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整個家族而言,我們至少曾經自豪地分割了這個國家中原地區大大小小的“領地”。因為身材過于頎長,家族里每一個成年人都成為夜晚城市的向導,,亦或是擔負著水、電、礦的供應和交通路線的疏通——不過只需要站立即可,我們的手臂與軀干是比一切建筑更堅固的存在。
“不要忘記,你們是直立行走的人。”中原地區的人們最初這樣說,后來國家誕生了,頭頭們表揚了我的家族,我們就變成了城市里的衛士。但我的祖父卻在被表彰的那一天死去了,他是被一口痰堵死的,他死時眼睛睜得很寬闊,能吞沒一輛大排量汽車。而我唯一知道的是,從那時候開始,我們只是用頎長身體來做著一條“分割線”了,而且只是一條線。
在我幼年時代,甚至在我剛剛對這個世界有模糊的印象時,那時候我不得不坐在一個娃娃車里,胳膊被架在車體外面,雙腿被固定在大概的范圍。我聽到很多高大的成年人(他們喜歡在離對方很近的時候捂住雙嘴,但那些音節卻沒有因此手掌的阻礙而變得模糊,反而在這種竊竊私語的舉動中,我更加徹底的聽到了那些聲音)講述著我家族的細節,雖然在提到每一個人的時候他們都是用“林安家的”來稱呼。而在那些段落的末尾,他們總要再次站起身,字正腔圓地重復道:“林安家的當然只能是這樣的。”
在那時候這樣的說辭在我們這個中原地區并不奇怪。若干年后,當我乘著這個國家特有的定時火車穿越中原甚至是更遠的西部時,我同樣聽到別人對著我問:“你們中原人是不是特別喜歡吃面?”,或者瞪著銅鈴般的眼睛比劃著說:“饅頭是不是有這么大?”,再或者,就是瞇著眼睛,仿佛我是一個荒野里跑出來的自言自語的瘋子:“真的嗎?你們中原人都是騙子。”長大之后的我對這些說辭并沒有感到任何的不適,相反,我卻揪出了過去歲月里的那個我,那個幼小的我在娃娃車里聽到人們把我的家族韻事像說書一樣議論來議論去,并且還以為我聽不到,再自作聰明的相視一笑,如同在患了老年癡呆癥的國王面前假裝贊美他的功績。
在那個幼小的我的眼睛里,我的家族以每一個成員特立獨行地直立行走多半成為了平原上天然的電線桿,雖然他們并非沒有別的選擇,比如去做運動員,只需要輕輕一動就應該能賽過劉翔,或者去做營救員,用強有力的手臂剖開大地的裂縫。這些原本是更有趣的事,但可惜我家族里的人越來越缺乏體驗陌生事物的精神,雖然追溯歷史,家族的祖先是遷徙到這片中土大地的,但他的后代們卻越來越不喜歡改變,自然而然便選擇了這個家族中最流行的職業——也就是俗稱“電線桿”的職業。其中最醒目,且做得最好的就是我的叔叔,他用雙臂撐起了整個中原地區的供電系統,他雪白細長的軀干直到夜晚還散發著耀眼的光芒,讓每一個出租車司機都不至于迷路。他也同我家族所認為的那樣,是一個獨一無二的英雄。盡管他抽煙、搞女人,甚至可能比這更嚴重的是,他花光了我爺爺終生的積蓄,且最后給予他的卻是一座在建成的第三個月就坍塌的墓穴,那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豆腐渣工程,卻是由一個兒子送給父親最后的禮物。
