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廢車從十月開始就沒有少過,它們參差不齊地碼滿了半張馬路,每到黃昏就爭相鳴叫起來。路鳴每次從那所學(xué)校里走出去都會有一陣猛烈的眩暈感,習慣性交叉放在前胸的手臂就會主動滑落下去,她再次想到時間——再過一個深深的夜晚就是十月的第四天了。她只是感覺身體里好像伸出了一雙手,把她的骨骼一點點抽離,然后搭成一間鏤空的風。她漸漸不知道自己飄向哪里去了。
出租車去市中心每客要二十元,這樣的報廢車每人才八塊,每輛車能塞七個人,現(xiàn)在才七點,這是一個萬惡的長假,離家近的學(xué)生都回去了或者陸續(xù)回去,路鳴穿著校服,這是借來的。但只有校內(nèi)的人才知道,穿著校服的學(xué)生往往都不是真的學(xué)生,司機們的生意都是做的熟客,他們不敢多向?qū)W生要錢,而路鳴頂著這樣的衣服出去便也不會被“野的”多宰車費了。現(xiàn)在她手里捏著三張皺巴巴的十塊,擠進了油煙味深重的車廂,車內(nèi)的學(xué)生心照不宣,但也都守口如瓶。她哈了一口氣,十月的城市并不很涼,但坐在車門口,還是感覺有那么一絲風來去自如得讓她的心一會兒松一會兒緊。她是真的感覺冷了,好像通身都消瘦了下來,包括她總是圓圓的下頜,現(xiàn)在也開始不斷向內(nèi)收縮了。她把錢塞進屁股兜,兩只腳呈內(nèi)八字擺著,身邊的胖男生已經(jīng)兀自地呼呼睡了過去,隱約冒出的鼾聲讓她焦躁。她只是想快點離開這里,最好是快點。天色早已經(jīng)向西邊別過了頭去,她的目光朝向前方,好像那里真的就有了一束赤裸裸的光亮。
一
你真的睡著了嗎?
路鳴已經(jīng)不知道多少次這樣問過蘇未了。每當她這么問的時候,他的眼睛總是會微微睜開一點,她覺得蘇未的臉就是這樣的在他的心里開始變得狹窄的。她感到害怕,這種感受讓她整個人都像被削弱了,她懨懨地坐在床沿,手臂環(huán)著膝蓋,這讓她的身體看起來更像是一柄骨架,它們直挺挺地坐在那了,從此就丟失在那里,再沒有了訊息。
她不知道自己這是第幾次走出去了,晃晃悠悠的城市像是半盞燈,把她的影子照得昏黑一片,像是一把巨大的手,她感覺自己被捉住了,再也抬不起頭來。她知道這已經(jīng)不是第一個這么黯淡的秋天了。她記得第一個秋天她來到這里的時候這一切都還是光鮮的模樣,她還能捧著一只抹茶果凍笑呵呵地望著他,他依然什么也不做,或者做著僅僅只是份內(nèi)的事,但她還是那么笑著,像是這樣一笑,就看到了無數(shù)個遙遠而無畏的身影。而此刻她只覺得苦澀,那種漸漸把她埋沒的情緒像是一艘往下翻轉(zhuǎn)的船,她被按下去了,如同溺水一樣,可她知道她還是要留下來,或者還是習慣性非要看一眼那張工作表。
每一次,她就是這樣重新又清醒過來的。
周一,兼職翻譯……
周二,平面幾何輔導(dǎo)……
周三,蛋糕房外賣員……
周四,廣告設(shè)計……
周五-周六……
她知道自己可以在任何一個職業(yè)里長久地做下去,但每一次,她總是迅速逃離了那些滿懷期待的目光,她就這樣繼續(xù)過著接單子的生活,連同那條送外賣的路都變得那么恒定。她能在每個周三看到那個坐在路邊織毛衣的姑娘和她剔著牙縫的母親,她們開著那條街唯一的花店,可是生意不好,勉強維持著。路鳴總會在那里停留一陣,買一束花,然后連同蛋糕一起送給那戶人家。不過還好,只有那一天,那一天過去,她就可以重新轉(zhuǎn)入另一場生活里,但其實她知道這只是她自欺欺人,它們只不過被她打散了,失去了匯合的龍頭,但實際上她依然走在同一個軌道里,只不過那些相同的生活彼此之間有了距離,就產(chǎn)生了讓她足以陌生一陣的情懷。
