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這世界需要你2

　　{五}

　　清晨，幾個軍需官漫不經心地站在庫房門口。他們早已完成了任務，把收繳到的幾件老舊武器清點入庫。

　　一隊軍醫整齊地向這里走來。這很不尋常，在戰地醫院滿員后，醫護人員都三兩穿梭在營房之間，關注那些傷情較嚴重的士兵，很少會成群結隊。

　　領頭的醫療長拿出一份簽名文件，遞過去：“中央下發的藥物，請接收。”他身后的那位瘦高軍醫麻利地放下自己身上的救護箱，打開，露出一瓶瓶澄澈液體。

　　庫房里，K51手里拎著抹布，凝視眼前的裝甲車。然后呸了口，吐掉隨著回憶突然涌起的血腥氣，以及沙塵的苦澀。

　　他幾乎是趴在防護甲上，惡狠狠地擦洗著。那里的血跡混上了硝煙塵土，變成臟兮兮的黑色。

　　其他人各自保養著戰車，各自沉默。

　　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慢慢向K51靠近。他尷尬地咳嗽了幾聲，開口：“今天……多虧您救了我和……謝謝……”

　　“活著就好。”K51依然專心致志地擦洗著裝甲車，頭也沒回。

　　夜重無聲。哨兵打起精神，沉默著向長官敬禮。

　　G01一邊回禮，一邊向庫房走去。他聽說，在上場戰役里最為勇敢的一位戰士，此時正不遵守夜間規定，躲在自己的裝甲車里。令人好奇。

　　他踏進這間控制艙。打掃得挺干凈，空氣里卻依然有一股塵土的氣息，苦澀嗆人……不過他們早已習慣了。這是戰爭一直以來的味道，無處不在，無法擺脫。

　　中央操控臺前的三個位置，中間的坐了人。過于黯淡的光線里，那人的身上披掛著大片陰影，顯得出奇瘦小。

　　G01緩緩踱過去：“士兵，你應該出現在營房里。”

　　K51很安靜，沒接茬也沒解釋。操控臺上有只提示燈一下一下地閃著綠光，是G01上來時艙門沒關好。光線映在K51臉上，更讓他顯得面無表情。

　　許久，他慢慢、慢慢地說：“父親。”句尾上調，像帶著笑。

　　G01皺了下眉，問：“什么？”裝作沒清，或裝作聽不懂。

　　“沒什么，長官。”K51低下頭。

　　“我們贏了，大獲全勝。”G01在左邊的位置坐下。

　　“可是，”K51扭頭看他，一字一頓地說：“這輛裝甲車，外殼上都是血。”

　　G01無動于衷。

　　“我的裝甲車上都是血。我擦了五個小時才把它們全部擦干凈。現在還是能聞到那股腥味……非常累。”他面無表情，吐字清晰，像是在背誦早就刻在腦海的話。“其實，我并不想要勝利。我朋友死了。”

　　“我覺得……”G01把左肘壓在操控臺上，整個后背倚過去，正對著K51：“問題并不在于你想不想要。”

　　K51的眼睛突然變得更亮了。他避開G01的眼睛，過了會兒竟笑了起來，邊笑邊用手揉眼睛：“未免也忒慘了點吧。”

　　G01伸出手去，似乎是想給K51一個擁抱，然而最終只是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看著控制艙內稍顯落后的封式圓頂，仰起頭曬了會兒月光，漫不經心地說：“更慘的時候你是沒見過。現在，回去休息。”

　　科研室。

　　還是學生的K51，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只試管，仔細打量著。在這透明的玻璃儀器里，有幾顆褐色種子正在發芽，半透明的根須自由舒展。

　　門被輕輕叩了幾下，母親一臉猶豫地站在那里：“你父親希望我來問問……你真的想參軍？”

　　K51向試管里小心傾倒了幾滴營養劑，然后抬眼看向母親：“戰爭時期，這世界哪里需要我，我就應該去哪里。”