但無論如何,至少在傳媒的眼中,在我們所認為的周圍世界的眼中,他的確是一個模范,關于他的事跡貼滿了我從小到大的學校(當然,大學除外,那時候我已經遠離了中原,成為另一片土地上直立行走的人,撐起著另一些城市的設備)。但盡管如此,我的叔叔還是一個外人,連帶著我的家族,一起成為著這個地區的外人。
因為他們稱呼我們為“林安家的”。
在學校里,我是沒有名字的,雖然我身份證上寫著和我叔叔一樣字數的五字姓名,但我的作業本上永遠是這樣一行字“林安家的”,我的考卷上也永遠是這樣一行字“林安家的”。我的家族成員并非沒有反抗過,但這是沒有人理會的,相反,頭頭們認為“林安家的”這四個字代表著我家族的歷史,代表著輝煌與榮譽,代表著人們對我們的尊重。
——我并不是要說英雄和世界的關系,我只是想說,在這個世界上如果一個人像他的每一個同類一樣活著,他最終只是成為XX縣、XX市、XX省,甚至XX國的一個人。無論愿意不愿意,必須要為這個地區的一切買單,始終無法脫離,雖然這是我不愿意相信的,但地域性的確無時無刻不在,地區,或者故鄉這個稱謂就像個形影不離的幽靈伴隨著一個人的一生。雖然當國家誕生之后,我所在的中原地區里優秀的人們離開了故土,也會以我是XX國的人來作為自己的出處,但不可否認的是,無論到一個怎樣遼闊的世界里,還是必須把自己圈定起來才能得到認同。但更重要的,是即使通過努力走出一切成長的束縛來到一個所謂更大的世界,卻還是要面對一個水漲船高般的圈定稱謂。更甚至,如果像我家族的人一輩子不離開故土,雖然他們以不斷長高同時堅硬的體魄撐起了一個城市的電燈,卻也只是成為一個孤獨的“電線桿”,站立在城市的一隅,充當燈塔充當夜游神,充當一切可能的先鋒者,或者,帶著自己的風流韻事成為美德背后的真相,成為一切不尋常談資的領頭羊。但我家族的人們依然不能代表自己,這里的每個人只是“林安家的”,否則中原人們不會到現在還不知道我神奇叔叔的名字。而我即使脫離了我的故鄉,來到另外的地方,他們還是會問我來自哪里,這種詢問或許是正常的,甚至我自己也會這樣去詢問另一個人,但比這更嚴重的是,我充分知道我無論在哪里都無法真正代表我自己了,除非我聾啞盲,且毀容,讓自己無從辨識甚至失憶,以至于沒有一個親人,沒有故鄉沒有過去,甚至也不知未來去往何方,我才能被允許是我自己。我在二十五歲那年決定這樣做,但現在我重點要說的都是我二十五歲之前的事情。比如我和第一個女朋友談戀愛的時候,她是一個南部人,南部這個地區在我的理解里應該是有椰子樹和沙灘的陽光充裕之地,但她的故鄉卻潮濕并且生滿蟑螂,我們的第一夜就是在那樣的一間地下室度過的。但我完全沒有**的興趣,只是氣憤地想著為什么我要在這樣一個不是南方的地方和一個南方姑娘**,而一旁的她卻還在跟我爭辯這里就是南方的愚蠢問題。
在爭執的末端,我記憶里的第一個女朋友從我們共同的床榻上一躍而起,她僵硬的站直身體說:“不然你走啊。”
她或許沒有想過我會真的走,但她驚愕的眼光絕不是因為我走這件事,而是因為我走的時候那個動作——我頎長的身體頂起了地下室和地下室之上的一整棟大廈。
