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七章     暗黑時代（1）滅寂

暗黑時代（1）滅寂

00

永夜終將吞噬所有，吞噬光明吞噬溫暖，亦將吞噬善良的人性。

——光之墓志銘

01

2216年，7月末。邵城。

從窗戶里灌進來的冷風揚起厚重的窗簾布。

阿哲鄒了鄒眉頭，終于在母親第三次呼喊“阿哲快把窗戶關上”之后“丟掉鼠標，向窗臺挪步，同時嘴里還在嘟囔著什么，似乎是在埋怨誰。如果這讓他母親看到了準會以為阿哲在抱怨她的啰嗦，其實不然，阿哲只是在咒罵這該死的鬼天氣。

如果沒有記錯的話，從今天早上起床起阿哲看到的便是這昏沉沉的天空。鋪天蓋地層層堆積的烏云讓人很自然地聯想到傾盆大雨，不過現在都已經晚上八點整了，他也沒見到半點雨滴，倒是風越加吹得猛烈。

阿哲打了個哆嗦，只穿一件薄襯衫的他一靠近窗臺就感覺寒風冰冷刺骨，于是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退。廚房里的母親提高了聲音自言自語：“明明昨天都還是艷陽天來著，這老天變臉變得可真快啊！”阿哲聽了撇撇嘴，想說什么終究還是沒有。

他上前幾步動手關窗戶，伸出的手剛一碰到窗戶的金屬框就看到一道銀色的光芒在漆黑的夜空里散開，接著不到四分之一秒的間隙，巨大的雷鳴聲接踵而至。頓時阿哲吃了一驚，看著天上不斷有樹枝狀的閃電散開，一陣又一陣轟隆的雷聲緊挨著撞擊耳膜，心里莫名平添了一些害怕。但他還是利索地關好了窗戶，雖然在最后的一瞬間里，天空中響起了一聲更大的驚雷，然后成千上萬噸雨水從天空被撕裂的口子里垂直傾向地面。

他披了件外套回到電腦桌面前時，小零發來了一長串疑問的表情。

阿哲輕描淡寫：“沒事，剛剛在關窗戶，我們這里下大雨了。”

“是嗎！！！”小零似乎很激動的樣子，連用了三個感嘆號，“我們這里很少下雨的，所以我很喜歡下雨，最好是一整夜一整夜磅礴的大雨。”

“？？？”

“你不覺得一場大雨能夠清洗掉這個世界上很多不干凈的東西嗎？”

阿哲認為也許小零指的不干凈的東西就是街面上隨處可見的垃圾，或者是植物表面的灰塵。就沒多想其他的，和小零繼續著剛才被中斷的話題。

小零是阿哲在這個七月初里新認識的網友，據小零她自己說，她是一名女準高三學生，家住北方城市。除了這些，阿哲對她一無所知，但那并不妨礙阿哲對她的信任乃至可以說是對她的依賴。他告訴過小零他最希望的就是明天不再有太陽，世界只剩下他一個人。

阿哲記得那個時候小零開玩笑似的說，這些都會實現的。

02

雨一直在下，無數的豆大的雨滴打在玻璃窗上的氣勢不遜于敲鑼打鼓。

阿哲在電腦面前迷迷糊糊地堅守著，他已經熬了一夜，疲憊不堪，但小零好像很精力充沛的樣子，問題一個接一個，打字的速度也越來越快。

阿哲在回答的間隙里打著哈欠揉了揉眼睛掃一眼窗外的雨簾。雨勢越加兇猛，雷聲轟鳴。

外面那層薄薄的的昏黃光暈始終籠罩著邵城，像是在用最后的力量守護著邵城。

天邊始終沒有一點亮光，潑墨一般漆黑。如果熒光手表沒有壞掉的話，現在已經清晨七點整了。這要是在昨天，陽光早就射到了阿哲的床頭上。

“這多像‘悲劇還未降臨的時代，魔鬼在幸福的搖籃中沉睡’啊。”小零道了早安，在打下這一段毫無根據的話之后頭像變成了灰色。

那段話出自一本奇幻小說，阿哲記得。

上午十一點整。

母親坐在餐桌前一語不發，臉上密布著和外面一樣的烏云，只有在夾菜時筷子碰擊瓷碗的聲音不時發出。阿哲在心里有些忐忑不安，完全是說不上理由的擔憂。

不過這樣的擔憂最終在半個小時后被驗證了。

就在阿哲下廚房刷碗的時候，他不留神摔破了一個瓷碗，隨著“啪”的一聲脆響，客廳里看電視的母親緊跟著響起了一陣吼聲：“什么事情都做不好你說你還有什么用？”“再這么下去家里的碗都要被你摔碎了，這個家遲早要被你敗光！”

