,他少有地認真地對我說:“我不想錯過……”
“上次沒來得及好好看你,現在看來真的是長大了。”他用手比劃了一下“從前就這么矮的小豆丁,現在都變成一個男人了。”
“我那個時候也不小了,只比你矮一點而已,怎么說年齡上也是快要上高中的人了。“我喝了一口茶,沒有什么熱情地說
他很喜歡笑,就像現在,是帶著包容意味的笑:“對啊,其實也不算小了,就是每次剪發剪壞了就像小孩子一樣發脾氣。”
他的眼里閃著細碎的光,似乎在回憶著那段我曾經混亂卻有過快樂的日子。為了逃避眾人的流言蜚語,我已經沒有再上學了,母親被抓進牢里之后,我也徹底地喪失了經濟來源。那天下著大雨,我不知道怎么地就跑到了那家理發店,渾身濕透地站在門口,我只是用力地盯著理發小哥,卻什么也不說。小哥驚愕地看了我一眼,或許是出于同情,他把我領進了店里。無視了老板娘頻頻拋過來的白眼,他控制住力道輕柔地幫我擦拭頭發,雨下得越來越大,可是我卻在這一刻感受到了久違的寧靜。
那天以后,我就留了下來,成為了這家理發店的第二個員工,也就是跟在小哥身后的小學徒。我不明白老板娘為什么會愿意把我留下了,我也不需要知道這么多,對于那時的我來說有一口熱飯已經是最大的需求。忙碌的工作已經讓我暫時忘記了悲傷,每個晚上,小哥就站在我的身邊,看著我一遍遍地練習剪發,他從來不會嚴厲地批評我,只是會指著某個地方,示意我該繼續努力。我在鏡子里面看到他溫潤的臉,明明應該是自己要更加認真,卻會無緣由地發小孩子脾氣,他像是能看透我心事,一點也不著急,摸摸我的頭,然后彎腰撿起被我扔在地上的剪刀。他離我很近,皮膚細膩得看不見毛孔,身上淡淡的肥皂味充斥著他周圍的空間。我往前湊了一步,想看清他模糊的笑容,可是他卻在下一刻望向了遠方,這個時候的他不屬于這里,而是被卷席入了從前的記憶,還是那樣親和,卻誰也無法靠近。小哥從來不提起自己的故事,只有在偶爾的一次醉酒之后傻笑著說:“我的弟弟就從那么高的地方掉下來了。”他晃晃悠悠地比劃著,幾乎要站不住腳,卻仍要給我看那個無法企及的高度“我要是早一點到就好了……”再問他時,他卻什么也不肯說了,只是笑,笑著流淚。
他像一條河,無盡的河流,我不知不覺地踏進了水里,汩汩淌過我的膝蓋的溫柔的河水,我想伸手去捧起一手掌的水,可是水流的速度倏地變快,等到我懵懵懂懂地上岸的時候,才想起來,河流終究是朝著我不知道的方向流走,我明明在水里,水卻只有魚,而魚已經游進了身體。有一次,理發店對面的酒店辦了一場喜宴,新娘是一個嬌小的女人,我和小哥站在門口看熱鬧,直到新娘被迎進了場,我才有些不是滋味地對專注的小哥說:“你將來的新娘會比她更漂亮吧。”小哥似乎被我的話逗笑了,若有所思地搖了搖頭,我卻在想,最后誰會游進那條河。
在某一個晚上,我看見老板娘在小哥**舒服地**的時候,河流被擲入了一塊巨大的石頭,漾開的水花久久都不能平靜。小哥**,他卻帶著我看不懂的表情,額前頭發長長了,蓋住了他的眼睛,他只是一遍遍地動作,**的聲音粘膩得讓人惡心。在那之后的一個月里,我沒有再和他說過一句話,每次看到他,我的腦子里面反復回放的都是那個畫面,似有似無的粗喘聲纏繞在我的耳邊,一刻也不愿意放過。他還是站在門口笑著的小哥,我卻更愿意躲在離他很遠的地方無意識地盯著他看,他身上或許還是有淡淡的肥皂香氣,我卻不敢再靠近了。小哥感受到我的排斥以后,也只是笑了笑,在晚上練習剪發的時候更沉默了,連手勢也少給了,只是當他的目光長時間落在某個地方的時候,就是示意我改進了,他更像一條河了,一條沉默的河。
老板娘去旅游之后,店里就只剩下我們兩個人,淡季的時候白天沒有什么客人,我會溜出去走上一天,爬上學校的圍墻,看著那些熟悉的窗戶里面坐著的陌生的人,直到保安呵斥著把我趕走。更多的時候,我順著小鎮里面的水泥路一直往下走,直到天黑,才按原路折回。月亮是亮著的,只不過還是需要自己記得走過的路。
我從來不知道自己還會再看見相似的場面,只不過這一次,主角換了一個人而已。
我今天回來得早了一些,天還沒有黑盡,可是理發店的大閘門已經拉下。我穿著被汗水浸濕的t恤,從狹窄的過道走去后門。當我打開那扇生銹的小門的時候,里面的聲音毫無顧忌地就流瀉了出來。
“讓你脫就脫,裝什么純情。”一個粗暴的男聲有些不耐煩地說
“別…….小健可能會回來……”那個聲音我再熟悉不過,衣料摩擦的聲音在這個空間里無限放大
“那個毛都沒長齊的小子?管這么多干嘛?”
