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塊雞已經含在了白先生的嘴里。他的喉頭動了動,食物滑落路線外的皮膚一路隨之透明起來,我能看到雞塊穿過他的食道,很快就墜入了那口“攪拌機”。
“我的胃是可以直接打餃子餡的。”最開始認識白先生的那陣子他每天都要這么對我說一遍。
“什么都能打嗎?”我懶懶地靠在椅子上,乜斜著眼睛望著他說。
“當然。”白先生喝了一杯我媽釀的葡萄酒,雪白的身體又從透明變得粉紅,可這顏色沒能持續很久,伴隨著一筷子豬耳朵絲,他的身體重新漸漸透明了起來。“你看。”他邊吃邊指著自己的“胃”。很快,離他最近的餐盤已經被洗劫一空了。
我可惜著我最愛吃的豬耳朵,但視線很快被白先生吸引了,隨著最后一片豬耳朵下胃,白先生的皮膚完全透明了,他直挺挺坐在我的面前,就像一攤組合起來的器官。那塊原先腫脹的“胃”開始運作,白先生打開了腹部“胃”所在位置的那扇鏤空的白色小門,把一只干凈杯子放在門邊。外面下起了雨,時不時響起轟隆隆的聲音。但我總覺得那是白先生的“胃”里發出來的,像是一條平直而寬闊的大路從我的胸前鋪了過去。隨著一陣耳鳴,白先生紅彤彤的“胃”劇烈搖擺起來,漸漸變成了一幢藍房子一樣的小攪拌機,中途好像遇到了頑劣的骨頭,攪拌機自動拉長了形狀。只幾秒左右的功夫,白先生雙手抱著的玻璃杯就盛滿了肉餡。當然,是葡萄酒味的。好像醉鬼在我鼻子前打了個飽嗝,頓時讓人對這一屋子的空氣都嫌惡起來。
“好惡心。”我不屑一顧。
“唉。”白先生嘆了一口氣,“如果你不把我當人,自然不會覺得惡心了。”
“我是對氣味敏感。”我盡量保持端正地坐姿,雙腿合攏向右傾斜,“我才不管你是個什么東西。”
我邊說邊打開了窗戶,雨水飄了進來,房間里很快沒有了那討厭的味道。
白先生感到很委屈,身體重新變成了白色,縮到了屋角,趁我打開一本書的時間,他展開了身體。等我再轉回身,發覺他已重新回到了墻壁上。我認出上面的白色花紋,用掃帚去戳它們,試圖讓白先生回歸人形。可很快我就聽到了鼾聲,層層疊疊地鉆進了我的鼻孔、耳朵,讓外面的聲音一點也進不來。
“你快點給我下來!”我下了最后通牒,可鼾聲非但沒有止息,反而愈來愈深沉了。我端坐在餐桌上,看著白先生留下的臟兮兮的餐盤,漸漸也開始打起了盹。
這樣的情況只是白先生剛出現的時候會發生。
后來每天早上都要去菜場買新鮮的肉,回來一打開家門,看見白先生端正地坐在桌角等待我。他一身雪白,臉很年輕,看上去比我的小男友還要年輕幾歲,可他非要擠出幾條紋理來,這導致每次我走進家門,第一眼看到的白先生就是睜著大眼睛,額頭強調出滿滿的抬頭紋,好像要把我塞進眼眶里,比我第一次見到他睜得還要大。第一次見到他時我剛搬到這個小區不久,在考察了這片街區近三周之后我終于在這里尋覓到了理想中超低價位的房子,可我還是跟房東殺了三小時的價,終于以更低的價格——四百五十元一個月租下了這間一室一廳。我感到很滿意,火速搬家,連帶一個月的糧食都購置齊全了,把肉和菜往冰箱里一塞,喝光了一瓶礦泉水,將布滿灰塵的沙發清理了一遍就呼呼大睡起來。可很快鼻子就被一陣香味沖醒了。