可現(xiàn)在她的目光總還是要回歸了,她盯著那張表的右下角,像是突然有了某種讓她沸騰的暖流,只是每一次瞥見那里,她總覺得那就是一場戲劇了。
“周五-周六,人體模特……”
她還是無法理解這種熱情,但它們真的就毫無阻隔的向她流淌了,她并沒有感到快樂,只是感到一陣涼,好像身體里的風突然有了歸宿,和外面的風展開了曠日持久的**,而在此刻抵達了**……她記得蘇未說過,那就像是兩個人一起融化了般,變成了一灘水。那是他好早以前說過的話了,再這么想起來的時候她覺得自己已經(jīng)是個老女人了。可緊接著她又想到了他另一句話,也像是看到了那張總是在她面前顯得困倦的臉,她確信那一定是他秋天之前對她說的。他說,你有過**嗎。她承認那一刻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羞恥,五個手指印幾乎想也沒想就落在了蘇未的臉上。但他卻什么也沒說,甚至也許還沒有生氣。他只是用那張倦意深沉的臉認真地打量了她一下,就輕輕松松地走出了那扇門。
她從此說不出話來,便是再看見他也說不出話來,或者連那句你真的睡著了嗎也是她很久前問的了,只是她早已不知道多久沒有跟蘇未說話了,好像必須有一句臺詞來撐起他們之間空蕩蕩的距離。那是一間屋子,一間路鳴永遠都不能厚實的安眠的屋子。
二
蘇未記得自己是聽到過那種聲息的,它們像是蒸騰向上的霧氣,一點點把他的夢境都給彌散了。看到那團白色的時候他沒有驚訝,雖然那時候他真的還不知道這究竟是什么。父母總是在白天惡劣的咒罵彼此,一件刷碗的小事都能爭個你死我活,但一到夜晚,神奇的夜晚,他們就像是一瞬間被拔掉了閥門,失掉了銳氣,再也不能說出傷害的話,只能在那樣的風聲里,在那樣的喘息里,像輕輕抖動在星辰下的白帆一樣疊在了一起。他是記得那種感受的,那面墻壁隨著他年紀的增長好像越來越單薄了起來,他漸漸看到了那間隱秘的暗室,像是看到自己的未來就這樣跌落在了他的眼前。
高中畢業(yè)那年他沒考上大學(xué),父母準備花錢把他送到一所附近的職業(yè)學(xué)院,而他卻像所有不爭氣的少年一樣偷了他們一小筆積蓄,遠遠的離開了那座中部小城。走的時候他沒有哭,便是到了新的城市也沒有哭,直到在那座城市有一天電閃雷鳴的時候他突然感到了苦痛,但他只是點了一支煙,抽完的時候他看到了掠過他房門的那個背影,她通身都濕透了,白裙子也臟了,那時候她還在上大學(xué),他看到了從她身后的背包里掉落出來的設(shè)計圖,它們沾上了點雨水,就能讓她變得驚慌起來。
路鳴的到來并沒有讓他有所改變。那就像是一個儀式,一到夜晚就開始的儀式,他不知道這是不是他必須完成的告別。告別那面墻,告別那種想要迎接又畏懼到來的情緒。他覺得自己終究是不一樣了的。她躺在那張大床上,藍床單洗得發(fā)白了,他撥開她的腿,或者其實是她直接圍上來的,總之他被她所環(huán)繞著。蘇未不知道這是不是他自己故意把她想象成了一個熱烈的姑娘,或者至少,不似他看到的那樣拘謹。但其實他知道她已經(jīng)開始改變了,她跳脫著來到了他的面前,漸漸的就附著上了他的歷史,把自己也畫得滄桑了。他知道任何一個男人也許都能給她帶來那種蛻變,但事實是,現(xiàn)在她只有他,或者他能知道的,只有他。他感到一陣快意,但是并不真的快樂,他在她的吻里躲藏著,他不知道自己何時變得這么躲閃了。或者說他唯一的愧疚,就是一直讓她為之疲憊,他在快餐店做著服務(wù)生,有時候也時常曠工,但無論如何這份工作算是保下來了,她何時開始打著N份工他已經(jīng)不知道了。就好像她疲憊地走到她的面前時,他感到她再也不能開放了,這種凋謝讓他難過,但他還是惡狠狠地想要榨出她的汁液來。不同于那面墻壁,不同于那一條痛脹而無畏的溪流。他不止一次讓她感到疼痛了,但不知為何,每當他為她的疼痛感到退縮的時候她卻又不愿意離開他了。她說,你快一點就不會那么痛了。第一次的時候她那么說,便是后來她也這么說過。只是他終于習慣了,就好像最開始他總是要抑制住自己的需要,而后來他也開始放縱了。他不知道她是不是有所察覺,就像他晾曬出的也只有自己的身體,支撐著他不知道的,她的記憶。