　　……

　　第二天早上，K51去醫務室復檢，被人拉住閑聊，言談間興致缺缺。

　　“你確定你很好？”軍醫用下巴指了指屋角堆放的大箱子：“我看新研制出的那些***，倒很適合治療你的抑郁。”

　　K51挑眉：“我對我的抑郁很滿意，沒有什么需要治療的。”端起杯子喝了口水，問：“什么***？”

　　“有利于保持斗志、舒緩情緒……還有什么來著？嗯，讓人看一切事物都只能感覺到美好，從而產生要為這個美好世界戰斗、至死方休的決心——文件上是這么介紹的。”

　　“就像是毒品。”K51笑了笑，“我們可以把它賣到黑市上，狠賺一筆。”

　　“應該沒有成癮性……”軍醫不確定地聳聳肩，“這個***的效果非常好，不久之后大概就會批量使用了。”然后他看到K51的表情，又補充道：“不強制，大家自愿注射。”

　　K51猛地打了個哆嗦，然后垂下眼睛，問：“效果……已經檢驗過了？”

　　軍醫篤定地點點頭，補充：“對了，這藥的名字非常好聽,‘這世界需要你’。”

　　“……在上次戰役之前，中央醫務組利用心理疏導，配合抗抑郁藥物治療，緩解了特種兵在機械化改造后產生的心理壓力，使其斗志重燃，在激烈的戰爭中以一敵百，奮勇殺敵，在僅僅犧牲了三十五名戰士的情況下，牽制住了大量火力，為接下來的進攻爭取到了寶貴的時機……被授予獎章……”

　　“G師總指揮表示，在看到如此驚人的效果后，愿意配合，將相應治療進行推廣……切實關心每位士兵的心理動向，消減軍內浮躁情緒，以取得更輝煌的戰績……”

　　幾個月前，臨時營房。

　　K51躺在一把折疊椅上，哼著歌，用腳輕輕打著節拍。

　　有說話聲隱約傳來，三言兩語，“G01當年是十六歲入的伍吧……”，“好像是沒什么背景，走到今天也有點手段……”“他特別會搶功勞，和那些媒體的關系也……”

　　K51加大了哼歌的聲音，翻個身，閉目養神。

　　指揮室里只有兩個人。

　　K51坐在總指揮對面，一只手緊緊按住桌角，指尖發白，覺得耳膜在血液的沖擊下嗡嗡作響：“我以為K27是失憶了，才會變成一個狂熱的戰斗分子。你是看著他長大的……他現在死了。”

　　G01溫和地反駁：“Y13并不狂熱。”

　　K51垂下眼睛，說：“這個藥物實驗……進行了多久？”

　　G01說，差不多半年。

　　這真是個絕妙的計劃……那些因殘退役下來的人絕不愿意再上戰場，他們對戰爭只會產生絕望與恐懼。可是藥物讓他們無法拒絕：即使他們的信念與幸福都是虛幻，生活的熱情也都是虛幻，即使他們感受到的一切，都來自于某個虛假的世界——他們依然會戰斗下去。為那個虛幻的世界盲目戰斗下去。

　　K51突然抬高聲調，臉色因憤怒而微微發紅：“謝謝您的差不多。你們早就料到了這次偷襲！不，這根本不是偷襲，不會有火力這么大的偷襲……你們早就知道這次進攻，所以才把這群小白鼠調過來做實驗！所以才一開始就把他們派上去！所以才讓裝甲車晚出發了一小時！這么大的一場戲，不過是為了測試***的效果，那效果究竟如何……在你們眼中？”

　　“他們依然會做噩夢。”G01用平靜的語氣，解釋道：“這種***只在他們清醒時有效，他們依然會夢到那些殘酷的戰爭。不過醒來之后，就會忘記。這點是我最感到抱歉的。”

　　“這是在利用幻覺欺騙……”

　　“他們希望自己能夠自愿地勇敢戰斗，他們希望自己能利用幻覺來躲開那些生活，那些最殘酷的生活——譬如說死亡。”G01輕聲說，“K51，他們比你更清楚，他們自己到底選擇了什么。絕望地生活，或者自欺欺人地幸福——無論如何，這是他們自己的選擇。”