餐桌被擦干凈,連帶我躺著的沙發也套上了新的沙發套,椅子的坐墊也是嶄新的,我之前隨手一拋的礦泉水瓶老老實實地躺在紙簍中。我聽到一陣哧溜哧溜喝湯的聲音,順著迷蒙的視線,看到桌子的最右邊,一個穿著白衣服戴著白手套的少年已經在享用一桌美食了。有小雞燉蘑菇、木耳肉片、酸辣魚、可樂排骨、豬耳朵……我突然覺得不對勁,立馬清醒了過來。
“你干嘛做我的菜。”我義正詞嚴。
“等你做我都餓死了。”少年抬起頭,我這才發現他的頭發和五官是白色的,連皮膚也是,渾身好像棉花糖一樣,讓我不自覺想要伸手去捏。
少年顯然感到了不適,皺著眉頭,把他石膏一樣的臉龐逼向我:“拿開你的手。”
“可應該有很多人都是這樣的吧……”我笑了笑,“你在哪里住呀,你的病好奇怪喔。”
“這不是病。”少年終于按捺不住,“我是,墻。”
他剛說完,但還是覺得不夠準確,只好指著他衣服連著的一截白色花紋道,“就是白色花紋啦。”但好像又覺得這么說沒有底氣,頭始終低著。
“好吧。”我收起了我的詫異,選擇了最實惠的做法,迅速把他沒有吃完的一桌美食消滅掉。他用自己漸漸透明的身體為我表演了攪拌機的游戲。我吃完了離我最近的可樂排骨,并喝了雞蛋湯,在他重新變白之后,說道:“好吧,我叫你白先生吧。”
“感覺好老。”
“這樣比較正式啊,白先生。”
他將打開的“胃”合住,既無意接受我的意見但也不打算反駁,在我對他的攪拌機表示厭惡之后無奈地縮到了餐桌對面的墻上,白色花紋突然張滿了整面墻壁,并大有向天花板蔓延的趨勢。
在和白先生漸漸混熟之后我就很少再主動招呼他,基本上都是我站在門邊的扶手處,對著客廳喊一聲:“喂!”白先生就一溜煙地拼成了那個雪白的樣子。有時候是坐在沙發上有時候是坐在餐桌上有時候干脆跑到了臥室,在我的床上擺出一個巨大的大字或在我的床上滾來滾去,等他再起身的時候,滿床都是雪白的不明粉末了。這讓我的打掃變得尤為艱辛,但白先生對此絲毫沒有歉疚,或者當他站在鍋臺前為我烹飪一頓美食的時候,我便已經消了氣。
那大概是我跟小男友熱戀的時候,每天都要煲至少三個鐘頭的電話粥,直到耳朵里塞滿了鼾聲。我總是不知道那是白先生發出的還是男友發出的,我只好焦躁地在電話這頭大叫:“喂!喂!”直到他在電話那頭說道:“我在呀,怎么了?”即使他這么說,鼾聲還是很快就傳到我的耳朵里。而在我一聲聲的“喂”字中,白先生也從墻壁上走了下來,他搭拉著腦袋,把身體蜷縮成比丘的模樣,在我的沙發上睡熟了。待我察覺,才明白鼾聲只是來自沙發上的白先生。但當我發現的時候,電話那頭的男友已經真的睡著了,并和白先生的鼾聲遙相呼應。我無奈地掛了電話,決心把臉上的妝洗掉,直到鏡子里出現了一張憔悴又慘白的臉,我才信服的相信已經洗干凈了。我決定任憑白先生在沙發上睡吧。他渾身雪白,在晚上就如一個發光體,好像是嵌進房間里的一顆星球。
我下定不理白先生的決心,畢竟從嚴格意義上來說,身為一個有男朋友的人,我是不應該再跟白先生混在一起的,不過他就在這棟房子里,想不混在一起都難。不過現在很難講什么時候我就要收拾東西前往男友的住處了。關于這一點男友已經提了很多次,其中有一次是在一家火鍋店,我不亦樂乎地吃著最后一根寬粉,只見男友坐直了身體,嘴巴紅紅的,像某種粉紅棉花糖,他似乎比我剛跟他在一起的時候還要年幼,并且擺出嚴肅的表情,并整理了一下帽子,不緊不慢地說道:“要不,你來我家吧。”
