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把鎮子下得五味雜陳的，許多氣味一股腦都混同著腥味一陣陣地來了，陳惠不知道這粘稠的日子何時才能結束。這些天生意不好，蔚蔚來之前的幾天還有一些人打電話問詢天氣，鎮子氣候陰晴不定，老顧客更是知道還是先問好天氣狀況比較妥當，但這些天連這樣子的問詢電話都沒有了。陳惠一直沒再用陳黎給她買的手機，有時候她覺得那鈴聲一響，就又是一個噩耗。但每每這樣想，她就又不禁笑道，自己還有什么親人呢，除了他。

　　認識蘇葛的時候，陳惠二十二歲，在當時的鈷冷街已經可以說是老姑娘了。她在孤兒院長大，除了照料自己的阿姨沒有什么能叫做親人的人。蘇葛來到鈷冷街之后整個人都提不起精神，回城遙遙無期，但他堂堂的清華畢業生怎么能允許自己一輩子窩在這里。蘇葛在農村種了兩年莊稼被提到了陳惠所在的鞋廠當起了技術員，他身材很挺拔，倒是有很多女孩喜歡他。但誰也沒想到他居然選擇了其貌不揚的陳惠，但陳惠也同樣沒想到，蘇葛最終還是跟著劉楊梅跑了。劉楊梅是鎮長的女兒，陳惠跟她是初中同學，二人關系還算可以。劉楊梅有些飛揚跋扈，自視甚高，連蘇葛也看不上眼。陳惠那時經常因為蘇葛的緣故去找劉楊梅講調動的事，劉楊梅對她倒是一直和聲和氣，但每每陳惠提到蘇葛的調動劉楊梅就說，那蘇葛走了你還有什么好果子吃，他到時候要把你蹬了，你怎么辦？要知道你現在肚子里還有個孩子。

　　劉楊梅每次這樣說陳惠也著實為自己擔憂一陣，但也正因為孩子的關系，她始終都不相信蘇葛能真的拋棄她和孩子。而他在她的心里，始終是山一樣的人，那是巋然不動的，她覺得如果她的愛死了，那她的人也就是死了的了。但事情卻在蘇葛對劉楊梅主動出擊后發生了改變，劉楊梅也差不多從那時候起就不再是一個飛揚跋扈的女人了，對人說話也和氣起來，對蘇葛的看法更是天翻地覆的變化。但陳惠開始躲躲閃閃起來，陳惠一直不知道他們之間發生過什么，而當她真的相信他們之間發生了什么的時候，蘇葛已經和劉楊梅穿著結婚禮服走到她和陳黎的面前了。

　　陳惠，我們沒有結婚，我知道我對不起你，但你這是自愿的，你要清楚，你就算告我，你也是告不贏的。

　　陳惠不知道蘇葛對她的告別居然是這樣的，那時候她想過如果蘇葛真的離開了鎮子，那她也不會拖累他，但他的話比鈷冷街時時因暴雨而驟然降溫的天氣還冰冷刺骨，那時候她覺得她的愛真的是死了，可她也終于明白，就算是愛死了，她陳惠也還是要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有希望。

　　她一直想要復仇，盡管從未真正實施過。而蘇葛的地址也在這期間不斷更迭，從縣里，到市里，再到省城。陳惠那些年對陳黎說得最多的一句話莫過于——你爸爸，一定要還是你爸爸。這么多年了，陳惠一直不知道那句話在陳黎的心里是個什么概念，而當她知道的時候陳黎已經死了。而她也就是在整理她的遺物時，發現了那張身份證。