三
去往美術(shù)學(xué)院的路總是有些長,這依然是八塊錢一趟的報廢車,但路鳴不知道為什么每次去的時候就覺得出奇的遙遠。好像是故意對她造成煎熬,讓她等待,思慮,為之付出那些她不曾付出的東西。只是此刻她并不知道還有什么是自己所不曾付出的。她覺得自己快要在這條路上被消耗掉了,那些虛胖一樣的豐盈,也再也不會來了。她感到累極了,第一次她離開蘇未的時候也感到那么的累。這讓她懷疑自己之所以無法快樂并非是因為蘇未,她的生活其實一直糟糕,只是她總是把矛頭拋向他,因為也只有他,可以順理成章地成為痛苦的理由。
秋天真切的來了,風都開始變得呼嘯了,但她還是固執(zhí)地覺得這像是馬達聲。她知道她即將開赴一個她將之虛高的地方,燈亮起來的時候,她只是把臉轉(zhuǎn)向陰影里。她不敢正視燈光下的自己,正如同不敢看光束下她乏善可陳的汗毛一樣,它們像是某個茂密地帶的疏朗叢林,在她被眾人觀摩的身體上,打了一盞巨大而璀璨的燈籠。
走進那棟灰色樓層的一扇扇房門,再掀開一面面白簾,或者透過門上的玻璃窗,偶爾能看到站在梯子上修理走廊電燈的維修工驚詫的目光,而他們偶爾也會失手突然把干活的工具給搞掉。路鳴無數(shù)次聽到過那樣的墜落聲,總是在夢里,那些靜坐的時候停頓的夢里,它們像靜物臺上總是灰蒙蒙的布景一樣,邊緣已經(jīng)發(fā)毛了,但還是遮住了她顯而易見的表情,她夢里的表情,她聽到那聲鉗子或者別的什么東西掉落時候的表情。那就在窗外,門簾外,近在咫尺的距離,她感到像是吃了蒙汗藥突然又驚醒了,她想要抓住些什么,她也真的這么做了,但她身邊空蕩蕩的,除了那束燈光,再或者,腳邊的暖氣,那種深橙色的,沉寂的光芒。她并不感到真的溫暖,也還是冷,她不自覺地想抱住自己的雙肩,立馬就又引起了一陣的唏噓聲。學(xué)生們不耐煩地望著她,好像是詛咒這一場無休止的人體寫生,還沒有結(jié)束,依然沒有結(jié)束。可她知道她懼怕結(jié)束,這是她唯一不用說話的時刻,她可以像啞巴一樣,甚至這間屋子里的每個人都希望她是啞巴。正如她永遠都不希望大燈打開一樣,如果真的要有燈光,她寧愿它們只是一束,只是一束。她希望被包圍,再也不想走出去。
此刻她感受到了他的目光,路鳴知道他這樣看著自己已經(jīng)很久了,或者也曾這樣看過別的模特,看過那些肌膚上頹喪的褶皺,她應(yīng)該是這里最年輕的女模特了。剩下的那些,都已經(jīng)再沒有青春可言,所以每一次的寫生,也只有路鳴面前的學(xué)生會多一些,畢竟鮮有人會在第一眼對一具衰老的肉身產(chǎn)生熱情。她不敢總是抬頭,似乎是害怕他的眼光了。只是他的目光粘稠得像是把她的額頭按在了自己的胸膛。她感到害怕了,但卻覺得這又是一扇門,可以把她安全的裹進去,給她戴上又一層的防護罩。她再次想到蘇未,她想到他們不久前還一起躺在那張洗得發(fā)白的藍床單上,厚實的被子裹著他們,她就在那時候問他,你究竟喜歡什么樣的女孩子。此刻,那個場景就像是一幕喜劇,譏諷著她的感情。此刻她后知后覺地感到了那種恥辱,臉頰滾燙地沸騰著,在這束燈光下,啞然失笑。
沒有角色,居然還能這樣的演下去嗎?