一切的聲音停止在我踢開門的那一刻,年月已久鐵門在承受了這么大力度之后,來回地搖晃。它又一次晃到我右手邊的時候,我用手指抓住了門框,小哥驚愕地看著我,身上的衣服被脫掉了一半,那個男人也被嚇了一跳,爆了一句粗口之后飛快地穿好自己的衣服,離開之前還警告似的剜了我一眼。小哥卻保持著那個姿勢,臉上一片平靜,他的眼睛有些發虛,思緒好像飄到了很遠。這里變成了一個默劇場,兩個演員都盡職盡責地保持這種詭異的平靜,當一個演員終于回過神來,帶著從未有過的激動的神情要打破這個表演規則的時候,另一個人隨手拿起了放在桌子上的啤酒瓶,在這個狹小的舞臺上制造了不小的動靜。年長的演員愣在了原地,恍然大悟一樣任由額頭上的血糊了一臉,好像還有他第二次流下的安靜的眼淚。
那個啤酒瓶看到了他不堪的秘密,也看到了自己隱藏在心底丑陋的怪獸。
很久以后,我得知了一個關于小哥的故事,他的弟弟曾經看過他和別的男人在**廝混的樣子,在一個明媚的早晨,弟弟早早地起床,整理了一夜的思緒準備和哥哥談一談。為了不讓父母發現,弟弟將地點選在了一個偏遠的干草房,可是在理發店工作的哥哥不小心錯過了時間,一個路人隨手丟棄的煙頭,湮滅了干草房里面睡著的弟弟,只留下火紅色的最后印象。
我的茶杯蓋掉到了地上,發出不小的聲響,所幸沒有碎,我不好意思的對他笑了笑,他用右手撐著下巴,若有所思地問:“那個女孩叫于倩?”
我點了點頭,茶涼透了。
停尸房的冷氣開得很足,我忍不住聳了聳肩,可是眼前的女人再也感覺不到這種溫度了,她看不出面容的身體躺在了停尸臺上,身體因為長時間浸泡在水里已經浮腫膨大,帶著些淡紅色的尸斑,散發著一股難聞的惡臭味。我往后退了兩步,卻撞在了陳隊長的身上,他今天再也擺不出那種故作嬉笑的表情了。帶著黑框眼鏡的法醫用沒有聲調起伏的聲音講述著這個女人尸體的曲折歷程,我看著天花板上結了網的燈泡,一只小小的蜘蛛靜伺在網上,等待著被燈光吸引過來的飛蛾。大概過了一會兒,一只飛蛾被細幼的蜘蛛絲纏繞住,它拼命地撲打著翅膀,我甚至能看見從燈泡上被打落的灰,蜘蛛快速地爬了過去,等待著獵物流失掉力氣,再慢慢地將它纏繞起來,法醫的聲音已經停了下來,我有些遺憾沒看到最后一幕,只能正視面前這些咄咄逼人的目光。從茶館里被一起帶到這里的男人似乎沒有被眼前的場景嚇倒,只是順從地站在我的身后,認真地聽著法醫如公文一樣的尸體報告。
“她是在一個河流的下流被撈起來的,不過已經是她死的十天之后…….”劉隊長疲憊的聲音有些沙啞,他接過法醫的報告接著說,“死亡時間是……..”他抬頭輕撇了我一眼,“她失蹤的那一天早上……”
“警官,我真的也挺不好受的,畢竟是從前的朋友……但是,你們三番五次地找上我,到底是為什么?”或許是我的反應太平常,他們竟然一時半會兒還找不到話來回應我
“究竟是為什么,你難道不清楚?”還是陳隊長
“我這種小人物怎么能猜到隊長你們的心思呢…….再說了……沒有證據的胡亂猜測可不是扯淡嗎……”我擺出了一張無辜的臉
法醫對陳隊長耳語了幾句,陳隊長似乎是壓抑住了自己的怒氣,一字一句地問:“七月九號參加喜宴之前你在哪兒?”