　　蘇蔚蔚，一九八一年九月六日生。C省B市人。

　　在看到那張身份證的時候，陳惠是真的恨自己，在陳黎堅決要去蘇葛所在的城市上大學的時候，她是應該阻攔的。

　　徐千燈的屋子在這些年突然成了搶手貨。旅游旺季的時候會有游客試圖敲門進去，但里面嘶啞地叫聲總是讓每個人悚然，有時候徐千燈會在長滿藤蔓的窗臺上露出那張布滿皺紋的臉，上面覆著一些粘稠的東西，人們看不太清，就胡亂猜測，甚至有人說是蛆蟲。一些好心些的游客給景區提意見，但景區負責人的回答永遠是那一句話——“你看見她不吃不喝了，你看見她臉上的蛆了？少數民族有少數民族的習慣，這是不應該被干涉的?！边@話說得冠冕堂皇，連本地的一些人竟也忘記了這徐千燈是被拐賣的，根本就不是什么少數民族，而鈷冷街本來也就是漢族和少數民族混居的地區，沒有誰一定是少數民族，但盡管如此久而久之也便沒人再去干涉，再久而久之，一些喜好奇聞異事的所謂冒險愛好者就經常過來踩點，他們通常是黃昏的時候去，凌晨時候回來。有時候結伴，有時候一個人，在這些冒險者結成的小團體里他們始終是提倡一個人去徐千燈家踩點，這些經歷倒是沒從那里回來的一些人在博客上寫的靈異小說恐怖，但許多人都說，徐千燈那張被燈籠映得紅通通黃橙橙的臉，活脫脫就是一個貞子的老年版。也有一些人是不害怕的，直言徐千燈應該走出去，不能總悶在屋子里，但她每次聽到人這樣說就又露出了那口昏沉沉的牙齒，殘破的的門牙不知何故被缺了半顆，掛在那里，不知是燈光的緣故還是別的什么，總感覺那剩下的半顆門牙是在晃動的，像是徐千燈身后被風吹動的舊門簾，晃了一下，接著又晃一下。

　　沒有人知道徐千燈想要干什么，除了那聲只有在漫長的夜晚才能聽得到的呼喚。那是一聲被拉長的尾音，有人說那是人名，有人說那是地名，但到底是什么，沒有誰真的知道。

　　而蔚蔚再次來到徐千燈的屋子前就是在那樣一個夜晚，

　　鈷冷街的雨下得沒完沒了，街上除了留守兒童和老年人以及陳惠和她，應該就剩下徐千燈了吧。蔚蔚打著傘在屋子前坐著，悶雷在不間斷的雨水里突兀地響了兩下，又隱沒了蹤跡。蔚蔚一時間又陷入到綿長的回憶里。她趁著陳惠睡著才出來到了這里，不知為何，她總覺得自己還是應該把她救出去的，蔚蔚想著，但又不知如何著手，如果此刻，有朋友在身邊，她就不會束手無策了，她突然發現自己又是一個人了。

　　父母是在離世后的第三天才被發現的，還是父親幾個手下覺得實在不對再次跑到了他們家，結果怎么叫還是跟前幾次一樣都沒人應，等到一行人撞開門的時候，地上躺著的已經是了無聲息的兩個人。2000年9月6日，她升入大二，先前的男友突然在那天跟她分了手，當天晚上她就在餐廳看到他和一個矮個子女生走在了一起，蔚蔚當時畢竟年少氣盛，心中當然耐不下火氣，便走上前想要說點什么，但女生一抬頭，她就愣住了。

　　鈷藍女生。

　　蔚蔚知道眼前的狀況她只能去求助陳惠，一定要把她救出去。她腦海中只有救這個字。蔚蔚不知道這算是做社工落下的職業病還是僅僅出于自己無所事事的結果，來到鈷冷街已數日，但她還是沒干什么正事，由于天氣的緣故，許多景點都關閉了，能去的景點都去完了。早上的時候陳惠也對她表示了不滿，說她來鈷冷街一定是有什么事要辦的，就算要辦的事出現了問題，不能老在屋子里這么干耗著。這就是“老人”的邏輯，來到景區，不是來玩就一定是有事要辦的。沒事，你來干嘛？蔚蔚當然是有事來的，但如果她對陳惠說，自己只是失戀了很崩潰來這里散心一個月，順便把信用卡里的錢花光光然后重新開始，她一定會像看怪物一樣看著自己。

　　但徐千燈的出現突然讓她覺得自己是真的可以做些什么了。她要解決這個麻煩，解決徐千燈的麻煩，也解決自己的麻煩。

　　陳惠一覺醒來的時候蔚蔚不在房間，她開了所有的燈，哪里都沒有。陳惠突然焦躁起來，像是很久之前為陳黎而焦躁，她躺在床上，想象她馬上就會回來，但此刻，一分鐘對于陳惠而言都是那么的漫長，時鐘滴答答走著，她感覺自己不能再等下去了，她必須走出去，她要找到她。