　　“你在利用他們……也在利用我們。”

　　G01慢慢站起身，凝視著K51越發木然的表情：“我們，只是廢物利用而已。”

　　許久。

　　“Y13……他們，在他們眼里，這該死的世界能美好到什么地步，美好到讓人心安理得地送命？”K51把目光從G01花白的鬢角移開，仰起臉來看著天花板，聲音沙啞。

　　G01沉默了半響，緩緩開口：“沒人知道。”他昂起下巴看著窗外：“只有我們足夠勇敢，這個世界才能足夠真實。而在那之前，我們必須依靠脆弱的幻想度日。”

　　夕陽西下。金紅光線從窗口滲進來，說話的時候，G01渾身都被金紅色的陽光所籠罩，看上去像是從傳說中走出來的戰神。他的語氣總是那樣篤定，不管多么荒謬的話，從他嘴里說出來都冠冕堂皇如同真理。

　　就算表現得再溫和無害，他也還是傳說中那個當代的凱撒。或許他自己還沒意識到這點，但他確實會害死無數人的性命，去成全一個屬于戰爭的夢想。

　　K51看著G01，突然就無聲地笑起來。

　　他閉上眼睛，想假裝自己現在還是十八歲，對戰場的夢還沒有死，對英雄的夢還沒有死。想假裝自己依然是當年那個拼命想要證明自己的少年，那個握著試管潛心于植物研究的少年，那個最終掀桌而去棄筆從戎的少年……

　　但是等他睜開眼，G01從他的眼神里還是只看到了徹底的絕望。沒有用。所有試圖掩蓋絕望的行為都是沒有用的。

　　K51說：“是的，長官。”

　　參軍兩年后，K51和每位軍醫都成了朋友。

　　軍醫們很樂意看到他，因為K51是少有的幾位經常受傷卻能搶救過來的士兵，能讓他們稍稍對自己有點信心。

　　閑聊時，他們大多會討論戰爭之前的生活。偶有幾次，談到深處，會開始幻想要從這里逃脫出去。一切天馬行空，因為誰都知道，這只是在想象。永遠不可能成功，永遠。

　　“只是想逃離戰爭的話，很簡單，營地附近有很多毒草，隨便一棵都能讓我離開這鬼地方，永遠地離開。”K51那天喝了酒，醉醺醺地說。“生命和死亡都屬于我自己，在軍人的身份下，我有我的命運。”

　　軍醫們哈哈大笑，有人開玩笑說，這句話太有哲理了，應該寫下來貼在墻上。“但命運，命運又是什么鬼玩意？”

　　下了場雨。雨水發苦。

　　空氣里的焦糊氣息，依然沒有散去。地面上那些焦黑的燃燒痕跡，也該清晰還是清晰，讓人觸目驚心。

　　K51肩膀上纏著繃帶，在駐區里來回閑逛，然后隨便找個還算干凈的地方，坐下發呆。

　　“需要嗎？”有聲音從背后傳來，他轉頭發現娃娃臉軍醫站在那里，正遞過來一只小巧的錐形瓶。“這是改良過的，濃度很低。很多人都試過，只要喝下它，就不會再被戰爭與死亡折磨，使命感榮譽感和幸福感也都會加強。”

　　K51收下瓶子，然后繼續發呆。

　　“當然，你絕對不會察覺出自己到底遺忘了什么。”娃娃臉軍醫沒走，而是走過來坐到他旁邊。

　　K51看著手里的瓶子，然后，幾乎是毫不猶豫地，一飲而盡。

　　{六}

　　咔噠，門開了。

　　幾個警衛把人帶進來，然后敬個禮，退出了指揮室。

　　G01像是沒看見來者一樣，低頭瀏覽著手上的文件。紙張翻動得很快，發出窸窣聲響。K51知道，就在這細微的響動聲中，就在一眨眼的時光中，正有無數人被各種各樣的借口謀殺在戰場上。

　　許久，G01終于抬頭。K51站在那里，背部僵直，肩頭緊繃。“你腿瘸了。”