我在腦子里面已經想好了一個答案,雖然不是無懈可擊,但也不至于有多大的錯漏。我剛張開嘴,一個聲音直接搶在我面前開口:“那天他和我在一起,我們一起吃了個早餐,之后他陪我去了一趟醫院,結果還差點兒錯過了婚禮。”是小哥……
陳隊長好像剛剛才注意到小哥一樣,目光繞過了我,重重地落在他的身上。
走出停尸房,再次看見太陽的時候,整個人都暖烘烘的,連意識都被熏得慵懶起來。
“你叫什么名字?”
“陳溪”溪流的溪,河水流過的名字
“你跟李建是什么關系?”
“他……可以說是我的弟弟吧……”
那張請柬被我扔在桌子上很久了,皺巴巴的紅色硬殼紙上用金色的香粉寫著新娘的名字“于倩”,我躺在床上,想起剛接到這張請柬時的錯愕。當時我正在焊接鐵板,一個穿著亮麗的女人有些滑稽地左躲右閃地走了過來,她看了我一眼,再湊近了一些,眼里帶著疑惑,最后確認了一般,從包里掏出了一張請柬,并快速寫下一串號碼,就逃命一樣離開了,只留下一句:“我是你初中的班長,于倩托我來送她結婚的請柬。”于倩,一個很久都沒有人提起過的名字,焊接的工具還在運作,我聞到了血肉燒焦的聲音…….
那張請柬剛剛被我攥在手里已經兩個小時,我在床上轉了個身,面對水泥糊成的墻。這個名字太過遙遠,連帶著那些記憶也變得模糊,從前的自己,還有從前的她。現在我只是一個話都不愿意多說的人,只能等著身體一天天地變沉重,然后闔上眼皮,依舊是無聲無息。凌晨一點,我還是按了那個號碼,發出了一條短信。
我已經佝僂著行走了很久,終歸是要回頭看看那些這么多年來在我背上的東西。
六點鐘,我就已經醒來,盯著天花板看了一會兒,又閉上。又過了一會兒,我猛然地坐了起來,腦袋不禁暈得厲害。我沒有開燈,在書桌上的小鏡子前穿起來西裝,小一號的西裝勒得胸腔發悶。租服裝的小店里最便宜的西裝只剩下這一件,可憐巴巴地縮在雜亂的角落里,昨天我拿起它的時候,上面甚至還有一個明顯的腳印。時間大概過了十分鐘,我還在跟領帶戰斗著,解了又系,已經幾個來回。我看著鏡子里明顯過短的西裝,還有凌亂的領結,一股煩躁的心情無處抒發,我使勁地把領帶扯了下來,扔在了地上。六點四十五分,我點了一根煙,胡亂地擼了擼頭發,準備出發。
到城郊的時候已經接近七點半,我沿著堤壩走了一會兒,遠遠看到了那條河。河的兩邊有一些殘留的鐵絲網,是廢棄工廠留下的圍欄,原本尖利的防御此時只能見證它落寞的破敗。河水緩慢地流動著,這里安靜得能聽見水波每一次晃動的聲音。這是我在兩年前發現的一條河,這里原本是一個化工廠,因為環保不達標被停辦了,老板似乎也卷錢到了別處又開了一間新的工廠。于是從前熱鬧的工廠區現在鮮有人至,而那條河流卻留下了永久的傷疤,青綠色的河水再也看不見原來的模樣,只能不斷流動,茍延饞喘。
大概十點鐘的時候,于倩到了,臉上畫著精致的妝容,卻有些氣喘吁吁。和從前相差無幾的五官,只是因為削瘦,眼窩陷了下去,大眼睛看上去一副隨時都會受到驚嚇的樣子。
“你知道我為什么會來這里嗎?”我扭頭自然地問了她一句
她沒有想到我的第一句話會是這樣,愣了好一會才搖了搖頭
“你不覺得這里很像我們以前常去的小水溝嗎,只不是十年過去了,它更長,更寬了……”風蓋住了我的尾音,直到脫口而出的這一刻,我自己也才恍然大悟地知道了這個答案。