　　鈷冷街的雨到了夜里也不肯歇息，陳惠能聽見時遠時近的呼喚，這叫聲她早就是習慣了的，但這叫聲今晚讓她萬分的擔憂，蔚蔚第一次來到這里，她會習慣嗎，還是像一些游客一樣，在徐千燈的門前嚇傻了？

　　看到她的時候她已經趴在自己的腿上的睡著了。此刻，陳惠望著她，腦子里一時間再次想到了陳黎，但此刻這兩個姑娘出現在她的腦子里，突然就不那么突兀了，她感到那個兩歲的陳黎又回來了，或者說不是她，不是她也沒有關系，只要是一個孩子，一個女兒。

　　陳惠想把蔚蔚背起來，但一米六幾的自己背起足有一米七五的蔚蔚已經顯得不夠了，而自己的肩膀也早已在這些年里變得干癟了起來，年紀已近暮年，身體也跟著萎縮了。她心里一陣難過，竟因此喪失了力氣，所幸蔚蔚在她的一陣難過里睜開了眼睛。

　　她們牽著手走進了雨里，鈷冷街的雨下得無聲無息起來，陳惠突然覺得，就算是這雨繼續這么下著，她也不會在意了。

　　二人都陷入了奇怪的沉默。陳黎死后的幾年里，陳惠心里始終想著關于那張身份證的一切，她知道她還是要去問個明白的。她按著蘇蔚蔚身份證上的地址去蘇家的時候已經是2004年末。陳惠不知道自己為什么一定要去，那之前的幾年，她就已經決定不再埋怨任何人，對陳黎也不再提起關于蘇葛的一切事，但她不知道的是，仇恨，一但生了根，就會發芽，而待它們結出了果，再想拔出來，就難了。陳惠一時間悔恨到無可自拔，但她還是想去問一問。她走到那座小區的門前，往門衛處愣了愣神問道：“這里有個叫蘇蔚蔚的嗎？”

　　門衛抬起眼：“蘇蔚蔚，早就搬走了吧！您是？”

　　“我……”

　　“喔，你是不是叫XXX，昨天來找過……”

　　陳惠聽這口風，索性也就默認，只聽門衛繼續說道：“她們家出事后，蘇蔚蔚就把那房子賣了，然后就沒再來過了……昨天那小子這些事都不知道，還對您說今天來……”

　　“出事？”陳惠心里一陣發涼。

　　“是啊，煤氣中毒，可能是沒關好吧，你還問著人了，要是昨天值班那小子這事他就不知道了，您有什么事啊？”

　　“喔，那我能問下蘇蔚蔚的父母叫什么嗎？”

　　“就是前任市長蘇葛，母親……我就不知道了。您什么事?。俊?/p>

　　“……我撿到了一張身份證，您看能不能哪天，我是說，她畢竟住過這里，如果您在這門口看見她，麻煩把這個交給她好嗎？”

　　門衛狐疑地望了她一眼，指指旁邊的失物招領處——“去那吧，那里好多沒人認領的身份證?！标惢葑吡藥撞?，突然又轉過身：“您能不能告訴我。”她說道，“您能不能告訴我，蘇蔚蔚父母出事是幾月幾號？”

　　“2001年1月21號，那天我記得清，因為那天B大有個女同學過來說要幫蘇蔚蔚給蘇市長送個東西，蘇市長出事后，警察正想去找那個女同學問點情況，誰知道那女生居然已經病發去世了……”