那時候我還沒有搬到現在的住處,聽到這句話,腦子里閃現出一組計算公式,將節約的房租以及膳食費數目相加。自從做了會計之后,這就變成了條件反射。出于本能我還是拒絕了這項提議,正如我對這段關系的保密工作——本著不可能長久的信條,我從不帶小男友去見我的女朋友們,身為一個活在女生堆里的“雄性”,我一向厭惡成為八卦的中心,寧愿頂著各種“我給你介紹個男朋友吧”的同情聲,也不愿把真實的生活真的帶到圈子里。我的生活并不忙碌,除了每天早上趕公交的時候,或者下班的時候被女朋友們拉往一個個High點,除此,我的生活都是不咸不淡的,我體味不出太多別的東西,也無心去讓自己變得豐富。終歸都是要死去的,所以離開或者得到都不是那么重要的了。
小男友是我大學的學弟,一直跟著我前往這座城市,跟著我來到同一個公司,跟著我在同事們面前一起保密,跟著我背離了自己的生活。
只是此刻當我再講述男友的時候,居然覺得這已經是往事了。我知道人不能靠余溫活著,但是有什么辦法呢,至少在不知道怎么重新煮沸一杯水之前,我只能依賴這樣的余溫,因為我本質上只是一個俗氣的人。
“你應該感激。”白先生在又一次喝了我媽釀的葡萄酒之后這么對我說。他搖著腦袋,把那顆如同牛奶一樣的大顆水滴狀腦袋在空中拋了一拋,又重新讓它安然挺立在脖子上,我仰望著這場拋物線運動,直到白先生把一團糯米糕塞進了我的嘴巴。
那是再一次與白先生的共進晚宴,整個白天我都在桌子和床之間徘徊,白先生把頭發染成了金黃色,戴上了面罩,穿上了我的紅色女式大衣就去買菜了。他的手上還捏著我畫的路線圖,那張圖他一直帶著,據說如果他要另換新家,是要按照前主人的路線圖去一個新地方等待繼續被收留的。
“去新家做白花紋嗎?”我捏著糯米糕,漫不經心地說。
“當然不是。”白先生皺著眉頭,好像我的話褻瀆了他的身份,“是要比花紋更高級的東西……是,吊燈。”他的手指豎立著指指天花板,我不禁狂笑不止。
“我們也是要進化的。”白先生繼續吃著,絲毫沒有理會我的嘲笑,“最開始的時候我們是在地下室,在滿是潮濕氣息的地方做一些建筑物的裝飾,漸漸地就會像藤蔓一樣爬上高處,直到有一天變成石頭裸露在地面,然后建筑工人把我們帶到高樓上,有的兄弟做了大樓的瓷磚,有的做了扶手下面的大理石,有的做了花紋,有的開始做各種家具,而我,下一步就是做家具,只是我最想做的家具,就是吊燈了。”
“為什么呀?”
“因為高呀。”白先生挑了挑眉毛,“高的話我就能看到整座房子了,說不定還能看到外面,等我看到什么有趣的東西,下一步的進化就要朝此目標進發啦。”
“那你們變化一次的周期是多久呢?”
“三個月吧。”白先生說,“或許還會更久,因為這取決于主人。”
“取決于我?”
“是呀,取決于你需要我的時間。”
“可是我好像沒有多么需要你呀。”我隨口說道,再轉身的時候卻看見白先生的目光黯淡了下來,接著他賭氣一樣把整面桌子的食物都收了起來,一時間只剩下我手上握著的糯米團了。再抬眼的時候,白先生已經再次回到了墻壁上。
我無可奈何地把糯米團蘸了最后一滴蜂蜜,對著墻壁說道:“我男朋友要來了呢,你要見一見嗎?”