四
他又打碎了一只碟子,這是他在這個秋天打碎的第七只碟子了。只不過這一次嚴重了些,他感到有細碎的玻璃扎進了他的指甲里,流出了血,把裸露出來的渣子都給染紅了。他第一次感到慌張了,把手伸到水龍頭下,一遍遍地沖洗起來,他感受雙手都是涼絲絲的,這突然讓他覺得暢快了。他很久沒有這么輕松過了,他聽到外面有人叫他的名字,那是又一單的外賣。但他就是不想出去,水缸已經(jīng)有些發(fā)紅了,是那種趨于粉紅的顏色,像是新長成的肉,他的觸覺突然遲鈍起來,一時間好像整個水缸是一只巨大的**。他用著某種近乎于充血的眼光注視著它,好像那是一枚誘惑的柿子,周身開始向外流淌了。他只是很冷,某一時刻,仿佛整條手臂都是雪白的了,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久了水缸,把白瓷的重影疊加在了手臂上。或者路鳴說的對,他已經(jīng)是顛三倒四的了。這樣想著的時候他開始往外走了,水龍頭也沒有關(guān),但他很快就沒有再聽到水聲了。他以為有人替他關(guān)住了,趕忙轉(zhuǎn)過身去,但他的身后空蕩蕩的。連同水缸里出現(xiàn)過的粉紅色液體也徹底的沖沒了。外面開始有人抱怨,迅即的,像是一盆焦躁的炭火瞬間又把他拉回了某個軌道里。
停水了。
蘇未沒有感到糟糕,這一時刻他慶幸自己只是一個最底層的服務(wù)生。因為停水造成的損失與他無關(guān),因為停水造成的改變與他無關(guān),甚至,即使有所改變,他也可以堂而皇之地抱怨這座城市,總之,一切都不是他的錯。多么好。
他念叨著,漸漸又覺得自己被架空了,這種感受讓他剛剛建立起來的一點喜悅又埋沒掉了。多么失敗。任何事情都是與你無關(guān)的,這也意味著,你的價值不過如此。他心里某個聲音這么對他說起來,這讓他不安了,他想揮動一下手臂,仿佛這樣一揮舞,他就能欄住某個不一樣的東西。但他當然只是到手了一口空氣,或者連空氣也都是擠壓過的了。
馬路上已經(jīng)聚滿了人,他走在路面上,感覺迎面而來的都像是虛構(gòu)的人了。他們一個個都生龍活虎得讓他不能理解。或者他就是這個時候看見她的。但其實他知道她已經(jīng)注視他很久了,他感到累了,女人卻還是孜孜不倦地望著他。他知道,這一段時間以來,他是把這個注視,當做了支柱。
“要跟我走嗎?”這么扶住她的肩膀時,女人手中的花散落了一地,她指尖也還帶著新鮮的香氣。她感覺自己周身都是這樣的氣息了,路鳴面無表情地望著她,像注視著那枚鮮艷的內(nèi)核,他漸漸地就要走進去了,他覺得這是一條纖細但逐漸敞亮起來的血腸。他們走過那家總有人在織毛衣的花店,那個小妹依然沒有抬頭看他們一眼。女人嘗試著想去打招呼,卻感到嘴巴封住了一般。
或許,我能讓你感到快樂。他轉(zhuǎn)過身看著她,嘴角浮現(xiàn)了一絲笑。壞壞的,像是路鳴最先看到的那樣。但此刻他感覺整條路都是空曠起來的了,或許只是因為天色已晚的緣故,停水之后這座城市連電也停掉了。沒有人知道這次是要停到何時了。蘇未牽著女人拐進了他熟悉的那條小路,在那條扭轉(zhuǎn)的路的盡頭,是他的一居室,他不知道何時起他開始習慣性說,這是我的屋子。仿佛那張雙人床上的另一個枕頭只是一件擺設(shè),一個臂彎。他習慣性去抱那個枕頭,女人不知所措地坐下,居然有些激動了。這條路上總是站著許多抱花的女人,他知道這只是營銷手段。他把她舉了起來,放在了床上,手從女人的裙角漸漸提了上去,沒有燈的屋子突然顯得有些大了,他覺得他可以在這里面制造出回聲來,制造出那種,讓他覺得繞梁的歌聲,他可以一直順著那首歌,漸漸鉆進這具身體里,鉆進這個巨大的套子里。