　　一月二十一號，她念叨著，心突然就沉了下去。

　　鈷藍女生死在父母出事后的第三天。學校封鎖消息對外只說是病發身亡，但校園里時時刻刻都彌漫著女生自殺的傳聞。有人把女生死時的樣子拍了下來，傳到了B大的校園論壇上，很快就在網上流傳開來。到處都彌漫著B大女生自殺的消息。蔚蔚看到過那些照片，照片里的女生垂著頭，斜靠在洗手間的水池邊，身體呈自然下垂，周身密布著大小不一的傷口，傷口的表情彼此呼應，發出一陣轟鳴。蔚蔚只覺得，除了自殘，沒有別的招式。有記者根據網上的圖片來B大采訪，得到的回答只是這是部分人士的造謠中傷，更是對B大校風的侮辱，甚至是對那名去世的女同學生命的侮辱。蔚蔚對上傳照片的人也是萬分的厭惡，當時她腦海里猛然浮現出的是讀高中時班上一名男生羊癲瘋發作，有的同學趕忙把筆支在他的口腔內，而還有幾個男同學卻拿著隨身攜帶的相機拍下了他發作時的模樣，當時的她只覺得自己無比厭惡拍照的人。有時候蔚蔚覺得自己是應該恨那個女生的，最起碼在她當時的認知里，她畢竟搶了她的男朋友。但在這件事發生的時候，她心中卻只有對圍觀者的憤恨，仿佛那個在她的感覺中只是淺淡出場的女孩，成為了自己的同盟者。但那時她沒有時間再去想很多，宿舍電話很快響了起來。

　　“蘇蔚蔚在嗎？”

　　“我就是?！?/p>

　　“你父母出事了，請你快到市人民醫院?！?/p>

　　醫院帶給蔚蔚的始終是漫長的夢魘。小時候她是醫院的常客，雖然多是感冒發燒之類的小病，但每次總是需要打針吃藥很久才見好。小的時候，自己的手背上總是有許多吊瓶的針孔。有一次，她記得那是一個晚上，她在睡夢中被疼醒了，睜眼一看不知何時手背已隆成高高的一片，她知道是跑水了，可又不敢說，幼年時期的她始終怯懦，直到過來接她回家的母親看到了才大聲叫起醫生來。

　　但她沒想到的是，這次醫院帶給她的，是更為漫長的噩夢。

　　蔚蔚不相信是煤氣中毒，如果是，那一定也是有人故意為之，那些天她在腦海中勾畫了許多神奇的場景，她甚至因為丟失的身份證而斷言兇手一定是偷了自己身份證的那個人。但當她試圖告訴警察自己的猜測時，他們面對她的只是一片無奈的笑聲。

　　“姑娘，我知道你很傷心，我們也很傷心，但請你相信，我們現在能認定的就是這是由于受害人的疏忽大意造成的，沒有任何證據的情況下我們只能這樣認定……”

　　“真的不可能，你聽我說……”

　　“如果不是這樣，那難道是自殺，你相信你父母是自殺嗎……”

　　蔚蔚是怎么從醫院回到學校的，她自己都忘了，她的淚水一時間都流干流盡了。父母都是家中獨苗，爺爺奶奶姥姥姥爺也在她出生不久就駕鶴西去了，蔚蔚突然覺得這個世界留給她的只剩下一個空乏的背影，而她現在就躺在一個空乏的背影里，仰望著自己不知所蹤的未來。從那之后，那應該其實是很久之后了，她在父母的忌日不自覺間走回了從前的家，那是一個黃昏，小區的失物招領處還開著，她走進去，看著小小的一個屋子里擺著的各種丟失證件、MP3、手表、甚至手機。然后她就在那一串面目一致的身份證堆里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蘇蔚蔚，一九八一年九月六日生。C省B市人。

　　她記得那是2005年，她遞交辭呈的頭一天。

　　那天早上蔚蔚是被一陣酸楚驚醒的，洗手間里劇烈的嘔吐聲驚醒了還在睡夢中的陳惠。陳惠迷迷糊糊地站起來，待看到嘔吐的蔚蔚，心中也明了了幾分。蔚蔚吐了一陣，就平靜了下來。

　　“幾個月了？”