“現在我可以走了嗎。”我冷冰冰地對著我第一個女人。而她也完全不知道該如何訴說,只是迅速從我頂起的事物里抽出她的錢包和化妝品或者還有別的,然后驚愕的試圖把我所做的事情錄成視頻發在網上——除卻神經質和平胸,她的確是一個優秀的新聞記者。可惜她很快發現,因為大樓過于龐大她根本沒有辦法找到合適的位置把我和大樓都清楚的拍下來。而我頂著那座大廈一直走到了我現在所在的這個西南地區,可惜大廈里的人直到第二天我睡著之后才意識到自己在夢中完成了一場遷徙,但他們把這理解為板塊漂移學說的現代演練,并很快習慣了我現在所在地區的美食并且樂不思蜀起來。
而我知道,他們后代的后代的后代的后代也會更加熟練運用這個新城市的方言,并且告訴自己的子女自己是個西南人。故鄉就是這樣來的,它其實十分不靠譜。最好的方式是,每個人只作為一個簡單的人而存在——我是一個人。
但這怎么可能呢。這不禁讓我想起我叔叔的死。
我叔叔——林安怕玻璃,最初不叫這個名字,至于叫林安什么什么什么已經沒有人知道了。他生于一九七四年,因為我們家族的人必須在名字前面加上祖父的名,這導致林安怕玻璃一生都為五個字的名字感到痛苦不已,比如每一張表格填寫的時間他總是要比別人多用幾秒,這嚴重阻礙了他做事情的效率,而他又是個極其不愿意吃虧的人,自然對此十分羞惱。
同時,林安怕玻璃也是一個成長極為艱難的人。的確,對于很多人來說,沖破一層身體的阻礙總是很容易的,比如這個世界上日漸稀少的成年**。而必須給自己加上一層阻礙卻是十分困難的,但林安怕玻璃一出生就要面對這個困難的問題。雖然他從祖輩遷徙的性格里繼承了他們曾經的不安分,卻也得到了極其強硬的體魄,這導致他剛剛學會走路的時候就能扛起一個電線桿并站在電線桿原有的位置上一整夜,在這一點上,他是家族里最彪悍的。但就是這樣一個人,卻必須接受自己一定要害怕玻璃這個事實。
沒有人沒有不害怕的事物,這個世界不存在超人。林安怕玻璃剛剛學會認字就懂得了這樣一句話。他很早就忘記了這句話是誰告訴他的,也許是爸爸也許是老師,也許只是某個夢里冒出來的話。但自從了解了這句話后,林安怕玻璃就在尋找自己害怕的事物。他從一次替母親清掃玻璃杯碎渣的經歷中得到啟示,在被劃破的手指流出的鮮血里徹底醒悟。
玻璃是一個多么強大的事物,你看它大的時候很容易碎,細小的時候卻極其扎人。林安怕玻璃如是說。
但無論如何,林安怕玻璃是如愿以償了,他找到了自己害怕的事物,還改了自己的名字。雖然經年之后,細密的老繭讓他甚至不必害怕任何事物的侵襲,但他還是會在一片小小玻璃碎渣面前尖叫著抬起自己的雙腳,我成長時所在的中原地區每一次停電大概都與此有關。但那不是林安怕玻璃最后成為一個真正異類的原因,真正的原因從他總是試圖去清洗自己過往開始。
一九九九年的時候,林安怕玻璃二十五歲,他已經是一個高大明亮的男青年,雖然那時候的老繭還不如后來那樣厚實,但也足夠抵擋老鼠以及雨水的侵略。這讓他的身體成為那年大水里唯一沒有倒塌的建筑。而他用自身鑄就的這座人肉建筑也成為他自己天然的建筑學畢業答卷。林安怕玻璃的名字因此火了一陣,他的筆名“怕玻璃”開始活躍于最初的互聯網用戶中,且追隨者眾多。但很快,當林安怕玻璃在實體雜志上再次看到自己的時候,他的筆名怕玻璃還是被林安所取代,但最重要的,是林安后面甚至沒有怕玻璃三字,而是“林安家的”。中原人終于用他們的集體榮譽為林安怕玻璃上了初入社會之后最深刻的一堂課,雖然二十五歲并不算很年輕的年齡,但對于始終未能走出中原的我叔叔,他還是長久葆有著對世界的單純、耐心,與熱情。