五
維修工是在那天下午六點突然從梯子上跌下來的。
路鳴愕然間就被砸醒了。她覺得這次終究是要不一樣了,這一天每條走廊的燈都壞了,許多個維修工們陸續(xù)走進了這所學(xué)校。每兩間畫室的外面都站著一個維修工,他的臉上淌著汗,眼角還是不自覺乜斜向畫室門上的窗子。里面是深橙色的,他能看到黯淡的模特留下的側(cè)影,他并不知道他其實占了一個最好的位置,能夠利用這個足夠的空間,畫出他們想象中的女人的樣子。但他們還是為此而感到失落了,或者長久以來總有一些人能遺落掉什么,可那一刻他們就突然想要找回去了。他們說這所學(xué)校的電路關(guān)系到整座城市的供電,但路鳴是感受不到的了。她只是覺得燈光是搖晃的,它們開始層層疊疊地想要把她壓下去了,一時間,好像水泥地面都有了暗門,它們將會在她不知曉的一個時間跳起來,張開空白的臉,她將成為被押解的囚徒,一直滑落到那扇門的最底層。
那雙眼也還是游移在這里。她困乏中感覺那陰影是掃向了自己的,在她的臉上停留一陣就滑向了脖頸,接著是前胸,接著……她感到一陣燥烈,也許是暖氣開得大了,這讓她煩悶起來,她蹙起了眉,漸漸就俯下了身子,胸口有點悶,她記得是剛才休息的時候沒有起身的緣故,但她真的是太累了。此刻,她多么希望能有人拉她一把,把她背起來,奔跑在大路上,讓風澆灌她,將她喚醒,把她洗干凈,讓她變成嶄新的——像是最初一樣。
陰影像是鉛筆一樣在她的身上沙沙作響,她覺得自己是聽到了那個微小的喘動,它們在她的汗毛尖端一點點炸裂了,成為了碎末,覆蓋了她的毛孔,她身體里的熱出不去,被堵死了,漸漸就變得像是要腐爛了一樣,這讓她開始厭惡自己了。燈光還在晃動著,一時間,路鳴以為那盞照著她身體的燈開始晃動零件了,首先就是那個燈泡,它像是一只魚的眼睛,只是里面植入了螢火蟲,就是那種亮,暈染在她的眼睛上方,像是一只鋒利的注射器,把它們扎進去,讓她空蕩蕩的身體變得飽滿。但她只是感到痛苦,她身體的門被封死了,她像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病人,側(cè)躺在這面手術(shù)臺一樣的靜物臺上,身下的布是灰白色的,她感到身下流出了汁水。她感到驚懼起來,桌布像是一張饑渴的嘴,漸漸又把她抽干了,但她還是能感到那面流淌的河流。燈終于不再晃動了,似乎沒有人注意到桌布已經(jīng)變成了血紅色,除了那雙眼睛還在看著她,她無力去回望那目光的主人,她感到疲憊了,就像是調(diào)情久了,最后也只需要一雙手臂。需要脫離這面沼澤地,需要逃離,再也不要回到的潮熱。
她覺得他是漸漸走向她的了,那是一面弓著的高大的背部,她想要攀巖上去,卻總覺得無能為力。但此刻這一切卻都來不及了,整棟畫室樓幾乎是同一時刻聽到了那盞炸裂的聲音,好像整棟樓都經(jīng)歷了一場安然無恙的余震。那只燈泡來不及哭泣,就釋放了,學(xué)生們一哄而散,這是難得的提前下課,沒有人會介意漫長的黑暗。她瞅了瞅外面的天空,它們突然變得有些紅了,她知道自己還是必須離開了,離開比較好。正如那個望著她的人。她確信那人還在墻角,他在等著她。她伸出手臂,帶我走。
六