——以前每次阿哲自告奮勇替母親分擔家務都備受母親贊嘆，今天有些不同尋常了。就連幾年前離婚時母親都沒這么壞脾氣過，那時阿哲的父親外遇東窗事發，母親心平氣和提出了離婚并且取得了對阿哲的撫養權。她一直就是這樣的女人：溫文儒雅且永遠沉著冷靜。

路過客廳的時候阿哲刻意不去看母親的臉但還是看到了，那張他最熟悉的溫和的臉被冷漠和陰郁的表情占據，這讓他感覺很陌生。好像一場奇異的雨把什么東西給悄無聲息地改變了。

帶上門的時候，阿哲似乎聽到母親說的：“為什么我要把這么個廢物生下來。”

阿哲懷疑自己聽錯了。

03

令人感到意料之中的是街面上看不到幾個人影，匆匆行過的車輛在濺起一瓢白色的水花后只留下紅色的尾燈燈光，雨水匯成的渾濁的水流里夾雜著白色的紙屑或是樹枝包裝袋一類的垃圾流進下水道。仿佛這個世界就只剩下雨水和黑暗。

也許雨停了以后這個城市真的會變得很干凈吧！阿哲這么想著的時候公交車來了。司機板著一張臉打開車門，一副阿哲欠他幾千萬人民幣的樣子，不只是司機，車廂里的每個人幾乎都是這樣的表情，就連坐在阿哲旁邊的貌似只有八九歲的小孩也向他投來冷漠的目光，他的臉上分明有不屬于他的年齡的陰郁。

阿哲努力使自己保持鎮定，心里有些畏懼，緊緊握住手中還在滴水的雨傘，同時把視線看向窗外倒退的路燈。他看著車窗玻璃里映下的人們的模樣：像一具具行尸走肉。

04

邵城中學離阿哲家有很長的一段距離。那一段路程橫穿了好幾條街道。

每次下了晚自習阿哲就隨著放學大軍擠進狹小的公交車車廂里，在前胸后背都是人的環境里呼吸著悶熱而渾濁的空氣。極少數的時候阿哲會選擇走路回家，塞上耳塞一個人快步穿過琳瑯滿目的商店，一個人穿過人如潮水車如龍的長街。

他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這一段路程會變得如此冷靜，布滿了陰森的氣息。

許是因為天上烏云密布恍如暗夜，再加上暴雨傾盆行動不便，人們都不愛外出活動，商店也識趣地關門了。如此一來街上偶爾出現的一兩個人影像極了游魂野鬼，整座城市便成了地獄鬼都。下了車以后阿哲就一個人撐著傘站在昏黃的路燈燈光下，瞇著眼睛從狹長的眼縫里看花燈初上的城市，看只剩下不斷閃爍的霓虹燈而沒有人類活動的城市。

這座城市像是死的。

世界真安靜啊！阿哲倒吸了一口涼氣，心里面泛起了恐懼。

05

母親像換了一個人似的，阿哲一回到家就被她追問他跟什么在一起、他在外面都做了些什么。當她猙獰著面孔吼出“鬼混”這個詞語的時候，阿哲突然覺得眼前這個張牙舞爪的人不再是他的母親，他真正的溫文儒雅的母親一定被什么人藏在了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

以前母親從不過問阿哲為什么出門，因為她對阿哲有百分之一百的信任。

藏起母親的那個人一定是個十惡不赦的魔鬼。

小零的頭像也沒有再點亮了。阿哲給她發過去的消息也石沉大海，杳無音信。

不知道是在什么時候，小零的QQ簽名已經換成了：“終于等到了黑暗的時代”。

如果不是這段話，阿哲會懷疑小零是否真的出現過。

06

雨依舊在下，看那勢頭絲毫沒有要減小的意思。

電視里幾乎每一個頻道都是播報洪災的新聞，阿哲內心麻木地看著那些被洪水卷走的生命，他真正關心的卻是無論哪個國家哪個地區都籠罩在黑暗的天空之下，無一例外。沒有太陽的出現，天空潑墨一般漆黑。某些悲觀者集結在一起頂著頭頂砸下的雨水四處傳播世界末日已經到來，但這很快被警察**了。