這對他無疑是一個打擊,他原本以為自己至少會像網絡世界里一樣成為一個不屬于林安家的,甚至不屬于中原的一個個體——至少那堅持在洪水中的身體建筑是那一年這個國家最神奇的建筑不是嗎?可惜這只是林安怕玻璃的希望而已了,在他的論文以“林安家的”署名發表以后,我和家族里同齡以及更小的一輩也不可避免地只能以“林安家的”被人們所認同,這包括我的父老鄉親,包括我離開中原之后所到之處的人們,甚至包括以后的我。所以我總是覺得我叔叔其實還是以實際行動改變了我們家族的狀況,或者用頭頭的話說,他成為了一個代言,讓我們更團結,讓中原的聲名更顯赫。盡管我家族的人們也像習慣林安的名字一樣很快習慣了在交流語境中失去自身名字,但林安怕玻璃卻一直在郁悶之中,并且很快讓自己體內墮落的因子占了上風。他開始像俗氣的男中年們一樣喝酒,導致整個城市的電燈都搖搖晃晃,每個人的投影都產生重疊,但他還是沒有止住,他還是選擇了自私地發泄情緒。
但因為畢業之后林安怕玻璃一直乖巧地在家與曾經的電線桿所在位置間徘徊,這讓他的雙腳已經不能離開這條路線,除非他肯貢獻一層腳皮,但鑒于疼痛難忍他還是放棄了。而酒精也不能拯救他的心靈,雖然那時候星星滿天,或者至少比現在要多,林安怕玻璃就在那樣的星空之下一個人嘆息,雖然憂郁不能吸引眾人的注意,而只會讓他遭人厭惡,但人們都知道惹惱了他電路估計更差,甚至心里面還會希望林安怕玻璃早日擺脫這樣的心境,直到一個女人的出現。
故事發展到這里,已經是一個愛情故事了,至少站在林安怕玻璃的角度來看。
但可惜這個女人只是一個存在于空氣中的人——她并不屬于林安怕玻璃的意淫,的確是一個真實存在的女人,可惜身體狀如空氣而不被我們任何一個人所見。這其中也包括林安怕玻璃本人。
我在離開中原的前夜曾問他是怎么感覺到她的存在的,他告訴我——是感受到的。
而感受,是最讓人無處藏身的。
這是一個悲切的事實,它造成的打擊一度比署名這件事對林安怕玻璃的影響更大。那段時間的電燈總是潮潮得仿佛能擠出水來,林安怕玻璃這根肉身電線桿不斷在夜色里給空氣女人說話,他的言語很像詩,但一點也不爛俗,或者因為林安怕玻璃當時傳達給人的善良這一面,那聽起來讓人覺得真誠。
而這個日后成為我嬸嬸的女人的身體也終于因為林安怕玻璃不自覺間流出的淚水而變成薄霧一團的影子,但這至少還是不錯的了。而隨著時間的推移,在白天的時候,她身上所帶的林安怕玻璃昨夜的淚水像是鉆石一樣富麗堂皇,一瞬間,甚至每個人都可以看見她了。
這件事對我們是一個強有力的緩解,林安怕玻璃的幸福來了。
在一個談不上春暖花開但至少比較明媚的早晨,他忍痛失去了一層腳皮,踏著鮮血之路與她領取了結婚證,也舉行了婚禮。人們看見一個女人形鉆石和一個雙腳血紅的高大到望不到頭的男人在花圃里走了幾圈彼此宣誓,都流出了發自內心的眼淚,我直到現在還是相信他們是永遠相愛。
婚后的日子的確給林安怕玻璃帶來了強大的滿足感,這讓他的淚水開始顯出金子般的榮耀,讓妻子的全身開始像金子一般明艷。雖然她總是會不自覺說自己貶值了,但二人還是夜夜幸福依偎,這讓林安怕玻璃萌生了和她進一步發展的打算。
這原本對于普通的家庭而言是很習以為常的事情,但對于林安怕玻璃一家卻是很難實現的事實。