沒有回音。從那之后到現在,就變成白先生不理我了。對我而言,似乎只是少了一位好廚師,但房子竟因此空曠了起來。每天我都能注意到少了家具,我知道白先生把它們藏起來了,因為墻壁上的白花紋已經蔓延到了天花板,甚至大有向窗子處滲透的趨勢。我感到焦躁,除了白色花紋讓我知道他還在這里,此外不留任何存在的痕跡,就連鼾聲也聽不到。
電話響了起來,男友在老地方等我。我穿過那個我們一起走過的有三盞紅綠燈的路口,看到熟悉的水吧。里面活躍的大都是學生,刻意穿著老氣的衣服,相比之下,總是一身襯衫球鞋搭配的我看起來更像是學生。唯一一次我穿了裙子,是他給我買的。在電話那頭他幽幽地說,我買了裙子,你要不要跟我在一起呀。
裙子和在一起這二者之間分明是沒有什么邏輯關系的,但當男友這么說的時候我還是覺得很通順。仿佛帶有某種被他改變的征兆。于是在還沒有老掉之前我終于談了第一次戀愛,直到身邊的朋友知道這個消息之后突然長噓一口氣:對噢,你也是女人。
我依然很少把男友帶出來,甚至有時候會忘記他的名字。在某一刻,或者就在我走向那個日常見面地點的路上,我覺得他可以是這路上的任何一位甲乙丙丁,而我只要不將他們區分,便會遺失我的男朋友。好像周圍突然又空曠,卻充滿了回聲,我希望抓住一束聲音將之激化,變成恒久的曲調,可是力所不能及。
我終于走了進去,其間還不包括在門口發了一分鐘的呆來考慮我是要在一個小時之后去陪朋友還是陪男友。
他有些不悅,但還是沒說什么,我知道他一定喝了幾杯,臉色有些紅,好像白先生喝完葡萄酒之后的臉色,只是白先生要比他圓潤得多,像一個小皮球,漸漸就拉長了,真正的長大成人。
我開始沉默,等待他繼續挑起話端,像挑起一場言語的戰斗,而我只是防守。但他似乎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從家里的房子到單位的戰爭再到他的那位女房東,直到把最近的生活倒得干干凈凈,才終于喝完了杯底最后一口酒。
我突然覺得我見的不是男朋友,而是一個很久沒再見的故人,聽他把分別之后的生活和盤托出,然后表示安慰。
“好辛苦。”我伸出手下意識想要摸摸他的臉,男友卻嚇住了。
“你怎么了。”他像看著怪物一樣盯著我,說道。
我知道我很少做這個動作,即使是穿著淑女般的裙裝,也不會表現出溫柔,可現在我這么做的時候卻覺得很自然。男友推開我的一瞬間,令我覺得距離他更遠了。我像從一場夢中驚醒,突然起身離開,他顯得更加愕然。我跑了出去,外面人流突然多了起來,正是放學的時段。路過一輛車時,我從后視鏡里看到了遠遠地跟著我的男友,他往前快走了幾步,最終還是沒有跑起來。我一時間忘記了他比我小幾歲,只知道他在我向前的步伐中越來越遠。我終于離開了一個又一個塔羅牌一樣的后視鏡,我不知道它們的存在是不是真的讓我注意到身后的男人。
男人,當我這么稱呼他的時候,他就真的變成一張陌生的紙片了。
我跑起來,身后沒有人在追,只有人流穿過的呼呼的聲音,或許這也是不存在的,只是我執拗地為自己的單獨奔跑尋找一個伴侶。黃昏被拉長,身后只有漸漸稀少起來的人群。一個人的影子投射在另一個人的身上,影子把人們連成一片,世界就仿佛是一個連體嬰兒了。
我向前走著,不再期待有人會追上來,我從黃昏跑到黑夜,終于決定停下來,打了一輛車,過了很久才到我住的地方,足足一百元的打車費,我像是一個從黑暗中逃脫的人。我走上樓去,白先生沒有從墻上下來,而我也沒有聽見鼾聲,他像是一只安靜的眼睛,懸掛在了我的上頭。等我再回過神的時候,卻感覺嘴前一陣溫熱,有人在吻我,除了這只“眼睛”,我知道沒有別人。
在接了無數個電話和無數條短信之后我給男友開了門,他一如既往提著我喜歡吃的柑橘,甚至連水果刀也帶來了。原因是他覺得我懶散的性格必定會出現找不到水果刀的狀況,不過這一點他考慮的是對的。