但，那些言論終究是壓不住的。它們不脛而走，像瘟疫在民眾的人口相傳里擴散得無比迅速，并且深入民心。寧靜的雨夜已經喪失了以往的祥和，它帶給人不安和危險的氣息，就好像人類再也等不到夜盡天明了。

人類貌似走向了另一個世界末日。

07

黑夜和暴雨持續的第五天清晨，（其實這個時候已經分不清白天黑夜了，天地間都是黑乎乎的一片，伸手不見五指，若是沒有電力的支撐，人類怕是早就絕望集體自殺了。）阿哲被一長串刺耳的警鳴驚醒，隨后他聽到了門外嘈雜的聲音。但阿哲不予理會，他一向不關心別人的事。沒想到這件事還是在餐桌上被母親提起了。原來是鄰居家的趙阿姨提**砍殺了她在外**情婦的丈夫，母親繪聲繪色地講起當時趙阿姨是怎樣的兇狠怎樣的殘忍，以及趙阿姨渾身是血還在一**砍向那個負心的男人，那男人儼然已被碎尸。

她的言辭之間似乎對趙阿姨很是欽佩贊賞，甚至有些躍躍欲試的興奮感。

那個趙阿姨阿哲是熟識的，性格柔弱得就連殺只半死的雞她都膽怯，而且她丈夫**情婦的事早已不是新聞，阿哲詫異這樣的一個人也可以如此兇殘。

等到母親講完了，阿哲才適時地問她一句：“如果現在我爸也在這間屋子里，你會不會對他做同樣的事？”

母親冷笑著，沒有作出正面回答。

可阿哲的心里是知道答案的。

一個月后。無論是打開電視還是電腦，新聞上除了播報長夜和暴雨以外還免不了播報一些地方的**率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增長，比**率增長更高的是自殺率。

黑夜已經蒙蔽了人們原本善良的心靈，人性骯臟的一面在永夜的庇護下橫行霸道。阿哲不止一次碰到城市角落里的**活動，漸漸地他對搶劫、**和持*圍毆已經熟視無睹了。

警察是最忙碌的，他們幾乎沒有片刻休息的時間，有人辭職也有人加入了自殺的行列。無論是科學的解釋還是宗教的誘導都無法喚起人們對生存的渴望。

僅僅一天時間，世界上自殺的人數高達十萬之眾。

人間變成了地獄，失去親人的人們沒有時間悲傷，那太奢侈了，他們都在爭分奪秒為自己的后事作準備，在這個世界多停留一分鐘對絕望的人們而言都是一種非人的折磨。

阿哲接到了不少人的死訊，有親人的也有同學的，有自殺的也有被人殺的。

好像，人都快死光了。

整棟樓的住戶越來越少了，隔三差五就有人跳樓有人割腕。母親的情況也變得越來越糟糕，動不動就大發脾氣，還對阿哲大打出手，對此阿哲逐漸麻木。然而令阿哲沒有想到的是：某天一覺醒來看到的母親已經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體。她躺在客廳的沙發上，臉上有久違的安詳的笑容，在她身下一灘黑色的血水散發腥臭——似乎死去于她而言是一種解脫。

阿哲沒有感到悲傷，像看到別人的生死一樣冷眼看微笑著死去的母親。甚至連母親的遺體都沒有處理，就按照近來養成的習慣出門走到公交車候車點。

母親終于死了，這個世界上的人越來越少了。阿哲在空蕩且潮濕的車廂里竟然這樣想著。

08

“被雨水淹沒的地球也許只是魔鬼對人類的一次玩笑吧。”

“我知道你當初說的洗掉一些不干凈的東西是什么意思了，原來被清洗的對象是人類啊！”

“人們都無法面對這樣的現實紛紛以死逃避。”

“人們都在黑暗里釋放自己內心邪惡的野獸。”

“我們，其實是被我們內心的魔鬼殺死的。”

……

阿哲在網吧給小零留言，這是近來養成的習慣之一。他知道小零不會再出現了，很有可能對方早已步入天堂，只是某些習慣一旦形成了就很難再改變。

這間網吧除了他一個顧客，就只有一個跟他同齡的女網管，不知道為什么，他總覺得進來時那個女生看自己的眼神很怪異，就像食肉動物盯上了羔羊。

“也許我也會死呢，或者也許說我們都會死。”他的手指在鍵盤上飛快舞動，絲毫沒有注意到身后女網管的嘴角擰成冷笑的弧度。

“現在，魔鬼已經蘇醒了。”最后，阿哲在留言上這樣說，同時微笑著閉上了眼睛，像是在等待死神手起刀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