由于妻子身體的變幻性,林安怕玻璃總是擔心自己一用力就把她揉碎了,這也讓她自己害怕起可能的消融,但愛情還是讓他們不得不放棄這些常識進行特別的嘗試。終于有一天,在林安怕玻璃撐起的電燈們營造的溫馨之中,他終于也享受到了自己給自己帶來的美好夜晚——他將妻子托起在自己的頭頂,又將她放在自己的身下,她如同一團夢境一樣刺激著他的感官讓他不得不加快進程。在一退一進之中,他感覺自己的身體開始變小,而與此同時,她的身體也開始消融,但這并沒有讓興奮中的林安怕玻璃放棄自己的進攻,相反,這末日般的狂歡讓他沖破了自己的底線,也讓她沒有阻止他對自己身體的又一輪侵略。很快,在癱軟如水的瞬間,熱度如膨脹的電流讓林安怕玻璃第一次從他身體的“*”中釋放出了濃濃淡青色液體,它們如渴望已久的叢林迅速充滿了我嬸嬸的身體,而隨著一陣欲望過后的輕吟,妻子的身體再次開始變化。
第二天的早上,林安怕玻璃首先看見她變成了一團淡青色的濕潤的液體,她渾身釋放的氣味甚至讓他不忍再次**。林安怕玻璃很快離開了她,奔赴自己的工作地。而他渾身變成**的妻子卻也沒能活過那個清晨。在洗漱臺上,人們看見水流以更強大的力量把她拆散得四分五裂,除了一灘冰涼的淡青色,人們再不能看見她所留下的別的東西。
這件事給林安怕玻璃帶來了深重的災難。說是災難是因為從那時候起他的身高開始變矮了,與此同時,他的身體也不再堅硬,而我也數次看見那些碎片陷進叔叔腳底的新皮上,撒下了一片片紅色的點,鋪滿了灑水車經過的路徑,讓整條大街都變成了淡紅色的海洋。
但林安怕玻璃卻也是從那時開始不再畏懼玻璃的。他身體的贏弱卻仿佛讓他的心智更加無所畏懼,他一如既往擎著整個城市的電流,盡管他身體的高度在漸漸壓縮,但他沒有放低對自己的要求,而人們也仿佛是沒有發現他變矮這件事一樣,依然對他持著以往的目光。
只是這些東西都不能再傷害到他了,林安怕玻璃比任何時候都希望自己能夠不被發現,他在夜晚依然難忍痛苦對著許多誤以為他只是電線桿的“手槍”少年們咆哮,中原醫院里住著很多因為被他的咆哮聲震懾至聾的年輕人,但每個人都執意認為自己只是被電線桿嚇住了。那種鬼話本該是沒有人相信的,但中原人卻都相信了。但同時他們也開始真正的遺忘林安怕玻璃了。
最初是電流開始日漸穩定,而林安怕玻璃卻開始很少回到父親林安的家,即使是過年的時候我還是能看到他和自己的分身擁抱在一起充當最巨大的那支電線桿。再之后是我再也看不見他本人,或者再也看不見他的分身,只看到一個他在夜色下繼續工作,但過了沒多久,包括林安在內的全家族的人(除了我)都遺忘了他。甚至有時候我放學后經過叔叔工作的地方,都會忘記那其實不是真的電線桿,直到有一次我鬼使神差拿著空玻璃酒瓶去敲打電線桿,聽到一聲低沉而蒼涼的呼叫從地下升起,而電線桿上卻仿佛懸掛著兩只已蛻化成灰色水泥色的眼睛,直直地沖到我面前。
那或許是我成長歲月里為數不多的開心的日子。我甚至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記得叔叔了,可事實證明,我對他無意之間的喚醒只是讓他成為了另一個和以往不同的人。
那大概是世界小姐團隊來中原參觀的第二天。事情原本是按照計劃舉行著,但其中一個小姐隨著大部隊走過林安怕玻璃的電線桿時突然就定住了。
“這是一個人。”那位不知哪國的小姐用我們的母語講出了這句話。