房門是空蕩蕩的了,蘇未在黑暗中把眼睛撐得大大的,順著居室的窗戶往外望去能一直看到路的盡頭。那是一間紫紅色的小酒吧。但他此刻什么也不想做。他開始回憶起細節(jié),它們像是一把鉗子,漸漸把他的整條身軀都撬開了。他突然覺得自己先前做過的一切都是不存在的了——存在的只有此刻,他所能感受到的被掏空的身體,或者被充塞的身體,他感到身上所有的力氣只剩下一束了,且漸漸把他縛住了,他被綁在那根他不知道位于何處的樹樁上,離這間居室很遠了。離他的家鄉(xiāng)更遠了。他仿佛覺得他曾經(jīng)是帶路鳴去過他的故鄉(xiāng)的。那里有一條靜止的護城河,沿岸的柳絮能一直飄到他家的三層樓上,他的母親戴著紅帽子端坐在陽臺上,他走進去的時候她沒有感到詫異,好像是小時候,他只是出去玩了一圈而已。他蹲下來把她的帽子戴正,煞有介事地指著路鳴道,媽,這是路鳴。他身旁的女孩變得陌生,但笑得很好看,像他最開始看到的那樣好,像那個被雨打濕的夜晚,他感到了一種平庸的滿足。這不至于讓他很快樂,但也不壞,甚至總之還是有點好的。他認為他應(yīng)該知足,他將挽著她,至少這曾經(jīng)是她希望的,但他馬上就又阻止了這種想象。
怎么可能是她。他感到一陣牽強的好笑,好像喉嚨里躲進了一顆圓潤潤的跳跳糖,讓他自己半張臉龐都變得酥軟而跳躍起來了。他必須停止這樣可怕的想象。并阻止自己給她設(shè)定的角色。但他的亂想?yún)s又咆哮起來,他甚至覺得這間屋子開始不斷伸長了,伸出了長長的舌頭,把他卷了起來,疊成了一支煙。空曠的房間仿佛真的有了回聲,風從門縫里擠進來,他不肯去開,任由它們艱難地把門煽動出了聲響。他呆坐在床沿,好像還在等待著,但突然覺得她再也不會來了。再也再也不會來了。但他還是聽到了她好像嚎叫起來的呼喚。她說,蘇未,蘇未……
他想他一定是出現(xiàn)了幻覺,他突然有點焦躁,覺得一切都被封閉了。他甚至有些生氣了,覺得自己被關(guān)了起來,這扇門,這面窗,連同這張床上凌亂的被子,和不知是誰的長發(fā),他在黑暗中一點點摸索出這些他認為應(yīng)該清除掉的物什。他覺得就是它們讓他出不去了。他覺得自己需要跑起來,需要刷干凈自己,至少必須要先走出這扇門。他也真的這么做了,跑出去的時候整座城市依然是黑暗的。只是沒有人像他這么焦躁,人們似乎很享受這一場難得的安靜。孩子們在黑暗中更容易躲得不被人發(fā)現(xiàn),他們享受這種童話般的浪漫。他覺得孤獨,甚至于想要找尋剛才的女人——他現(xiàn)在終于是感受到有過這么一個人的存在了。但他知道他必然是找不到的了。他能找到的只有路鳴,他覺得自己有必要快些跑。他覺得跑到盡頭就是一定能看到那條大路的,路鳴會坐著那輛小黑車從那個路口下來,他才發(fā)現(xiàn)原來他并非沒有注意過她的行程。他記得她是讓他背誦過她的工作表的。只是他從沒有問過她的家庭,但她好像是告訴過他的,只是他再也想不起來了。他再次感到了一陣不耐煩,其實他是記住她了的,其實這樣自己已經(jīng)不錯了不是嗎?可他還是覺得應(yīng)該準備點什么,好像是一盞燈。但他現(xiàn)在像是被粘在了這條大路上,再也走不開了,他看到了那輛車,那輛在這樣黑暗的夜里也還會奔馳得如此歡悅的車。他知道他將迎過去,以一個無比紳士的姿態(tài),他將擁抱她。或者還會看到她激動得俯下雙膝的身體。它將會完好無損地落入他的懷抱。因為他聽見自己說——
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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