　　被帶進來的人忍不住微笑：“是，長官。”

　　“你的左腿，被人刺了十五刀。”G01陳述著。不動聲色地，他往K51腿上迅速一瞥。“誰干的？”

　　“是我自己，長官。”K51緊緊注視著G51，不想放過他一絲一縷的情緒變化。然而他失望了。什么變化都沒有。

　　G01依舊面無表情：“哦？你對醫務室的人可不是這么說的……‘一位醉醺醺的酒鬼’，但你‘記不清是哪一個’了？”

　　“因為現在是您在詢問，長官。”K51蒼白的面孔上，浮現出一個毫不顧忌的燦爛笑容。

　　“我要聽實話。”

　　“隨便您怎么想，那對我毫無意義，長官。”

　　“你真是個人才。用一條腿來換一個退縮的機會，非常值得。”G01用這樣這樣冰冷的語氣和他說話，不是第一次，K51卻第一次感到胸口涌上尖銳的疼痛。“是不是你覺得我會包庇你，所以才這么膽大妄為？這是最大的侮辱，你讓我感到侮辱。”

　　沉默。

　　G51抿起嘴唇，許久，開口道：“我記得，你曾說戰場上有你的夢，是英雄夢，也是屬于年輕人的夢。現在夢醒了，留在這里真的會那么痛？”他的語氣很輕，眼睛里卻翻滾著森然怒意。“比瘸掉一條腿還痛？比死亡……還痛？”

　　“是的，長官。”K51沒有移開視線，依然凝視著G01緊縮的眉頭。

　　G01定定地望著K51的笑容，失望讓他有些說不出話來：“你毀了我的——”他想起了自己曾在戰場上流過的那些血，曾經無限接近死亡的那些瞬間。同時，他也想起了K51，那個提著行李箱出現在新兵營里，耐心等待分配的年輕K51……是毀了什么呢？前程，希望，還是兩者兼有？

　　猛地打住話頭，他嘆口氣，說：“你該知道，軍隊有軍隊的規矩。軍事法庭對前線自殘事件,不會寬容。”大義滅親似乎是最好的選擇，留給公眾一個好印象，盡量消減負面影響。

　　K51還是彎著嘴角，笑得越發云淡風輕：“一棵植物無法選擇自己生長的地方，但一個人總能重新選擇自己生活的方式。我做出了選擇，長官。”

　　頓了頓，他補充道：“我甚至喝了那個藥……但很顯然，我的榮譽感和使命感沒有被用于戰場上。”

　　一個晴朗的夏日，陽光猛烈。

　　為了穩定軍心，處決將秘密進行。

　　在被押上刑車前，K51突然掙扎著轉過身來，問替他送行的人：“戰爭何時會結束？”那語氣漫不經心，如同真是隨口一問。

　　G01忍住被怒火燒灼的感覺，忍住內心的失望與憤恨。他顯得有些焦躁不安，深吸了幾口氣后，才低聲咆哮著回答：“就因為有你這樣的懦夫，戰爭他媽的永遠結束不了！”

　　K51面無表情地聽他說完，才緩緩開口：“讓我最后一次反駁您——欲望，操控他人的欲望，讓戰爭永不止息。”

　　G01像是沒聽見一樣，有些不耐煩地注視著遠處。營地那里，新一批注射過“這世界需要你”的特種兵已經開始訓練了，銀白色飛行器在天空中劃出優雅的弧線，像是一個個具有獨立意識的星球。

　　“我現在不是軍人了吧。”K51直視著G01的眼睛，再次開口時，苦笑：開除軍籍是懲罰之一。幽黑眼眸里，某些復雜的情感一閃而過。

　　G01抬眼看他，冷笑著點點頭。這位手握重權的司令還是有著雷霆萬鈞的氣勢，但不知怎么，讓人感覺到了明顯的衰老。他這輩子最大的污點就是K51，現在這個污點也要被抹去了，生活馬上就要變得不一樣了，他卻老了。

　　“那么，”K51輕聲說：“永別了，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