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2

　　五

　　那年的夏季在它突兀顯示的強大燥熱里，迅速地消散了它生命力的活力，當溫度攀升到一年頂峰的同時，一陣接一陣沉悶的雨水澆濕了小鎮，也淋透了覆蓋小鎮上浮動著暑氣的天空。自和陳清揚認識之后，我便不再整日與那些無業青年廝混在一起，我開始四處找活干，并最終在“北關”，在我父親的一位朋友的小餐館里當幫廚。而在小鎮的另一端——“南關”，陳清揚依舊端坐在那個狹窄陰暗的教室，認真而謹慎地記下黑板上老師板書的內容，在課間將習題冊用不同顏色的筆做好醒目的標記。我們就這樣，在憂郁里，滿懷希望地看著日子不斷地向前行駛。

　　每晚在我弄完餐館的工作后，便都會去“南關”，去陳清揚就讀的學校陪她回家，那時，每日夜晚，我都會在她們那破舊的學校門口，在那一根粗糙的水泥柱旁站立，探頭向那條通往她自習教室的幽暗小路觀望。每夜，我都期待著那個輕盈的跳動著的身影，那是每日里最讓我愉快的時光。就在那個夏天即將結束的一個夜晚，我如往常送陳清揚回家，她突然興致盎然地詢問起我名字的來歷，盡管這段故事一直以來我不愿提起，但面對陳清揚那雙閃爍著充滿了疑問的眼睛，我實在無法拒絕。于是，我只好打開自己腦海里那個塵封已久的記憶之匣，跟她講述了我的故事。

　　我出生時正是草木復蘇的春天，我母親產我時遭遇了難產，而當天夜里全鎮又恰巧停電，盡管最后母子平安，沒出太多的事，但這個過程卻讓我的一家人飽受驚嚇。那一年里，我的父親始終抑郁失落，沒有什么能沖淡他生意經歷低谷時的憂傷，于是在我降生之后，我的父親——那位老實、精明的小生意人，給我取名叫了“張牧”，意圖希望我能如草地上的羊群牛群般，自我牧羊，并在往后的生活里順利成長，不至于被老天過早地收走。可事實上，在我出生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我的父親都固執地認為我的臨世是不合時宜，并且充滿著不幸的意味。當我還是孩子時，我的父親便已執著于醉酒，他每日在外頭喝得酩酊大醉，而每次醉酒回來，他能做的唯一事情，便是對我粗魯地打罵，將我們家里所遭遇的種種不幸歸結到我的身上。在我的少年時代，我如家中的一件物品般被粗魯地對待，而我那可憐的母親，每每遇到這種情況便只能蜷縮在角落里，瑟瑟地抖著身體。

　　或許是歲月的流逝帶走了我父親生命的活力，又或許是年深日久的勞碌消磨了我父親的粗魯與暴戾，在我長大成人并擁有了一副健壯的身體后，我的父親再也沒有展現我孩童時所目睹的，他那充滿了暴力的一面。盡管他仍偶爾外出喝酒，并攜著一身酒氣歸來，但他再也不將他那粗糙的巴掌揮舞向我的臉頰，如今的他，只會在他的那張窄床上獨自沉沉地睡去。

　　在聽完了這些從我嘴里說出的故事之后，當晚的陳清揚再也沒有歡快起來。往日她總輕盈跳躍得如一只小鵲，在我身旁歡快地說個不停，但那天她收斂了所有的活潑，沉默了起來。就如從一面鏡子中看見自己的不幸，目睹到他人身上重復著自己曾有的悲傷，也同樣讓人感到沉重。在后來的日子里，我才知道，就在她的弟弟因疾病而離開人世的那段時間里，陳清揚的父親正如我的父親一樣，整夜外出醉酒，歸家后便對她拳腳相向。她被迫強忍著承受，而她那弱小的母親只能消沉地觀望，始終端坐桌前，沉默著，一言不發。所有的這些，都更讓我堅定了，是命運讓我和陳清揚相遇的想法。我相信，就在這曾有過的悲傷與不幸中，命運暗藏著更多的契機，而正是這些契機讓我和她遇見，并在人海無名里燃起彼此的火把，互相安慰。