　　“什么？”蔚蔚詫異。

　　“你還是去看看?！?/p>

　　“怎么可能?！?/p>

　　“害喜不害喜，我一看就清楚，不過還是看看比較好?！?/p>

　　待看到蠢蠢欲動的嬰兒，蔚蔚就覺得自己完了，被拋棄了還不算，偏偏還拖著一孩子，連突然到來的盛夏都跟自己過不去，蔚蔚覺得自己還不如跟那些爛死的花一地漚掉算了。但她又禁不住要去看那張小臉，她和卓誠一向都很小心，但這個孩子還是來了，影像中的小臉是黑白的，她只看到孩子的形狀，把還沒長好的頭顱深深地埋在了自己的懷抱里，這是一個孤獨者的姿態。她再次想到那天晚上，那是她和卓誠第一次分離的頭一天，她坐在他公司的長椅上，看著他送走那天最后一個客戶，她穿著便裝蜷縮在那張椅子上的時候人人都以為她只是卓誠的妹妹，當卓誠挽著她的手下樓的時候，她只覺得自己是幸福的公主——她把頭埋在他的胸膛——記得早點回來啊。好。他的確像他答應的那樣很快就回來了。但他回來的那天就對她說：“這是我的新女友，你明天就搬出去吧?！边@是蔚蔚從沒有見過的分手方式，像小時候的過家家游戲——蘇蔚蔚，你個子那么高我都夠不到你，我不要你當我老婆了。

　　一時間，蔚蔚覺得自己是不是應該給卓誠打個電話，但她又能跟他說些什么呢？說不定他還會把她當成那些試圖用孩子來牽絆住他的蠢女人。

　　找賤。蔚蔚一時間只想到這個詞。這不是找賤嗎？她低語了一聲還是選擇了放棄通話。衛生所的墻壁油膩膩的，也許是因為下雨的緣故，每件事物看起來都無精打采的，陳惠看到蔚蔚走出來，忙把她扶到了身旁的椅子上。

　　“沒法兒，只能打掉?！蔽滴灯届o地說。

　　“但你的身體狀況引產很危險?！?/p>

　　“那我怎么辦，難道把她生下來，沒錢沒房子我拿什么養活她。

　　“那你至少跟他說聲，問問他的想法?！?/p>

　　“說什么，能說什么?！蔽滴低蝗挥行┙乖辏斑@種事情跟他說他能怎么對我啊，還不是把我看成沒水準的女人，然后心里笑話我居然還想用這個來套住他，說不定根本不相信這孩子是他的……”蔚蔚說了一大通，說著說著就難過起來，她垂下頭，手指劃著椅子上的銹斑。

　　“只要誠心養，養活個孩子有什么難?！标惢萦眉埥聿亮怂难劢?，“要是我那時候能和你一樣想，也許我女兒能活得自在些?！?/p>

　　蔚蔚望了她一眼，眼中竟閃出了幾滴淚，她像個小女孩般突然泣不成聲起來。

　　陳惠知道她早就想哭，但也許不是因為懷孕而哭，也許是因為別的，她自己又何嘗不是。悲傷總是積攢的，委屈總是沉淀的，只是生活總給我們開的玩笑是，它總是盡量讓我們處于崩潰和難過之間，讓我們有時候想哭但又覺得事實不至于悲傷到必須一場慟哭而將淚水沉積在心里，所以這沉淀下來的悲傷才造成了那么多人最終的憂郁。陳惠看著她把頭埋在了自己的懷里，突然一陣心酸起來，那一刻，她相信她是和她一樣的，不會仇恨，也不會真的絕望，只是突然很想像一個小女孩般，享受一場哭泣的權利。

　　雨終于在那個黃昏停了下來，但天還是陰著。宣門客棧滿屋子都是澀而厚重的中藥味，每次陳惠都要看著蔚蔚把它們喝下去才能安心。但蔚蔚始終都對腹中的孩子充滿畏懼，就像是做社工時她始終拒絕和社工同事發展進一步的友誼，她總是在所有不能一口氣確定的事里猶疑，最終只得選擇放棄。有一次她在野外，突然和同伴走失了，幽深的峽谷里，只有她自己的回聲，她滿腦子都是恐懼，心里不斷回想起2001年的冬天。那個冬天她所在的城市下了沉甸甸的雪，它們性急地砸在那座城市的大街小巷，那個冬天她丟失了至親，她留著眼淚整理著他們一家所有的記憶，她捧著母親還放在床上的一件大衣顫抖著手把它掛在了衣櫥里，她瘋了般在那個昏暗的衣櫥胡亂的抓起來，記憶趟過記憶，她終于知道自己是那個被親人拋在這個世界上的人了，她丟失的其實是這樣深重的愛，她慟哭起來，而在她最長的一條淚落下去的瞬間，在一件母親很久都沒有穿過的大衣下，她發現了那張領養證。而在那張領養證下面，還有一張醫院的診斷單，那是一張不孕不育癥的診斷單。