但沒有人理睬她,我相信全城除了林安怕玻璃和萬里之外的我感覺到了那句話,其余誰也沒有察覺到。那或許就是他遇到自己妻子時的那個感覺。我知道他那時一定是激動的,雖然他的全身已經都變成雕塑的模樣了,甚至連體形都開始往細長的圓柱方向發展,但那還是他除了我之外第一次被一個陌生人,而且還是一個美麗女性主動發現的時刻。他大滴大滴的淚珠像雨滴一樣從城市上空砸向那位世界小姐過于白皙的臉頰,這讓她的妝容感到不適,但她還是很快覺察到了這“雨水”的咸味,在那一刻以及此后無數次對林安怕玻璃的仰望中,她意識到這是一個不尋常的人,雖然他完全動不了,甚至或許也永遠不愛她。
世界小姐留了下來。
留下的原因是她覺得她應該拯救這個水泥人。
林安怕玻璃大概是從那時候起渾身扎滿了玻璃渣,世界小姐不知從哪里了解到這根電線桿不同尋常的歷史,決心用這個方式喚醒他。但她的舉動在很長一段時間都未能喚醒林安怕玻璃,卻喚醒了我的父老鄉親們對林安怕玻璃的回憶,以及我家族的風塵往事,比如林安怕玻璃老婆的死。
但這卻完全激怒了林安怕玻璃,他用沉睡這樣決絕的方式洗刷卻還是沒能讓他們徹底忘記這些烏七八糟的往事,那些橫加身體之上的標簽,他不得不從睡夢中吼出聲來,讓睡在他腳邊的世界小姐欣喜若狂,但她還沒能領取那枚愛心獎章或者她傾心的水泥人的一吻,林安怕玻璃就把她一腳踩死了。世界小姐的血如一條河流,并且滲進了林安怕玻璃皮膚里每個扎著玻璃渣的傷口。他最終疼痛難忍,從地面一躍而起,也不顧扯掉腳皮的疼痛,而我的父老鄉親也在那一天清楚看到了躍入半空中的林安怕玻璃,他雖然比以前矮了很多,但依然是一個巨人,他們重新記起了他的輝煌,比如用自己的肉身鑄就的偉大建筑作品,屹立城市深處的電線桿,照亮他們夜晚的夜游神。
一瞬間,對林安怕玻璃的報道鋪天蓋地,這讓他不得不繼續呆在電線桿所在的位置,接受來自四面八方的膜拜,而因為出名,他不能再輕易去別的地方,但是我的叔叔卻沒有放棄心里不安分的因子,他雖然走出了陰霾,卻不代表能再次做一個善良正直的人。
他開始在城市的夜里獵捕女色,不過我叔叔的獵捕是不費吹灰之力的,只要在女信徒面前稍稍展現出靈活的手臂,和依然能扭轉的軀干,那些女人就一個個拜倒了。而每次女人跪倒后,他便開始實施對我過世的嬸嬸所做的一切,首先就是在她們的身體內裝滿自己的淡青色液體,并期待第二天她們再次變為這樣的一團。
可惜,林安怕玻璃再沒能看到我嬸嬸死前的樣子。
可這沒有讓他消沉,反而變本加厲起來。一時間,全城的女人都不敢在夜里出門了,這一直持續到林安怕玻璃真正消失的那天。
我所說的消失并非是林安怕玻璃真正的沉睡,而是帶著電線桿原本所在的位置從這個地方完完全全消失。雖然那之后我路過每一個電線桿都要敲碎一個玻璃瓶看它沒有動彈才能確定這不是伴隨家族流浪因子再次遷徙的林安怕玻璃,但我心里還是相信他已經消失了的。如同我認為我家族的人都會消失一樣。
可惜無論如何,我自己還是沒有消失,并且愈來愈堅硬,像曾經的林安怕玻璃,和我總是不愿提起的我的父親,或者像我的祖祖輩輩,只是我終于沒能那么高,至少達不到電線桿的高度。雖然偶爾也能扛起一棟大廈,或者把某幾個試圖了解我的獵奇女記者摞成疊羅漢的樣子從窗口丟出去,但已經連抵御玻璃渣的能力都沒有。
