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家樓有幾個轉彎,民間版本很多。通用的說法是九個。沿著南海禪寺往前走,穿過十二牌坊,就能看到我們縣上最大的一座石碑,背后就是十二條鯉魚向南飛的浮雕,關于這個浮雕流傳著很多故事,但我只記得一個。那大概是一個又老又土的民間故事。那時候萬家樓還不像現在這么熱鬧,老字號煎餅還沒有開張,雜草叢生的街巷里走著許多逃荒來的人,其中有一個女人,關于這個女人的外貌我奶奶絕口不提。但我習慣性的認為這是一個很漂亮的女人,最起碼比賣煎餅的陳阿滿要漂亮,但有沒有比許依依漂亮呢,這我就不知道了。清平縣不富裕,偶爾來一個嫁到這里的外地姑娘,人們唯一的興趣就是這位新娘有沒有許依依漂亮,她離開之后人們總還是要拿她比較,仿佛她早就長成了清平縣的一棵樹,就算是爛成了一灘綠泥,也還要算做清平縣的。逃荒的女人是大著肚子來的,她沒能游到井河的右岸就把孩子生了下來,那孩子鉆出子宮接觸的第一個世界就是河水,逃荒女人還沒上岸的時候就希望這孩子最好已經被河水給嗆死了,但這是我奶奶說的。我奶奶這么說的時候,墨綠色的眼睛顯得比往常還要綠盈盈一點,因此她總是說自己其實不是清平縣人,而且總說自己娘家的酒肆其實曾經多么的風光。然后她就目瞪著我說道:“絕對不像你們家。”很多時候我都不明白為什么她總要用“你們家”這個詞,就像她走出這間屋子的時候總說自己是趙家的人,但走回家里她卻總是這樣明確的要和趙家劃清界限。
逃荒女人忍痛在水里扯斷臍帶的時候只看到了一縷殷紅的鮮血,直到她坐定了才算看清齊刷刷的鮮血其實只是一排鯉魚。紅色鯉魚躍起來的時候孩子就被它們抱在了懷里,然后它們就都一甩尾巴,女嬰掉入女人的懷抱。也許是本能,在孩子掉下來的時候她接住了。這就是你的孩子了。鯉魚往南跳走的時候女人沒有看到,那是一個逃荒者眾多的時代,無數人蜂擁進這偏安一隅的小縣城。逃荒女人也就因此在清平縣住了下去,整個萬家樓就是她的子孫。我們家就在萬家樓,自然也就是她的子孫。
我奶奶那么說的時候嘴里總是砸吧著葵花籽。我家門后種了很多葵花,很多時候我覺得這種葵花只是為了讓我奶奶衍生出更多的口水去數鋪子里的小票。那時候我還在清平一小上學,從家門口往前走總能看到何慧慧跟他媽媽一前一后走著。那時候他爸爸剛死,葬禮舉行的時候何慧慧總是跟在我們身后,我們打彈弓的時候他也齜牙咧嘴的笑著,然后露出兩塊門牙之間的那顆黑洞。關于那顆黑洞的秘密我們上課傳紙條的時候討論過,討論的結果就是何慧慧一定從未刷牙,因為他們家連吃飯的碗也只有一只,他媽媽吃完他吃,然后是他們家那條看門狗吃。但有一次我們這么說的時候何慧慧聽見了,但他沒有生氣,也沒有難過,他只是用他慣常的表情看了我們一眼,眼睛紅通通的,卻無論如何也流不出眼淚。那時候他還剔著小平頭,每年三月柳絮飄飛的時候總要跟著他媽媽去市里的醫院復查,但每次復查的時候,身體里那玩意兒總要再長上一回。有的人說,誰讓何媽媽從一開始就給他取了個女孩兒名,現在終于要長成個女孩兒啦。而在清平縣的幾個無賴口中,那東西就像是女人的胸部,能一遍遍拿來做精神**,并且樂此不疲。何慧慧從來都是最后一個走進教室,又是最早出去的,但總有一些年紀稍小的無賴能掐準他離開的時間,堵在學校門口。最開始我們都還帶著何慧慧一起玩,但久而久之因為那些人的出現我們也就漸漸遠離了何慧慧。
老字號煎餅鋪的生意就是從那段時間開始再次變好起來的。每天早上我都跟著奶奶去那里買一只煎餅吃,每一次我奶奶都很不給面子的讓陳阿滿把指甲里的灰塵清理干凈之后再給我們裝煎餅,只是有一次我們去的有點晚,好不容易排上隊的時候,我奶奶聲音很大的再次勒令她,讓所有買煎餅的人都聽到了。陳阿滿羞得滿臉通紅,她用胖胖的左手背擦了一下眼眶,終于給我們裝上了,但我和奶奶走后,只聽見后面買煎餅的人開始起哄吆喝起來——陳阿滿,把指甲清理干凈再給我裝哇!一陣陣這樣的聲音襲來的時候,我偷偷轉身看了她一眼,她的臉已經紅成了嫁到清平縣時的模樣,只是這一次,連一雙捂住她臉的手都沒有了。
陳阿滿是外地人,***開價三百塊錢就把她賣給了徐一滿,陳阿滿原本有名字,叫陳阿曼,但徐一滿死后,人們就不再叫她阿曼,而開始叫她阿滿,她大概也是在那一聲聲的叫喊中才長成了現在這副肥胖的模樣。人們一直都疑惑當年徐一滿怎么那么劃算的把陳阿滿給買了下來,直到徐一滿那次醉酒之后,人們才從他口中掰出了一點事實——那是啊,本來說第二天才讓她進門,但我頭天晚上就進了她的屋,也是那人太大意睡得早,誰知道她又一聲沒吭……人們都說當年那***要是知道陳阿滿其實是這樣才不是黃花閨女的時候肯定氣死了,因為其實那時候的陳阿滿,還是個頂好看的姑娘,這樣的年紀,這樣的相貌,其實怎么說也不能只值三百塊錢。而那三百塊錢被徐一滿酗了一陣子的酒,就什么也沒有了。而他也在說出真相的那個夜晚,永遠躺在了萬家樓最大的那張酒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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