　　陳惠拍著蔚蔚的后背，檢查回來之后她就開始了強烈的妊娠反應，人整天都是昏昏的，吃不下東西，一吃就不住地嘔吐，陳惠從藥材店為她配了幾味中藥，反復熬煮，蔚蔚吃下有了些好轉，但還是不能吃下很多飯食，陳惠就每天為她做上四五頓飯。雨停的傍晚，蔚蔚提出想出去走走，陳惠擔心路上會出事，一定要跟著蔚蔚出去。

　　傍晚的鈷冷街看上去深沉了許多，整條街巷隱蔽的灰白色也消去了面龐，蔚蔚的手被陳惠牽著，一路上陳惠不住地勸導她一定要安心養胎，千萬不要想不開。陳惠不知道自己何時變得那么循循善誘了，而此刻她面對的女孩兒還跟自己有著那樣一層關系，但此刻陳惠是真的不再在意了，她像一個久病的母親終于找到自己走失的女兒，從此，就變得蓬勃而充滿了希望。她們在鈷冷街走了一陣，一直走到了那條地勢低平的巷子。

　　陳惠正要轉身往另一頭走，不料蔚蔚卻突然掙脫了她的手。在陰沉沉的巷子里，蔚蔚只覺得自己必須這一切找一個出口，此刻，她像一個渴望母乳的孩童祈求著那個出口，她感到胸口一陣憋悶，哪里，哪里。她焦急地流出了眼淚，但巷子四四方方的像一個密不透風的匣子，她咬著嘴唇，直到自己的眼睛再次望見了長滿藤蔓的閣樓。

　　沒有光了，閣樓里滿是鈷藍色的陰影。陳惠幾乎是喊著走進了屋子，她瘋了般叫著蔚蔚的名字，但蔚蔚只是一動不動的蹲坐在徐千燈的被褥上。她的確是好久好久都沒有走出這屋子了，眼睛都已經是灰白色的了。蔚蔚扭開了床頭燈，她的眼睛在那突然展開的橙色光芒中突然望向自己了。陳惠搖著蔚蔚讓她走，但蔚蔚仿佛沒聽見般，依舊要把徐千燈挪出屋子。

　　“你自己怎么能抬得動她，你還懷著孩子！”

　　但蔚蔚沒有理睬她，陳惠突然一陣心寒，此刻她仿佛再次看見了陳黎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

　　“……哪來的錢，你怎么可能掙得了那么多。陳黎，你這到底是哪來的錢！”那是陳惠唯一一次沒有叫陳黎小黎。但對面的聲音只是頓了頓，終于平靜地吐出了那些話——

　　“跟他要的，怎么了？這是我們應得的，他有了女兒，平步青云，當了市長。每隔兩個月我才給他要一萬五，不算多吧？這是我們應得的……”

　　“不要逼他，不要……”

　　“沒，陳惠，我只是在逼我自己。”

　　“……”

　　陳惠記得，那天是2001年1月21號，陳黎的22歲生日。她本來是要對她說生日快樂的。有時候她想，如果自己當時沒有接到那張新到的匯款單，如果自己沒有多想那么一下，如果自己就算是多想了那么一下但還是沒有問出口的話，那這一切，是不是，是不是就不會發生。

　　但此刻這一切的回憶所帶給她的恐懼只是讓她更緊地抓住了蔚蔚的手，而她涌到嘴邊的話也變成了——

　　“我跟你一起帶她去醫院?！?/p>

　　急救車抬著徐千燈走在衛生所走廊的時候，蔚蔚就覺得眼前已經是黑乎乎的一片了。腦子里一時間鉆進了很多奇形怪狀的鳴叫，它們嗚咽成一片，一陣強烈的耳鳴讓她沒能聽到徐千燈的那聲呼喚。