在和第一個平胸女友分手后我去了高原湖泊附近,在那里結識了我第二個女友,她是一個不探究歷史的女人,那時候我已經很少有我家族的消息,雖然我那些中原的同學會在網上告訴我一些電線桿被推倒的事情,但我相信他們已經不再知道那些渴望被認同卻又渴望獨立的電線桿是我的親人,但我還是對此保持了緘默,沒有對那些對這些漸漸遺忘或者從未了解的人們再次提起。我想至少從外界來看我是重新鑄就了一個自己的,一個普通的,只是一個人的自己。
我做過很多職業,都不賺錢,并且可能將一直不賺錢下去。但我和第二個女朋友第一次做愛那晚卻又發生了一件事。
在**臨近的瞬間,我怎么都止不住眼淚。雖然這只是普通的淚水,但卻讓我的女朋友十分疑惑,說實話,我挺怕失去她的,我已經二十五歲了,我不想再失去什么,雖然我已經失去了很多。我努力擦干著眼淚,但很快我覺察到女朋友開始變得欣喜起來,那應該不是世界小姐或者我嬸嬸注視林安怕玻璃的目光,也不是我墳墓里的爺爺可能會注視我的目光。那是瘋狂的,貪婪的眼神。而很快,我看到她開始用雙手剝我的淚水在她身上結成的珍珠。
那些珍珠看起來就像真的一樣,而她絲毫沒有在意珍珠會把她的皮膚剝下來,我看著她血跡斑斑的雙手托著一捧又一捧珍珠,我突然意識到嬸嬸身體上的鉆石和金子其實也不是真的,而是完全被林安怕玻璃的淚水光澤影響的,我趕緊讓女朋友止住。但她已經走火入魔了,根本沒有聽我的訴說,她把自己的血肉消耗殆盡,我看到已成骨架的她抬著自己的血肉一路從我們租住的小屋走向遠處的藍色湖泊,我感覺渾身癱軟,卻只能跟隨而去,而她在湖水的光芒中很快看到自己捧著的其實只是自己的身體,而我的淚水甚至都已經在她的血肉上晾干了,她感到怒不可赦,繼而就是崩潰的,并很快感覺到渾身的疼痛,她尖叫起來,這絕對不亞于林安怕玻璃曾經任何一聲的嚎叫。而在這樣的叫聲里,我再次覺察到我的身體起了變化,我的肉體開始再次堅硬,身體也開始瘦長,并慢慢向高原上的月亮接近,我奮力想抓住什么,可卻只抓到無數只空氣,它們在我指縫間逃竄,甚至我努力去哀求都不肯停下來。
我的身體越來越高,腳也不能離開站著的地方了,我閉上眼,希望一瞬間我再次回歸普通人,可我知道這不可能了,我只能聽到我迅速成長的聲音,而我的目光穿越無數個過去的記憶再次暌違中原和林安怕玻璃曾注視那片大地的神情匯合,那不同于林安怕玻璃的石膏眼,而是我試圖遺忘的眼睛。
可我知道這不太可能了,除非我喪失記憶,不再了解地域,不再相信過去的每一件事,不再有每一個存在于世或者不存于世的親人,不再聽到那宛如林安怕玻璃從地下漸漸伸出的骨架倒塌般的哀嚎。
我開始努力撕裂自己,先是頭發,再是皮膚,我試圖讓自己死去一次,或者永遠死去,我的叔叔,我的父親我的祖父,他們都已經不見了,只剩下了一個留著遺傳因子的身體,它在不斷變化成他們的樣子,我知道它還會變下去,變得更堅硬,或許不久之后我就能看到它再次站在了中原的大地上,以一種嘲笑的姿態對現在的我說:“你到底還是只能是個中原人。”
但我知道這已經不錯了,至少它沒有說“那個林安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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