　　六

　　盡管每天晚上我都要送陳清揚回家，但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我和她之間的關系總呈現出一種曖昧而隱晦的狀態。盡管我們都能感受到彼此的重要，但關于更進一步的關系，我們都絕口不提。而我們之間更親昵的發展，是在我從父親那兒得到了一臺小型收音機之后。

　　那時，我父親剛在他的木材生意上賺了些小錢，出于一時興奮，他送給了我一臺時下十分流行的小收音機。那是一種既可以收聽廣播節目，又可以播放磁帶的收音機。盡管在我們鎮上，根本就收不到任何一個聲音清楚的電臺，但它的到來還是讓我興奮了一陣，因為在那個時候，收音機并不是小鎮里常見的東西。偏僻的地理位置，就如一口狹隘的旱井，人們端坐其中，被它遮擋住了更廣闊的天空。

　　在得到那臺收音機之后，我絞盡腦汁從我打工的那家餐館，那個大肚子的老板那兒，弄到了一張當時外頭最流行的音樂磁帶——羅大佑的《童年》。在得到這張磁帶之后，我躲在家里反反復復地聽了太多遍，以至于最后只要磁帶里的歌曲前奏響起，我便準確地判斷出歌曲的名字，順口地將后面的歌詞唱出來，就在羅大佑那不算悠揚的歌聲里，我初次體會到了遲到的青春的美妙。

　　毫無疑問，我將這些都跟陳清揚分享了。我第一次將收音機連同那盒磁帶拿給陳清揚，是在她高三上學期的十一長假，那時我們就坐在她家前面開闊的空地里，那棵高大茂密的槐樹濃密的樹蔭之下。我小心翼翼地將磁帶放入收音機的小匣子，將它合上，再按下按鈕，而陳清揚則俯著那張粉撲撲的臉蛋，滿懷著期待地盯著我手里的小盒子。播放鍵被按下，那白色的小盒子開始運轉，那黑色的磁帶開始隨著收音機輪軸的旋轉，從收音機的這一頭滑行到它的另一頭，與此同時，羅大佑那粗糲又有力的歌聲，從中飄然而出。

　　那個下午，我和陳清揚就這樣端坐在那兒，看著遠處連綿的青山，伴著橋底下流淌的河水低沉的聲響，將那張磁帶翻來覆去地聽了又聽，我們整整呆了一下午，直到遠處的山巒被夕陽落日的余暉鋪滿，緋紅色的余暉如柔軟的絲綢包裹住整個大地，我們唱了整整一下午，直到我不得不踏上那輛老舊的自行車，去“南關”的餐館工作。我從未見過陳清揚如此開心，她揚著臉，咧著嘴，淡紅浮上她的臉頰，單純、活潑如一個未經世事的孩童。

　　在那以后，陳清揚時常讓我帶著收音機到她那兒去，那盒磁帶被我們翻來覆去不知聽了多少遍，而那里面的所有歌曲的旋律與歌詞于我們，早已爛熟于心。

　　那時，我們一有空，我便騎著自行車搭著陳清揚，在小鎮里四處飄蕩，穿行在一條又一條再熟悉不過的街道之中。那時，在單車行駛過的塵土飛揚的路途里，我和陳清揚總是一齊放聲大笑，一塊兒放聲歌唱，那時候盡管我們一無所有，但卻感到前所未有的歡快與自由。而那些歌曲就如一位忠實的記錄者，詳細而富有詩意地記錄了我和陳清揚的所有故事。不論時間過了多少年，如今，只要我再次聽到這些歌曲，那些閃亮日子里，我和陳清揚的笑容，太陽所灑下的溫暖陽光，自行車疾馳時掠過耳畔呼呼作響的風聲，便一齊涌入我的腦海，與此同時，我總會不可抑止地想念起，那個坐在我單車后座的，歡快得手舞足蹈的可愛姑娘。