我沒有在想這些,汁水已經蔓延到了我的嘴唇外,但我絲毫不知道,我只知道一張白紙揮舞著飛到了我的眼前,我把手伸過去,卻看到了雪白的手臂一下子就把我環住了,只不過一下。我心里還是忐忑,如果男友看到了白先生會是什么反應,我要怎樣解釋這個不明生物到底是人,還是別的什么。或者說,只是玩物。我只是這樣想了一下,卻覺得心劇烈地難受。
“其實我想說,除了你,這房間里沒有人看得到我的。”白先生已經站直了身體坐在我的面前,男友卻不知何時已經睡著了。
“除非我自動改變了身體的顏色,否則沒有人能看到我。”白先生正色道,“但有一種方法是例外,除非你主動向客人介紹我。”
我最終還是沒有接受白先生的提議,在男友醒了之后我們很俗地決定去游樂場,然后又去了KTV,那里有一些我的女朋友們,我的男友坐在我旁邊,點了很多亂七八糟的粵語歌,沒有人知道他在唱什么。我跟女朋友們玩骰子,末了說幾段笑點很低的笑話,然后陪她們笑得前仰后合。
男友像往常一樣要送我回家,但這次我拒絕了。我自顧自上了一輛出租車,等我再看手機的時候發現了十二個未接來電,來自我租住的小套間,我知道是白先生打來的,一時間覺得他的確是一個存在的人了。
出租車在小區的門前停了下來,我看見了一個穿著皮大衣的人,透過密密實實的黑色假發,我能看到他露出的雪白前額,司機有些被他嚇到,我淡定的說我這個哥們兒喜歡半夜敷面膜,他將信將疑地很快把車開走了,我頂著笑點低的罵名在白先生面前笑了好久。我接過了白先生遞來的寬大的手掌,突然覺得白先生比我見他第一眼的時候長大了很多。我立刻向他詢問了這件事。
“是的,你不僅會看到我長大,你還會看到我變老。”
他這么說的時候我又不禁想到了男友,在某個晚上他走在我的前面,突然慢下了腳步,輕輕地說:“我比你小是有好處的,你可以一路看到我變老的過程,而這也是你沒有注意過的,自己曾經歷的過程。”
那句話文鄒鄒的,我為此奮力地嘲笑了他。
“然后呢。”我不動聲色地繼續問道。
“然后,等清潔工把你從房子里丟出的最后一袋有我痕跡的垃圾收走之后,你就會忘記我。”白先生像背書一樣把這句話說了出來,我知道他一定跟之前的很多主人都說過這句話。
一如既往地,當時在男友說出那句文鄒鄒話之后我說道:“每一個人都會成為垃圾,等你把我丟掉,你便會忘記我的。”
白先生和我默不作聲地走到家,房間里一塵不染,我站在門邊,突然覺得這是白先生的家,而不是我的家。每一件家具都被他擺放在了更為適合的位置,甚至連窗簾都換成了新的,他脫下外衣,白色的身體矗立在房間中央,再一拍手,我再次看到一桌美食擺在面前。可我知道我沒有興趣,我只是覺得很煩躁,我不斷用手撲打著沙發,感覺怎么坐怎么躺都不對。我感到手心燥熱,簡直想把茶幾上那把水果刀狠狠地在掌心捅上一刀,非要讓紅色的血把白先生染成嶄新的樣子,才善罷甘休。可白先生并沒有跟我說話,他背對著我,我這才注意到他的頭發長長了,身體也變高了,身體像是一座挺拔的山巒,我蜷縮在沙發上,感到很冷,剛才的酒勁現在才來,我覺得腹中難受,跑到洗手間一陣狂吐。白先生也停止了進食,給我端來一杯水,我狂喝著,又吐,接著又接了新的水,我覺得胃里的東西換了幾道了。
我在里面進進出出狂吠了很久,卻終于知道自己必須靜止。
白先生在我身邊坐了很久,我感到渾身癱軟,靠在沙發枕頭上,身體像一只瘦皮球,白先生在我身上捏了幾下,我感覺到他壓過來的臂膊,它們比我第一次見的時候更寬大了,像一條蜿蜒卻直接的大路,打通了我的血脈,讓溫柔的熱氣在我的身體里再次沸騰起來。可我還是覺得沒有力氣。
“我明天,要搬走了。”我再次坐起來的時候,白先生已經抱住了我,我感覺到他的臉有皺紋了,膚色也由純白變得漸趨透明,細密的血管把他的臉遮住了,仿佛我抱住的是一屏堅實的空氣,這讓我覺得不知道是他抱著我,還是我在抱著他。白先生還是沒有給我過多的時間,等我再緩過神的時候,墻壁上已經再次爬滿了白色的花紋,只是這一次我看到它們鉆進了窗簾深處,我知道,它要蔓延到這棟大樓的外墻了。
就一直蔓延到大樓的腳踝,一直蔓延到地下的地方,一直蔓延到白先生最初生長的地方。
“回到最初的地方你會變年輕嗎?”