她的眼眶發紅,張開口卻只是發出一些無意義的咿啊的聲音,喉嚨像是含了一口痰,哽了很久,想吐卻吐不出來。河水刺鼻的氣味被風帶了過來,我習以為常地吸了吸子,看著眼前女人糾結的眉間。或許她在表現自己的內疚,所以她會答應我見面的要求,會在我面前表現出失控的樣子,可是十年后的內疚,已經流不回十年前的河里。
我拍了拍屁股上的灰,站了起來,緊貼在我上衣口袋里的剪刀帶著我胸口的溫度,迫不及待地露了出來。我靠近了她一點,可能是我的眼神太過平靜,而我不斷邁向她的步子讓她像是終于意識到危險一樣,警惕地往后退。我從口袋里掏出了那把剪刀,風聞到了它年代久遠的血腥味,于倩驚恐地叫了起來,慌張的后退中踩到了自己的腳,踉蹌了幾下。眼前的女人只注意到我手上的剪刀,卻完全沒有意識到她里河流越來越近。十厘米,于倩舉起她的右手,試圖推擋我,她干瘦的手掌上凸起的淡青色血管就像是這條綠色的河流,緩慢地在她的身體里流動。五厘米,于倩摸出手機想要撥打電話,手機卻因為手部發抖掉了下來。一厘米,于倩的神經終于頂不住那股恐懼,崩潰一樣地大哭起來,就像那一年警察來之前,躲在桌子底下痛哭的我的母親。她終于往后踩空,不可置信地仰面倒了下去,一切都被時間切割成了分解的慢鏡頭,她的嘴巴張的很大,瘦長的手臂向我的方向盡力地伸了過來,凌亂頭發沾到了河水,臉龐被一點點淹沒,河水吞噬了她的聲音,溫柔地繼續它緩慢的旅程。
帶上一個女人,長睡在它的心里。
我將剪刀放回了口袋,把手機也踢進了河中,一場沒有痕跡的意外。我早就知道她怕水,從前對于小水溝的說辭,不過是因為不敢靠近湍急的小河,我其實很了解她,那個時候只是不愿意相信這種了解罷了。我長噓一口氣,看過了背上的東西,不管以后是能夠挺直背脊還是依舊麻木地佝僂著,我都忍不住要把它們拔下來,連同從前的淤血和腐肉、
風更大了,轉過頭,我卻發現身后站著一個人。
他似乎已經站在那里很久了,黝黑的眼睛,一樣溫潤的臉
我喊了他一聲:“小哥……”
我知道我已經平安了,警察不可能找到不利于我的證據,從本質來說,那的確是一場意外,加上陳溪的證詞,意味著我可以從這個案子脫身。我們走過了人行道,遙遙地看見那個金碧輝煌的大酒店,那里舉辦過一場沒有新娘的喜宴。摸著身上我曾經給自己留下的凹凸不平的傷痕,我笑了,帶著陳溪闖過了一個紅燈。
“我今天其實是想給你這個……”陳溪在我宿舍樓下遞給我一個熟悉的紅色硬紙卡
從一切的開始到結束,我沒有問過他為什么幫我隱瞞,幫我脫離嫌疑,但是此刻,我聽見自己含混的聲音問:“為什么?”
“結了婚,才能繼續生活……”他又笑了,不過只有嘴角抿了一下,像極了那個晚上伏在老板娘身上的表情,一潭平靜的水,泛不起波瀾。離別的時候,他俏皮地向我眨了眨眼睛,好像約定好保守一個秘密,我的秘密,還有,他的秘密。
一個月之后,我站在同樣的鏡子前,同樣的西裝,這次卻有著整齊的領結。玻璃窗上映著我剃了平頭的腦袋,我拿走過門口站著小妹的理發店,走過平時工作的車間,又遇見了另一群丟沙包的孩子……
我捏著手上的請柬,又要去赴一個喜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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