　　七

　　這世界總是在不斷的轉動中向前行駛，它并不會為任何一段故事停留，不論那些故事是我們一生中最為寶貴的，最為歡快的，還是我們這輩子最為悲傷的，最為失落的。陳清揚的離開似乎是命中注定的事情，它被宿命所決定，不為我所了解而能掌控。

　　春夏秋冬，四季輪轉。我和陳清揚在一個炎熱的夏日遇見，在另一個同樣燥熱的夏日，陳清揚則選擇了離開。就在高考出分之后，陳清揚激動地拿著印有她榮耀的成績單，興高采烈地來到了我家門前，那時的我剛剛準備好去餐館工作的衣服，跨上那輛搭載過陳清揚的破舊自行車。

　　陳清揚見到我時，無法抑制內心的激動與喜悅，她揮舞著手中拿著成績單，在當天的夕陽里顯得格外耀眼與炫目，我從那些明媚的光亮中感受到了一陣陣短暫的眩暈。她的付出終于有了回報，她拿到了那張通往外面世界的入場卷，她手里的那張成績單就如一個被承諾好的美好夢境，一個她曾朝思暮想的美麗夢境。她終于可以去看看外面的一切了。可是，我無法讓自己如同陳清揚一樣高興。就在我為她歡呼，為她高興得叫喊時，陳清揚并未察覺，那時手握著沾滿餐館油煙的餐館制服，扶著二手自行車的我，在所有強裝的興高采烈背后，其實落寞得如同獨自穿行在沙漠里的憂郁駱駝。

　　如今我已無法記清楚我是如何向餐館老板請假，又如何陪著激動的陳清揚度過那個漫長的下午了，那在盛夏陽光下的一切，我現在能回憶起的，只是一些零碎的片段。如今，每當我再次試圖回憶那個下午時，那來自太陽的耀眼的暈眩常使得我眼前一陣陣發黑，而那我四周彌漫著的強烈的燒荒草的氣味，總嗆得我透不過氣來。

　　那個下午，我和陳清揚坐在她家門不遠處的那架大橋前邊，在興奮與激動逐漸褪去之后，陳清揚冷靜了下來，當時我和她就呆坐在那兒，保持著默契的沉默，彼此間不知該再說些什么。最終，還是我打破了沉默，我提議回家把那臺白色的收音機拿出來，我去外邊買點吃的，給她慶祝一下。陳清揚低垂著點了點頭，也沒有再多說些什么。于是，我騎上那輛自行車，就像往常許多次那樣，再一次穿行在這條我再熟悉不過的小道上。一路上我再也抑制不住內心那強烈的悲傷，所有的一切都翻涌進我的腦海。一路上，我一路走，便一路哭，而那掠過我臉頰的風，總會十分迅速地將我臉上所有的淚水吹干。

　　當一切都準備妥當，我陪著陳清揚坐在了那架大橋之上。又是一個傍晚，相似的晚霞垂掛在遠處連綿的山巒，相仿的風依舊從寬闊的河面上不停地吹來。我和陳清揚坐在一起，再一次，并且最后一次傾聽著，那個白色的小收音機里飄蕩而出的音樂。那天晚上，陳清揚第一次喝了酒，盡管只是度數不高的啤酒，但她喝完后，臉上卻還是浮現出濃烈的緋紅，那是一朵朵不同于以往淡淡緋紅的，濃烈且熾烈的花。

　　那晚，我朝自己的肚子里使勁地灌酒，而陳清揚則依偎在我身邊，一言不發。隨著我胃里所儲蓄的酒精逐漸增多，我感到它們正在我的胃里攪動出眩暈，并攪動出疼痛的痙攣，即使我強忍住想吐的沖動，但我沒能做到。就在那些滯留在我肚子里，渾濁的污穢之物被我傾吐出來之后，我突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清醒與舒適。我看見自己嘔吐出一片片污穢的濁物，我目睹自己嘔出了一朵朵嗆人的大花。