“我從來都沒有老過呀。”白先生在那個黃昏繼續喝著他碗里的排骨湯這么對我說,“老與不老都是你的感受而已,你覺得我老了,我便老了,甚至你覺得你沒有看見我——我是無所謂的——我便不會存在。一堵墻能包容多少東西呢?你多看兩眼,覺得你希望是什么,那便是什么了。”
他喋喋不休地說完那通沒道理的話,一時間我覺得他生命的膠片都鋪散得完整了。讓我盡情想象嗎,那我知道他必然在地下某個陰暗的地方,那里有老鼠爬過,爬過他曾經的畫架,在發霉的水粉紙上畫出第一只蘋果——可我知道這不是白先生的歷史,這只是我的歷史。
此刻,這樣的晚上,房間是寂靜的,白先生回到墻壁上之后燈也熄滅了,整棟大樓都沒了光,我的手機在黑暗中閃著橙色的光,發出嘟嘟的聲音,屏幕上是一個熟悉又陌生的名字。是我的小男友,他在不知道哪個地方打著我的電話,他在期待我接起,他走在那條送我回家的路上,他在尋找理由留宿,無論是在這棟不知道算不算我的家的家里,還是在他那個吵鬧的出租房,反正我們都在租賃者。每一個人,都是城市的租賃者。我覺得累,覺得自己像一只皮球,星星都走掉了,天空只剩下了黑,我繼續躲在沙發里,像墻壁上,隱藏在黑暗中的,我的白先生。
我在男友的家里醒來,一個我覺得陌生的地方,我不知道我為什么這么做,但仿佛這樣做是正確的,我覺得我應該像過去任何一個熟悉的流程那樣,這一次淡漠地對待我的男友。或許如同他說的那樣,追求恒定的是我,不恒定的卻還是我。他已經是涼白開,我卻還不能把他丟掉,可我也不想喝。我坐在他的床上,感覺他的手從身后環著我,我被壓緊的手臂弄疼了,但身體卻越來越空蕩蕩,那些被填充的部位仿佛再次有了話語權,一時間都從身體縫隙里探出頭來了,它們在我的汗毛上圍成了圈,而男友卻被阻隔在外,我感覺身體的河流在奔騰,只是到了外圍卻開始干涸。
房間里空氣渾濁,我只覺得難受,幾乎是很快地撥開了他的雙手,一個人站到了窗前,這是城市的外圍,外面是河流,沒有民居,以前我就時常說在這里作案都不會出事。可眼前我卻被投擲在這個看起來很透氣實際上時刻讓我感覺到距離的地方了。
我像一個乖戾的瘋子把枕頭奮力地砸向床上的男人,我說,跟我回我家。他沒有理我,我便再說,我要回我的家。他終于睜開了眼睛,好吧,你別走,等我一起。
“持愛行兇。”他在路上表達了對我的這一看法。
我毫不讓步,說道:“前兩個字不對,后兩個字也許是對的。”
他聽到了這句話,終于定在了原地,讓我一個人走回了我的家。
“我分手了。”當我向白先生宣布這件消息的時候,卻發現根本找不到他了。墻上的花紋不知去向,干干凈凈地像是沒有存在過。我坐在沙發上,覺得自己像個蠟人,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找不到他了。
大樓晃動起來是在城市醒來的時候。
白先生依然沒有出現。我去外面買早飯,這里的方言都是拐著彎拉著長音,我時常覺得在那樣的聲音里真的可以把自己走丟了,像我一貫的路癡行徑。我走出去,電梯門前已經排著很多人,我決定還是走樓梯。最開始是扶手處先晃動的,接著是石階,最后才是我的身體,每一個器官都仿佛是對講機,只有胃開始攪拌某天晚上白先生喂我的食物,但我突然覺得我攪拌的不是食物,而是白先生,或者是屬于白先生的氣息,只是跑回這個房間后卻還是沒找到白先生,花紋依然毫無蹤跡,我不斷在房間里喊著,可是沒有人應我。我再次選擇了打電話給男友,因為他是唯一聽過白先生存在的人。我沒有猜錯,他的摩托車果然沒過多久就出現在我的樓下,甚至還提著早飯。我想問他有沒有見過白先生,卻一時間不知道怎么描述白先生,或者從一開始男友就沒有相信過我口中白先生的存在。我只是覺得我的整個身體都是發聲體,都想要解釋著丟失白先生的這件事。我仿佛置身一個人的市井,但卻被屏蔽在喧擾之外。男友騎著摩托車把我帶出了小區,可走出去的時候我沒有看到那條熟悉的大路,摩托車繼續行駛著,我只感覺行人的身體越來越長,等我只看到他們的腳踝的時候,才知道我們是在底下行駛。男友繼續開著車,絲毫沒有覺察到異樣,我不斷叫著他的名字,可等他再轉身的時候,我卻看到的是白先生。他的頭發是黑色的,皮膚也不再是雪白的了,他穿著我男友的衣服,手里提著我的早飯,他溫柔地說:“他還在睡呀,是我來送你來了。”
