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鎮的人們總能在黃昏時分看見她撐著陽傘漫步。
那時候我13歲,時常聽到人們議論這個女人的事情。沒有人了解她曾經做過什么,更沒有人看到過她的相貌。明月鎮是個清朗的小鎮,人們安然生息。我那時侯時常在黃昏穿過弄堂去買糖葫蘆,而根本原因就是為見到她。我每次都妄想能夠見到她的面龐,我固執的認為女人一定很美,在我童稚的認知范圍中,美這個字總是跟女人相伴。但只有一次女人在早晨出現在我的周圍。
那是一堂作文課,我胖胖的班主任給我們講理想,讓我們依次站起來說出自己的理想。輪到我時,我無比自信的說:
“我要娶撐陽傘的女人做妻子。”
全班哄堂大笑,老師揶揄的望著我,帶著不可救藥的神色搖了搖頭。我很困惑的咬著手指,臉紅到了脖子根,習慣性的望向窗外。
我看到了她,她的臉上帶著倦怠之后的繾綣,微微的朝向我,脖頸上露出淺紫色形狀的皮膚。她沒有我想像中美麗,卻有我想像不到的魔力。我習慣的向前走去,聽不到老師的呵斥,我腳下生風,越過同學的包圍。
我清楚看見她的裙擺和倒影里的修長雙腿。我想呼喚她,卻發現自己根本不知道她的名字。我一步步向前,感覺風穿過我的身體,我被掏空,看見女人徑自行走,我跟隨她走到弄堂,越過密集人群,來到明月鎮的清水河。水波蕩漾著她的微笑。她背對著我,從傘下伸出手,輕輕展開,是一封厚厚的信件。她抖了抖信封,遞到我的面前。
“幫我把它寄出去。”她的聲音和風一樣凜冽溫和,仿佛天生的兩極,讓人不敢拒絕,并且內心甘愿。
我從此成為她的信差。
每個周末,我都會到清水河的后岸,接過她的信。我試圖詢問她關于信件的事,卻總被她清冷的目光駁回。而那次之后我就再沒看見過她的臉。那是一張怎樣的臉,輪廓是怎樣的?那次的印記仿佛清水河蕩漾的柔波,我遠遠的觀望,觸不到內里。女人再也沒有對我露出她的臉。
人們不會知道在那些月白風清的夜,篤篤的腳步從何而來,他們厭煩的起身也只觸到水洼中的淡淡水漬,老年藝人會在這時吹奏起裊裊的樂聲,防若這座小鎮的雨,清冽寡然。而這個行進者踏過青磚,趟過清水河的漣漪,越過山岡,直到東方的曙光染紅了小鎮,他才能完成任務,他輕叩郵差的窗欞,遞過信件,并必須在那人想要去看他的臉時迅速離去。
我漸漸喜歡上這個“職業”,它仿佛成為那夢想的傳遞者,但我的夢想在這時已不是娶她,而是,永遠做她的信差。
明月鎮的人們并不喜歡女人,這里的人們習慣了沒有隱私的生活,而女人的寡言使她本身成為一個巨大的隱私,而且心懷不軌。人們看見她總是徘徊在清水河的附近,站立良久,直到日暮西沉。人們窺測她的生活,她的行進,她的種種過往,她的職業,她的衣著,還有那把傘。女人喜歡在屋頂上讀詩,聲音抑揚頓挫,時而低啞,時而高揚。人們聆聽她冗長的獨奏,伴隨著風中飛舞的柳絮,回旋回旋。
那幫奇怪的人來到明月鎮時,個個留著銀灰色長發、著素袍、唇微張,仿佛念叨什么似的,甚是奇妙。一向房門緊閉的她也走了出來,人們驚詫地望著她,但她只是信步走到他們中的一個面前,伏在他耳畔低聲吐出了幾個字。那人隨即驚恐的望著她。
她宛然一笑,露出潔白的牙齒。
明月終于開始大搜捕運動,它像是蓄謀已久,外來人不過是一個借口。人們舉著火把,排成縱隊,叩響了她的門窗。她透過窗欞看到他們,并不驚慌。穿上了白裙,赤腳走出房門。人們看到她走出來,紛紛散開。她看到聽她說話的那個人,那人低頭不語,避開她的目光。她仿佛預料好了一樣,照樣撐著陽傘走過人群,直走到清水河邊明月鎮最高的竹樓上。
她在眾目睽睽下爬上高高的竹樓。她站在月光中,臉上露出久違的焦渴,她蛻掉了身上包裹的衣服,嘴里喃喃著,手指滑過傷痕的凸起和凹下,像行進在高高低低的山路上,像一場冒險的開始,久違的血水隱隱流出,但馬上就變得迅即,她開始小聲哼唱起從心底涌出的樂符。仿佛站在沒有見識過的山岡上,迎接風的駕臨。
碩大的血滴在河面上奔逃成一朵朵奪目櫻花,她明明目已盲,卻仿佛依然湛亮。
傘遮住臉龐,她最終留給人們一個仰視的背影。
明月鎮的人們惶恐的望著她,那一刻她的表情是迷蒙的。
她唱了起來,悠悠然的,高亢的,仿佛一只鷹掠過頭頂,留下巨大的藍色投影,將人影湮沒。過早出現的明月適時投下玉一樣的光芒。
鎮上的人誠惶誠恐的望著她。老年藝人適時吹奏,樂聲淅淅瀝瀝落入她的歌聲中,仿佛玉盤盛起的天然珍珠,圓潤透亮。
他們凝望著她,仿佛天地之間只映入她和她的陽傘。
東方泛出了魚肚白,人們遙望太陽升起的地方,直到她玉一樣沉入清水河,激起了巨大水波。那些奇怪的人吹起了號角,響徹著整個小鎮。人們開始騷動,對著素袍男人撕扯起來。
很久之后,我們明月鎮人仍然記得她死時的眼睛,那是直指心靈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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