　　就在陳清揚沿著門前的那條河流，送我離去時，隔著朦朧月色我聽到她低聲說：

　　“張牧，你看見了河上面那些漂著的葉子了么？”

　　“怎么呢？”

　　“它們遲早會離開的這里的。”

　　“那它們還會再回來？”我望見柔軟的月光打在她的臉上，顯得很好看。

　　沉默。接著在我和陳清揚之間，便是一段漫長的沉默。再沒有更多的話語讓往日穿過，也沒有更多的風景讓回憶暖著。那是我最后一次見到陳清揚。在獲悉了她的高考成績之后，她的那兩位常年漂泊在外的父母終于在不是過年的時候，回到了家。他們在小鎮里隆重地舉辦了一場升學宴，宴請了全鎮的人們。那天我的父親應邀參加了，而我在經過激烈的思想斗爭之后，終究還是沒去。只是后來聽我父親的描述，當天的陳清揚穿著一身白色點綴著淡藍色花朵的裙子，打扮得很漂亮，而升學宴舉辦得很成功，所有人都喜氣洋洋。

　　八

　　從那以后，陳清揚再也沒有回到這個偏僻的南方小鎮。她終于變成了她曾試想過的那艘船，去到了更遠更開闊的地方。在那些地方里，她用來喝水的杯子不再生銹，她騎上嶄新的自行車在更寬闊的街道上疾馳時，也不再因它的鏈子脫落而煩惱，她肯定親眼看見了火車，并知道了那天晚上我的描述不過是胡編亂造的瞎扯。她或許還見到了那些手可摘星辰的，在最深的夜里依然閃爍發光的高樓。而我呢，我也離開了小鎮。在她外出讀書的四年之后，我拋下了南關餐館里油膩的廚師制服，搭上了火車，去到了她曾待過的城市。而這些都是陳清揚所不知道的。我再也沒有見過陳清揚，即使我時常在人潮擁擠的街道上恍惚地看見她的影子。

　　我記得那時候，陳清揚坐在我的那輛破舊的單車后座上時，最喜歡唱羅大佑的《童年》。那時候，在羅大佑的那張磁帶里，我們最喜歡的，唱得最多的歌就是《童年》。而如今的我卻更喜歡，羅大佑在那里面唱的《光陰的故事》。那盒磁帶我始終都帶在身上，在我初到這個城市，居住在陰暗潮濕的地下室時，每天晚上我總反反復復地聽這盒磁帶。我不斷地聽啊聽，每多聽一次，都感覺陳清揚離我更近一些。我仿佛看見，我和陳清揚誰都沒有離開小鎮，我目睹，在那些青山與夕陽所繁衍出來的層層溫暖下，我們自絕于火車輪船，寧可摘草而食，圍火而談，在更為緩慢的時光里活著，并且死去。

　　如今，我早已不再居住在地下室，如今的我居住于一片寬闊的廣場旁。在這兒，每到晚上，廣場上總會有人在擺上音響跳廣場舞。有時他們音響里放的是流行舞曲，有時則播放一些改編過的經典老歌。那些改編后的歌曲節奏更加明媚與快速，可它們卻無法再將我打動。

　　每到這時，我便會把窗戶關緊，窗簾拉上，獨自拿出那盒磁帶，放入那破舊的白色小收音機里。起初磁帶總無聲地走上一陣，接著，便慢慢遞送出羅大佑那熟悉卻又遙遠了的聲音。

　　我就這樣呆坐在房間里，孤獨地聽著，直至它播放到《光陰的故事》，我才會站起身來，去關掉屋子里所有的燈。屋內的夜色又深又靜，任憑那收音機里的歌聲繼續飄揚，我轉身走向屋外，走入這城市更深的夜色中。