“我只是下去看了看,然后想想,還是要爬上來呀。”
“可我很快還是會老,這一點你會覺察到的,而其實我已經老了,因為都是白色的,胡子的白跟身體的白都混在了一起,我都要找不到它了。但這樣也好,統一的顏色就不會讓我顯老啦。”
“我才知道我不用換主人了,因為我已經經歷了十世,也就是十個階段,這次之后我如果再被丟掉就真的是結束了。”
“其實我不知道什么時候被丟掉呀,張友子。”
他叫了我的名字,我突然顫抖了一下。體內對講機一樣的器官也沉默了,我沉浸在這樣的沉默里,無心去打攪它的安寧。
我們越走越靠近地下,越靠近底下那些亂糟糟的聲音就越遠,甚至連我身體里的聲音都離我越來越遠了。我覺得我是被身體投擲出去的一塊鉛球,我不知道這里是城市的哪個部位了,或許我也只是一只影子而已,不是巋然不動的,是在黃昏之中投射在下一個人身上的影子。我肆意揣度著自己,好像一時間連自己也成了陌生人。可我管不了這么多了,我只知道我要走上地面,帶著白先生走向地面,可我我晃動著他,他卻像石膏一樣巋然不動,我想讓他走上我的道路,可他還是越走越深了起來。
在我的頭頂上,屬于大樓的各個樓層,鋼筋、水泥、窗戶、房間里的陳設,都在劇烈的晃動著,我的大腦隨時接收到來自地面的信息,可那已經是遙遠的聲音了,它在那個遙遠的空間里搖晃著大樓,每個人都開始七零八落,唯有我走在這條黑暗的,于地鐵平行的甬道上,搖晃著一動不動的白先生。我聽到他胃里的叫聲,攪拌機發出比往常還要大的聲音,和我身體里的器官對話,只是我被屏蔽在了對話之外,只感覺到聲音,卻聽不到。好像沉默的腹語者,被這場交流排斥。
聲音越來越遠了,白先生是知道這一點的,他示意我抓住他,我這才看到我的半個身體都被吊起來了,隨著那吊起我的長繩,摩托車也托著我的身體。可繩子越放越長,摩托車卻帶著我們在一起下沉。我知道我沒有走出小區,那晃動的景色只是我回到房間里隨著樓層逐漸下沉看到的城市,而白先生,他早已經蔓延到了他最初生長的地下,他只是接到了我,接到了沉入地下的我。現在他帶我跑起來了,我在摩托車上只能任憑他把我帶往他熟悉的地方,我感覺身體在一寸寸墜落,我感覺疼痛,好像有人在我身體上畫著繁復的圖案,我揮舞著雙手,卻什么都抵抗不了,那雙在我身體上畫畫的手一會兒在我身體后一會兒又跑到身體前,最后才又漸漸回到摩托車的把手上,帶我穿過這密不透風的甬道。
我想起那棟遙遠得已經聽不見倒塌聲的大樓,我還欠了三個月的房租,整座城市都沒有那么便宜的房子。
你知道為什么那么便宜嗎。
你看到房子外面寫著的拆字嗎?
在白先生吃完了那一晚的食物之后問我道。這是三個月之后就要被拆掉的房子,這座城市的民居早就沒有那樣的花紋了,那樣刻板得可以一路延伸下去的花紋,磨磨唧唧的二方連續,永遠都沒有盡頭。
誰還會喜歡那樣的花紋呢,所以我這次被丟了就再也不能被擁有了。白先生皺著眉頭,這是我最后一個家了。
摩托車越跑越遠,我在黑暗中看到了小手機發出的橙色的光,我不知道我們在走向哪里,我只聽到白先生不斷說著——
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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