　　陳惠癡呆呆地坐在長椅上，水泥地板上時時敲擊著蔚蔚的高跟鞋聲，她一遍遍來回走著，內心突然焦灼不安起來。護士一遍遍在走廊里高聲叫著——“誰是AB型Rh陰性血型——誰是AB型Rh陰性——血庫里沒有血了——”

　　蔚蔚突然打了個激靈，剛才還停頓在腦海里的往事突然又都走開了，她仿佛是突然找到了自己的團隊般，喊著：“我，我是，我是！”

　　“不可以！你怎么可以！你是孕婦！”

　　“我要去！沒有血，她會死！”脫口而出的時候，蔚蔚不知道為什么自己一定要這么堅決。

　　“快！要來不及了……”

　　躺在床上的時候，蔚蔚突然覺得自己不再是給另一個人輸血，紅色的管道是要注進另一個胸膛了，那顆心臟就要因她而滾燙起來，蔚蔚突然覺得沒有比這件事更讓她熱淚盈眶的了。但她的耳朵突然就灌進了徐千燈的那聲呼喚。

　　此刻她確信自己無比清晰地聽到了那聲呼喚，鈷冷街的人當然聽不清了，因為那是用方言念出來的，來自蔚蔚所在的B市鄉村，她小的時候去那里給姥爺掃墓的時候聽到過那里的方言，當時她對劉楊梅說那里的話她總感覺什么時候聽見過。——為為——蔚蔚——原來，其實，她一直叫的，只是這樣兩個字而已。

　　那一年，她看到了那張領養證。

　　蔚蔚，女，約三歲。一九八一年八月一日被解救。父母查詢未果。于同年九月六日被市委辦公室主任蘇葛同志領養。

　　那時她才終于知道，那串一直以來被她叫做生日的號碼，被她用做日記本密碼空間密碼信用卡密碼的數字，其實只是一個領養日期。她驀地想到很久之前，那真的是很久之前了，她還是個孩子，她還那么小，那么光鮮，還在一個縣城里上學，那個離后來的家還很遠的縣城，那時候蔚蔚是班上最高的女孩，老師都說這孩子怎么看都不像是六歲的，最起碼也應該上三年級了。她不相信老師的話，就一個人跑到隔壁三年級教室看那些跳皮筋的女孩子，只有一個女孩跟她差不多高，但她看她的樣子總是惡狠狠的，她的鼻子扁扁的，是那個班的班長，她的母親總是很早就來接她回家，每次都要提著一個藥瓶——“小黎，小黎?！彼H昵地叫高個女生的時候，總是哄笑一片——那么高了，還小。但女生從不理睬他們，但每當蔚蔚看她的時候，她就用一個孩子的兇惡對她說：“走開，高個兒怪物?！睕]有孩子愿意跟她玩，她就這樣開始必須面對那個現實了。她的童年就在那個被周圍人狐疑的表情中踏著粘稠的步子，踩著她的困惑，暈乎乎的過去了。那個三年，從一開始就已經屏蔽在她生命的背面了，就那樣被知曉一切的人刻意在她面前遺忘了——你只是比他們看上去大而已，有什么呢？他們一直那樣對她說。在她終于邁過了生長期，在她的身高終于像所有正常的女孩一樣停滯，看起來不再那么扎眼的時候，在她又陷入了困惑，不明白為什么自己的身體突然涌出了紅色，在那個她狼狽逃出老師詫異視線的黃昏，她流著淚問著她的父母親——為什么？為什么班上只有我流血？我是不是有什么病。他們依然只是那樣回答她。他們都隱瞞了她，讓她的青春得以延長了三年。

　　當那天，她終于發現自己原來早就過了青春期了，托著那張領養證哭泣的時候，她是真的不知道，她為之悲傷的，是親人的離去，是自己的身世，還是她那原來早就已經撒手人寰的青春。

　　陳惠還等在病房的門前。墻壁上被風吹動的掛歷已經想要掉下來了，她瞥了一眼，又瞥了一眼——已經是八月了，原來都已經是八月了。八月過完，就是九月，鈷冷街的旅游旺季就回來了。旺季，旅游旺季，就要來了。

　　雨突然又奮不顧身地砸了下來，但她們都覺得，這次一定是一場暴雨。而她們都在等待著暴雨結束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